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
日本在军国主义时期进行皇民化教育,鼓励孩子为了国家牺牲自己。当时日本全社会都是战争气氛,打出的口号竟是:“冲啊,一亿只火球!”天皇和国家居于所有价值观的核心。我生在一个普通家庭,但在这种对战争一片赞美的风潮之中,我对此并不是发自内心地拥护,因为就像我刚才说到的,我所敬所爱的兄长跟我讲过日军在中国的暴行,而且幸运的是,我也遇到了好老师。
但我也总会受到当时教育的影响,军国主义教育的可怕之处就是要在少年这纯洁的画布上画上他们所需要的颜色。我自己一度想当海军少年航空兵(称“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甚至想过在青春绽放的年纪就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战场。当然,在我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我背着父母,偷偷递交了当少年航空兵的志愿书,但很快就被父母发现,父亲大骂了我一顿,他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只有过一次。那时我们家已经有三个儿子入了伍,而且我三哥的部队不久就要出征了,父亲决意无论如何也不让我进部队。当时我很不情愿地放弃了自己的志愿,但今天却对父亲感激不尽。
后来我也问过那些当了海军飞行预科练习生的学长,他们真诚地对我说:“你身体比较弱,还是别来了,这儿并不像外边传的那样好。”对这些话我记忆犹新。记得在那个“不是军人就不是人”的鄙俗的时代,我也曾对那些蛮横自大的军人感到愤慨。看到我家的房子在空袭中被烧毁,看到母亲接到上战场的哥哥的死讯时的恸哭,我真是彻入骨髓般地理解了战争的残酷和悲惨。毫无疑问,这种活生生的体验,成了我走向和平教育道路的契机。
战后,以前的价值观都分崩离析了,大家都从战争中获得了解放。但今后将走向何方?生活应以何为根?当时人们对于未来还很彷徨,精神上处于饥渴的状态。我同样如此。
决定我的人生的,是与创价学会第二任会长户田城圣先生[45]的邂逅。那是1947年8月14日,户田先生47岁,而我只有19岁。我被朋友拉着,第一次参加在东京蒲田举行的创价学会的座谈会,当时创价学会的理事长户田先生也出席了。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我感受到了户田先生温和的作风,我很坦率地提出了我以前反复思考的问题:“什么是正确的人生?”听了我的提问,先生非常诚实地、强有力且明快地作答,他还像一个老朋友那样微笑着问我:“池田君,多大了啊?”没有一点架子。
先生那毫不做作的作风,让我感受到了少见的高尚的人格。在战后急剧的变化中,渴望得到正确人生观的我,在他那里见到了一缕光明。现在看来,我是发现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光芒。
后来,我才知道,户田先生在战时曾因对抗军部政府而遭到检举,并被投入监狱关了两年,但他始终坚持自己的信念。当时我对宗教还存有怀疑的态度,但先生大义凛然地与军国主义战斗,还被收监!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决定性的事。我确信这样的人是可信的!我因此决心踏上师徒之道和信仰之路。
户田先生的狱中斗争,是他的恩师牧口先生的斗争的延续。1943年7月6日,反对军国主义的牧口先生在去静冈的伊豆下田传教时被捕,户田先生是在位于东京白金台的家里以“违反治安维持法”和“不敬罪”的嫌疑被逮捕的。当时牧口先生已经七十二岁,他在单人牢房中度过了严酷的岁月。在一连串的镇压下,学会另有十几名干部被捕。在严酷的审问下,很多人在当时就变节了。学会被完全摧毁,余下的弟子只有户田先生一人。
牧口先生在总共只有三张榻榻米大的黑暗的单人牢房中研读佛法圣典日莲大圣人的书,始终坚持自己的信仰。在审讯中,他堂堂正正地宣示和平与正义的信念,这在当时的审讯记录中均有记载。[46]第二年(1944年)11月18日,他在狱中结束了七十三年崇高的一生,今年(2009年)正是他殉教六十五周年。
