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了。

1990年6月12日，农历五月二十，晚上9时20分（夏时制），娘睁着眼睛，嘴唇微张，下唇上面还有两个深深的牙印，带着一种不安的神情永远离开了日夜思念她的女儿。

望着娘骨瘦如柴的遗体，想到娘临终前遭受的病痛折磨，女儿心如刀绞，多少天来不能不以泪洗面。

娘在世八十三年，生养了十个儿女，又照看了八个孙子长大，临终却只拥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小白布包裹，那是用一小块旧白布包着的几件旧布衣和一条黑色破布裤带、两块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布。娘对女儿说：“到那天，穿的戴的我什么也不要，把我穿的旧衣裳都烧掉，免得人家嫌弃。”

我知道娘说的“人家”是指她的几个儿媳妇。娘一生从未把儿媳们当“人家”看，此时可见娘终于看透了她们。是她们伤透了娘的心。娘说这话时，心情该是多么难过呀！

娘，为了自己的十个儿女，一生受尽苦难折磨。

（一）

1943年，爹娘带着六个儿女从山东逃难到东北。冰天雪地里，娘只穿着半截刚刚过膝的土黄布裤子，满山遍野捡拾人家扔在地里的冻白菜帮子，回到家放上点盐煮煮，还得先给儿女吃。娘领着三儿子、抱着四儿子到处讨饭，讨到一点儿饭没地方避风寒，就躲到厕所里先喂喂孩子。那一天，路过土台子村一块地头，娘看到几个被人踢出土的土豆，弯腰捡了起来，却遭到土台子姓杜的地主一顿鞭打。打得娘皮开肉绽，只能抱着孩子痛哭。

爹和大儿子被抓去当了劳工后，因为饥寒交迫，娘和家里的几个孩子全都患上了伤寒。是邻居每天给娘舀一瓢冷水喝，才使娘和几个孩子保住了性命。

可是，因为娘的几个儿女还都小，被自己投靠的亲戚当作累赘，私下把最小的几个孩子分别送了人。给亲戚家干活的娘突然发现孩子没有了，当天夜里硬是一个、一个又把孩子找了回来。娘搂着儿女对人说：“俺的孩子一个也不送人，俺带着孩子从山东逃到东北，死也要死在一块。”

……

后来，幸亏江北范家屯富玉斌帮着找到半间土坯房子，这才让爹娘带着全家人搬去屯里过冬躲避风寒。娘一生中想起来就念叨：“可不能忘了人家，咱到啥时候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大恩大德呀！”

那个范家屯，曾是女儿的出生地，女儿至今还记得，更记得范家屯的老富家。那是解放以后了，那年又遇旱灾，因为没有粮食吃，上小学的女儿和弟弟曾跟着娘，从世环镇一步一步走到江北的范家屯，就住在老富家，想去那里捡粮度饥荒。三四十里的山路，娘饿着肚子，又是裹脚人，冒着近30度的炎热，走了整整一天。没想到那里的庄稼也欠产，娘带着儿女三个人两天多才拣到两大把麦子。回到家，娘急忙把麦粒用手搓下来，放在锅里煮煮，再抱着磨杆磨下来，连皮带面一段、一段的，闻着很香。女儿当时吃得那么香甜，可是娘却一点都没舍得吃，只用树叶、苦菜掺上一点玉米糠，煮煮当饭充饥了。

娘一生心里只有儿女，可是儿女的心里却始终没有娘。

后来儿女都长大成了家，也都住进了新房，过上了好日子，娘却仍旧在受苦。住的还是临解放时从范家屯回到世环镇住的那栋破草房，房顶上连草都盖不严，还塌陷了很多坑。房门上一指宽的大门缝儿，冬天“呼呼”的往屋里灌西北风。娘既要在厨房做饭，又要照顾患病的爹爹，还要看护几个孙子，好挣儿子的那十来块钱来养活爹爹和娘自己。

娘，记得你曾说过：你的右胳膊疼了一辈子。你说那是你哺乳十个儿女睡觉时，右臂露在外面，硬是被儿女枕伤、冻伤的呀！娘这一生患过好几次病。患伤寒，邻居用一瓢凉水救了你的命。患肝炎，儿子不仅不护理，反倒还照常把孩子送来要你照看。腿骨摔折，四个儿媳说是轮流护理，却互相猜疑吵架，叫你好不生气，只好让外孙女来照顾你。

