立足中国,走向世界
一个愚蠢的笑话——我对终身教育的认识
1971年联合国恢复我国的合法地位,相继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恢复我国的席位。1972年我国清华大学副校长张维教授代表中国出席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七届大会。1974年我国正式派代表团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八届大会。代表团由5位正代表、5位副代表、3位顾问组成。我作为教育方面的顾问参加了这次大会。当时根据“**”中的思维方式认为联合国是帝国主义的表决工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不例外,但是可以利用这个论坛去“反帝反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和联合国大会一样是一个马拉松会议,长达50天(现在为了节约经费,已经缩短到20天)。会议分3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大会辩论,约20天,每个国家的代表团长要在会上发表演说,亮明本国的观点。我国当时的观点是反对帝国主义,反对霸权主义,具体是反对欧安会,反对跨国公司。第二个阶段是分委会审议,分5个委员会,即教育委员会、科学委员会、文化委员会、经济委员会等,会期也是20天,也是先一般辩论,然后讨论计划。第十八届大会刚好遇上制定中长期规划,因此就要讨论中长期规划的各个项目并逐项表决。第三阶段又是大会,会期10天,各国代表就已经决定的问题发表意见。50天中大会、小会中间有些交叉,3个阶段不是截然分开的。
背景资料:1974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八届大会所通过的《关于技术和职业教育的建议(修订案)》(Revised 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Technical and Vocational Education)中,把职业技术教育的范围或阶段规定为:(1)普通教育中的技术和职业教育;(2)为就业做准备的技术和职业教育;(3)作为继续教育的技术和职业教育。1974年第十八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还通过了《关于促进国际理解、合作与和平的教育及涉及人权及基本自由的教育的建议》(Recommendation concerning Education for International Understanding,Co-operation and Peace and Education relating to Human Rights and Fundamental Freedoms)。从内容上看,它既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一贯倡导的和平与合作教育、国际理解教育精神的体现,同时又是在新的政治、经济和科技相互依赖的条件下对国际理解教育的深化和发展。在此文件的倡议推动下,许多国家的中小学乃至大学都实施了国际合作学校教育(开展了国际合作与交流活动,实施了国际理解与合作教育),以消除种族的、宗教的歧视,促进各民族的交往,为人类个体发展提供更为有利的国际环境。
1974年11月在巴黎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十八届大会的中国代表团的部分成员在凡尔赛宫门前合影(自右到左分别为鲁毅、顾明远、刘作述、林军、李迺清)
为了参加这次会议,我们在国内做了充分的准备,一个月以前就集中学习,阅读有关材料。当时我负责教育委员会的材料。教育界就我一个人,与我同行的只有英语翻译——我校英语系的青年老师李迺清同志。我是用俄语作为工具语言的,但会议上使用英语比较普遍,所以就备了一位英语翻译。在国内准备的时候,我看了有关教育的100多条提案,提案的内容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非洲、拉美的发展中国家提出的,要求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注普及初等教育、扫除文盲,并要求立项援助。因为发展中国家很穷,文盲很多,儿童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另外一类是发达国家提出的,要求关注青年的失业问题,为成人教育和终身教育立项。关于成人教育,我还有所认识,如我国扫盲、业余补习学校(职工学校、农民夜校等),但这与西方发达国家提出的成人教育也有所区别。我国的成人教育往往是学历补偿教育,为没有上过学的工农补习文化,达到小学毕业、中学毕业的程度,而西方发达国家的成人教育主要是岗位培训、继续教育。至于什么叫终身教育,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周围的教师也都不知道什么是终身教育。于是按照当时阶级斗争的思维定式,既然终身教育是发达国家提出来的,发达国家全都是资本主义国家,因此终身教育肯定是资产阶级教育思想。于是在分委会讨论时,我就大力支持发展中国家提出的扫除文盲和普及初等教育的提案,而对终身教育则只好置之不理。等到表决时,对于发展中国家提出的扫盲、普及初等教育的立项,我就高高举手;对于终身教育的立项,因为不了解我也不敢反对,只好弃权。当时阿尔巴尼亚还是我们的盟友,他们的代表坐在我的右前方,他常常转过头来看我,看我举手他就举手,看我不举手,他也不举手。
顾明远先生在埃菲尔铁塔上
会议期间,法国教育部长在凡尔赛宫举行隆重的招待会,在互相交流中,有一位澳大利亚代表问我,中国如何解决青年失业的问题。我一句话就把他顶了回去。我说:“我们中国没有人失业,中学毕业生全部上山下乡,中国农村有广阔的天地!”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但当时自以为立场很坚定,实际上反映我自己闭目塞耳,才闹出了这样愚蠢的笑话。