牧口先生的弟子户田先生在1945年7月3日活着出狱,在战后的一片焦土中一个人站立起来。他从零开始重建创价学会。
我们不能忘记,当时的日军侵略了对我们有传播文化之恩的贵国和其他亚洲各国,不能忘记他们**他国的暴行,要以史为戒,为了和平的未来开拓友好之路。这是我从恩师那里继承的一贯的信念。
在与户田先生相遇一年零数月后,我就到了恩师经营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并担任少年杂志《冒险少年》(后改名为《少年日本》)的总编。我从小就想当新闻记者,所以我工作很努力。我作为编辑能见到很多知名的作家,也非常高兴。但那时的日本经济一片混乱,杂志只好停刊。恩师想从金融方面寻求出路,但不久又陷入困境,事业愈发困难。1950年正月,恩师对我说:“你能不能放弃在夜校读书?”决心以弟子之道终生师从先生的我,当即答应从大世学院(现在的东京富士大学)夜校休学,并开始了为重建恩师的事业东奔西走的日子。
很多人都咒骂并离开了大恩之师,而我却跟着恩师孤军奋战。最后,当1951年5月户田先生就任创价学会第二任会长时,不仅先生的事业,而且在所有方面,我都开辟了先生的胜利之路,这是我人生的自豪。这时候,户田先生利用每天早上开业之前的时间,对我进行个人指导。户田先生在为事业进行恶战苦斗的旋涡之中,以一种不惜生命的刚毅的胆魄,为我讲了佛法的精髓,而且教了我经济、法学、化学、天文、历史、汉文、政治学等各种学问。我怀着对恩师的感谢,把这种一对一的个人教学称作“户田大学”。
户田先生很重视对话,他一边启发弟子不断发问,一边讲课。我想起有一天在上汉文课的时候,户田先生问我:“大作,人类教师之一的孔子的弟子中,你最喜欢谁?”我当时二话没说就答道:“颜回!”
颜回比孔子小三十岁,户田先生与我的年龄之差也大体如此,颜回是“孔门第一贤者”,他不屈服于迫害而始终尽弟子之道,颜回之志也寄托着我的想法。
颜回这样赞叹自己的老师:“仰之弥高。”[47]恩师愈仰望愈高大,这的确是真实不虚的感受!
进而,颜回谈起老师的教学法,说:“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也就是通过学问和礼仪来锻炼弟子、培养学生。户田先生正是具有这句话所说的那种人格的人,他是睿智的人,是有信念的人,也是实干的人。
为了培养创价学会下一代领导人,户田先生建立了一个由青年男子参加的小组“水浒会”,这个名字源于贵国的古典小说《水浒传》。这表现了恩师的要培养众多肩负日本,不,是肩负东方和平事业的青年的宏大誓愿。
我在“水浒会”也读了许多经典作品,如《永恒之城》《九三年》《基督山伯爵》《美人如玉剑如虹》以及《三国志》等。[48]当时物资匮乏,一本书要在同志间来回传看。
在《十八史略》中有这样几句话:“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49]对书中人物了如指掌的户田先生把英豪们织就的家国兴衰故事像电视连续剧一样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教育我们怎样才是一个领导人。而且,户田先生经常强调“史观”的重要性,他曾呼吁要做站在民众立场上的领导人,“不要成霸道,而要成王道”。
恩师的教育是非常严格的,但他比任何人都爱青年,绝对信任青年,恩师是把未来的所有都托付给了我们青年。在这些难得的岁月中,恩师的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所体现的全人教育在我生命的深处积聚起来。在刚才您的提问中,赠我以“对教育的大彻大悟”这种过奖的话。如果说我有其万分之一的话,那也都是十年间户田先生教育熏陶的结果。
顾老师应该也有不能忘怀的恩师,这位恩师是怎样的人呢?请您谈谈与恩师的相遇、恩师的为人、您所受到的恩师的熏陶、你们师徒间美好的往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