你生有十个儿女，可是有哪个儿女心疼你因为裹了脚而一辈子不能蹲着排便，想办法给你修一个方便一点的厕所呢？

（二）

可是，你对孩子的那份母爱却始终都不曾改变过。你的大儿子前妻去世时，你天天给他做水沓鸡蛋吃，一顿就吃十几个，你说“他最爱吃这个”。一连吃了十几天，家里的鸡蛋被他吃光了，你就借钱买来给他吃。

后来他虽然又娶了媳妇，却还是让你招待他的客人，把跟他做买卖的四五个山东朋友带到你这来吃饭。你借钱给他们买酒买肉，五六天吃掉四十六块多。你本指望他能给你还上钱，可是他却一抹嘴走人了，没给你一分钱。你只好节衣缩食、养鸡卖蛋来还债。你为了大儿子能有人疼、有人照顾，反倒多次耐心劝说他的儿女们尊重后妈。

你大儿子搬到你的隔壁住以后，几乎天天来你面前夸他后妻做饭如何如何好，可是却从来没让你吃他家一口饭。

……

不仅如此，娘是小脚，却还要自己担水吃。娘住在大儿子和五儿子两家中间，都在娘的老宅院里，本以为身边有儿子照顾，生活应该很平静。却不料，因为大儿媳和五儿媳打架，两个儿子又都向着自己的媳妇，结果住在两家中间的娘反倒受连累而被大儿子家掐断了水和电。五儿子又被打伤住了院，娘只好挑着两只水桶去邻居老孙家接水吃。老孙家看着娘晃晃悠悠地挑起水桶，可怜娘，都难过地掉下了眼泪。

儿子就这样对待娘，可是娘却从来不曾怨恨儿子，反而总是千方百计帮衬儿女。

早些年，因为爹的工资少，儿女们还要上学，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平日里娘总是一分钱、一尺布、一条毛巾、一双袜子都要攒起来。

儿子们成家时，娘没有钱给他们买毛衣，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为了弥补，那一年听说江北范家屯养羊了，娘高兴地从那里买来一大堆人家打算丢弃的生羊毛。冒着呛人的尘埃，娘多少个日夜不睡觉，终于把羊毛全都梳理成毛胚，再纺成毛线。一连干了几个月，纺出毛线十几斤，全都分给了儿子家，自己没留下一根线。

可是，后来都八十年代了，儿子家豆油吃不完，娘却没有油吃，天天白水煮菜汤，或者只吃咸菜酱，一连40天滴油未沾。女儿放暑假回家，为了让女儿能吃上一顿饺子，娘只好拿着小碗去邻居家借来半小碗豆油，还不知哪天才能还上。

每逢过年，几个儿子家都有鱼、有肉，又有新鲜蔬菜。可是，娘却从没见过一颗新鲜菜，能吃上顿白菜馅儿的饺子就算过了年。记得娘临终前这几年住在儿子家，每天都得看着儿子、儿媳的脸色过日子。看到娘在饭桌前那么的拘谨和小心，女儿真是好不心痛！

娘，你先后生养了十个儿女，月子里却从没吃到一个鸡蛋。后来，你一群、一群地养鸡，可还是舍不得吃一个，因为你不得不把鸡蛋换成钱来养活自己。你病重住院了，看到同病室的患者一堆、一堆地剥着煮鸡蛋吃，你好生羡慕。可是，这时你却一个也吃不下去了。

娘，你一生以儿子为重，以儿子家为家，总觉得住闺女家叫人家笑话。

可是，可能你自己都不会想到，你老了，自己的房子被四儿子强占了以后，你先是在六儿子家住，不料六儿子却走在了你的前头。你只好来到三儿子家，你给三儿子看大了五个孩子，可是刚住了三四个月三儿子就不让住了，你只好又去了五儿子家。那天，你坐在炕沿上搓着手指头不断地叹气。女儿问你“怎么了？”直到这时你才悲哀地对女儿说：“我在想这以后可去哪呢？你三哥那是不能去了，你五哥这时间长了也不行。你大哥还有你四哥，人家从来也没说过让我去住两天呀！你二哥那就更不用说了……”你也提到我大姐，说她“还在病中，听说都下不了地了，想去看看她也去不了”。其实我大姐那时已经先走了，只是没敢告诉你。你又说我二姐“两个人总吵架，家里还有一大帮孩子，也不能去”。于是我马上说：“你就上我那去吧，别再想别的了，这回就跟我一起走吧！”可你说：“不行啊，你住那么高的楼，我上不去呀。再说，他们都在这，到时候把我扔给你一个人，你弄不了啊……”