1976年“**”结束以后,我们才看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育委员会1972年的教育报告《学会生存——教育世界的今天和明天》(简称《学会生存》)。这本书由华东师大邵瑞珍先生翻译,但直到1979年才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全面阐述了终身教育的历史必然性及其深远的意义。如该书提出的21条革新教育建议的第一条是:“我们建议把终身教育作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在今后若干年内制订教育政策的主导思想。”《学会生存》还提出:“终身教育这个概念,从个人和社会的观点来看,已经包括整个教育过程了……从今以后,教育不能再限于那种必须吸收的固定内容,而应被视为一种人类的进程,在这一进程中人通过各种经验学会如何表现他自己,如何和别人交流,如何探索世界,而且学会如何继续不断地、自始至终地完善自己。”最后,《学会生存》向我们提出了“向学习化社会前进”的行动和策略。
实际上终身教育的提出已是1965年的事。1965年12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成人教育促进委员会(UNESCO’S International Committee for the Advancement of Adult Education)讨论了法国学者朗格朗提出的关于终身教育的主张。他认为,数百年来,一个人的生活被分成两半,前半生用于受教育,后半生用于劳动,这是毫无科学根据的。教育应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继续着的过程,因此要有一体化的教育组织。今后的教育应当是,随时能够在每一个人需要的时刻,以最好的方式提供必要的知识和技能。他建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批准终身教育的原则。他说终身教育是“一系列很具体的思想、实验和成就,换言之,是完全意义上的教育。它包括了教育的各个方面,各项内容,从一个人出生的那一刻起一直到生命终结时为止的不间断的发展,包括了教育的各个发展阶段,各个关头之间的有机联系”。
这个思想一提出就受到世界各国的响应,许多国家都立法推进终身教育,如法国就于1972年立法。
1980年,我在准备中国教育学会和北京市高教局为北京市高等学校领导干部举办的教育讲座时,查阅了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第十三章,发现马克思在一百多年以前就讲到终身教育的思想。马克思说:“现代工业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作最后形式。因此,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1]他又说:“大工业的本性决定了劳动的变换、职能的更动和工人的全面流动性。”[2]并且他指出:“大工业还使下面这一点成为生死攸关的问题:用适应于不断变动的劳动需求而可以随意支配的人员,来代替那些适应于资本的不断变动的剥削需要而处于后备状态的、可供支配的、大量的贫穷工人人口;用那种把不同社会职能当作互相交替的活动方式的全面发展的个人,来代替只是承担一种社会局部职能的局部个人。”[3]怎么才能做到全面发展,那就要学习。工人要接受教育,要把生产劳动和教育结合起来。只有这样,工人才能不仅体力得到发展,脑力也得到发展,才能够适应大工业机器生产的不断变革。虽然马克思没有使用终身教育这个词,但他这些思想中不就是包含终身教育的思想吗?因此终身教育不仅不是资产阶级的教育思想,而是十分先进的、有远见的教育思想。它在20世纪60年代被提出来并很快流行不是偶然的,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教育发展的必然,因此我把它称为20世纪最重要的教育思潮之一。
可惜我们对它的认识可以说落后了30年。我国政府在正式文件中第一次提到“终身教育”概念的是1993年公布的《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随后,1995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才正式提到要建立终身教育体系,并且两处提到终身教育。
我在想,《资本论》第一卷我在新中国成立初学习政治经济学课程时就读过了。在苏联时又读过一遍,回国以后讲教育学时总要讲到马克思关于全面发展的论述,也总要引用《资本论》中的论述,为什么就没有读懂呢?现在想起来,这也并不奇怪,由于我们长期生活在小农经济的环境中,看不到生产的变革,不理解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根本意思。例如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一文中还提到,“教育可使年轻人很快就能够熟悉整个生产系统,它可使他们根据社会的需要或他们自己的爱好,轮流从一个生产部门转到另一个生产部门”。[4]我当时就不理解,党教育我们一辈子在一个岗位上做一个螺丝钉,怎么可以从一个岗位转到另一个岗位?直到20世纪80年代后期,我国经济发生革命性转变,许多工人下岗转业,我才真正体会到大工业生产的变革,以及由此造成的大批工人下岗流动。下岗工人再上岗就必须重新学习,参加职业培训,这不就是终身教育吗?
终身教育的思想有一个发展过程。开始提出的时候,只是因科学技术的发展引起的生产变革造成了一批工人的流动,为了适应流动的需要,或者为适应失业者再就业的需要,有学者提出要为这部分人群提供终身学习的机会。因此,最早的终身教育的理念是与成人教育联系在一起的。但是,随着学习化社会的到来,终身教育的理念已经不仅适用于成人教育,而是包含了正规教育与非正规教育、正式教育与非正式教育,目的是要培养一个人的终身学习意识和能力,使每一个人都能不断学习,不断发展。正如《学会生存》一书中所说的:“最初,终身教育只不过是应用于一种较旧的教育实践即成人教育(并不是指夜校)的一种新术语。后来,逐步地把这种教育思想应用于职业教育,随后又涉及在整个教育活动范围内发展个性的各个方面,即智力的、情绪的、美感的、社会的和政治的修养。最后,到现在,终身教育这个概念,从个人和社会的观点来看,已经包括整个教育过程了。”[5]直到后来终身教育演变为终身学习的概念,更体现了学习者的主体性和主动性。
20世纪末21世纪初,人类步入了知识经济时代和学习化社会,每一个人都必须不断学习才能适应社会的变革,才能使个性得到充分全面的发展。如今学习已经成为人的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人发展的动力、社会发展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