娘，你一生信奉神明，神明呵护你度过了一道道难关，可是这最后一关——胃癌却没让你过去。你失望地念叨着：“一辈子都有救星，没想到这回没有救星了……”你病痛呕吐了整一年，自己不肯说，儿子也装作没看见，竟没有一个儿子认真带你去诊治。四儿媳不小心说走了嘴，只好装模作样地带你去做胃透，明明是机器坏了没做成，可是回来后她却没事人儿似的撒谎说：“检查过了，啥事儿没有。”

娘，为了带你去牡丹江大医院给你诊治，女儿手头钱不够，希望几个哥哥一人拿一百。可是，你的大儿子不仅不拿钱，还坚决反对去城里大医院。那天，他气哼哼地冲着女儿说：“不是你一个人的娘，不能由你说了算！”为此，他还当着你的面和女儿吵了两个多小时。事后，你伤心地对女儿说：“别和他们吵了，不让去就不去吧。”就因为你的儿子们都不支持女儿给你治病，在牡丹江医院确诊后，女儿没能给你做手术。记得那一天，女儿一个人站在凉飕飕的医院僻静处，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很久。因为没有一个亲人可以商量，自己对手术的后果又没底，既怕你如此瘦弱会下不来手术台，又怕你术后没人给你继续治疗，更没人给你化疗，如果伤口愈合不好你在儿子家会更遭罪……那一天，女儿辗转反侧，苦苦思索，心都想疼了，不知究竟怎么办才好……就这样，最后的最后，还是做了不手术的决定。我也不知道，经过那么仔细思考之后，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错误的决定。这是一个多大的错误呀！为此，女儿一想起来就后悔。恨自己糊涂，恨自己不找人商量，恨自己为什么不去问问医生，恨自己为什么没想到回单位借公款，恨自己……真是悔恨得不得了！

住院那两天，幸好女儿想到了去饭店给你买点好菜吃。其实，也就只买了一次炒虾仁、一次炒肉片，当时你吃得那么香，回家后还高兴地告诉了你的三儿子。没想到，他不仅不为你高兴，反倒因为买菜多花了几块钱还特意告诉你，他这是有意让你心疼难过。他的心真是坏透了！可是，那天出院时，你还几次嘱咐女儿去买咸鸭蛋、买虾皮要给他们带回去。

最没良心的就是娘的三儿子。你给他看大了五个孩子，还经常对孩子管吃又管住，可他一个月才给你五块钱，还说那是他“花钱雇的娘”。你病重疼痛难忍，他却毫不在乎地说“别人替不了你”。你患病在他家住时都是你自己拿钱吃饭看病，他反倒说娘“麻烦了他四个月”。你临终前，他嘻嘻哈哈，非要多给你打几支麻药不可，还故意把你最后的期限告诉你。他安的什么心？他这是巴不得娘早早离开人世不再麻烦他！

娘出院后万不得已才搬到了五儿子家去住，三儿子却又追上去哭诉不止，说了那么一大堆牢骚话来伤娘的心。后来娘对女儿说起这些时，心里那难过的样子真是叫女儿肝肠寸断。

娘走的那天晚上，娘的三儿子滴泪未流，反倒转转悠悠找酒喝。为了他和他的妻儿，娘受尽了苦累，也操碎了心，可是他和他的妻儿到头来却没舍得给娘花上一分钱。

娘啊，为了家庭和睦，你一直不让女儿多说话。为了儿孙们能够帮你做一点点零活，使你有一点点依靠，你不愿意女儿得罪他们。可是到头来，你仍旧没有靠得上他们呀。

（三）

还记得1968年，女儿高中毕业下乡成了“知青”，娘放心不下，日夜惦记着。1971年，娘竟饿着肚子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兵团看望女儿。可是娘又惦记家里的活儿没人干，早晨刚到那，当天晚上又乘火车往回返。那时娘已经65岁了，接连坐了两天两夜火车，途中还要转乘两次车，又没有座位，女儿竟没能留娘住一天。后来一想起这事儿，女儿就后悔得不得了！

娘为儿女付出了全部心血，年老了、病重了、儿子家都不愿意收留了、实在没地方可去时，娘才难过地说道：“这还真是十个儿女不嫌多，一个老的没处搁呀！”想想娘说这话时，心里该是多么悲伤、难过啊。

就这样，娘直到临终前实在没处可去，看看自己也已经无力自救了，这才对女儿说：“我想了一圈没处去，还是到哈尔滨找你去吧，你才是咱自个儿的人呀！”

可是，娘，女儿收到让我回家接你的信时，心里还半信半疑。当女儿匆忙回到家后却见娘已经举步维艰、病入膏肓了，哪里还能去得了哈尔滨。不料你仍说：“还是去哈尔滨吧，到那天，你就把我的骨灰扔掉吧。”

女儿知道娘是万般无奈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因为以前你不止一次拒绝女儿接你去哈尔滨，你说：“不行啊，到那一天你一个人弄不了我呀！”你不愿意到时候扔给女儿一个人，你也曾多少次表示百年后不愿意火化。看来，娘这是被不孝的儿子们逼得走投无路了。病重了，你才看清楚儿子们的心迹，说这话时你的心境该是多么凄惨呀！可是，女儿因为住在没有电梯的七层楼上，没有办法让病重的娘去住呀。只能留下来照顾娘、给娘送终了。我的娘，想想这些，女儿真是好不痛心呀！

娘，女儿回去后知道你已不久人世，想陪伴你走完最后这一程。可是，别的儿子家都不能去了，你的老屋也已被你的四儿子强占了，女儿去和他商量想借给你住几天。可是，他不仅不同意，反倒举起手来要打我。娘的四儿子自己住进了新盖的楼房，却舍不得把娘的老屋临时借给病危的娘。女儿泪流满面没处诉说，更不能告诉你怕你心痛。你的五儿子见状只好让房户提前搬走，这样你才重新住进你的老宅院，住进五儿子已经搬离多年的那栋老屋。

我只好和我二姐在那栋飞蛾乱窜的破房子里日夜守护着娘。看到娘吃什么吐什么，女儿的心都碎了。最后那五天，你先是吐了一天黑色黏液，接下来又吐了一天红水，后来又吐了一天绿水，之后你总说心里热，喝了一天凉水出了一天汗，最后一整天你都在努力排便。整整十四天你没有进一点粮食。临终，你把一生吃尽的苦水全都吐了出来。你一辈子受冻挨饿，临走时虽然有粮食了，却不料你却吃不下去，活活给饿死了。娘饿得皮包骨，一点肌肉都没有，给你注射止疼药，针都扎不进。

我的娘，你给了儿女生命和幸福，临走却不要儿女一分钱，连装老衣裳都是靠你自己养鸡卖蛋亲手买来缝制的。

你空腹来又空腹去。偌大个世界，几十个儿孙、四代同堂，竟没有一个八旬老人的立足之地！儿孙的心真是比铁还要硬、还要凉啊！

娘，直到最后你才看清这一切，可是已经晚了。娘已奄奄一息，痛不欲生。娘不求别的，只求三儿子给你一粒毒药，让你早点儿闭上眼睛。这时的娘，心已碎，情已断，泪已干。

娘，临走前，你还清醒地和你四儿子家的建文商量，你说：“如果你同意，到时候你就拆开一点杖子让我从你五叔这边过去，还从我原来的那个大门出去。如果你不同意，咱们再商量。”建文住的那可是你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啊，以前你的四儿子曾答应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就回来，可是他后来却变了卦。你想从自己的老屋门前归西，却还要和孙子这样客气。听娘说这样的话，女儿真是心如刀割。

娘，你劳碌一生，节俭一生，一辈子粗茶淡饭。可是，临走前的那个端午节，你心里惦记的还是你的那些孙子们。你掏出粮票又掏出钱，让小孙子拿去粮店换回一盆子酥饼给大家吃。你看着孙子们吃酥饼，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家劝你也吃一个，你拿起一个来，想吃一口，却又很犹豫。好半天才揭下一点酥皮放进嘴里，最后还是没能咽下去。你叹着气把饼又放回盆里，说：“还是让孩子们吃吧，吃了可快点长大呀！”接着，你又让我二姐去煮了一大盆鸡蛋，逐个分给你的孙子们。

那一天，娘看着门前那点地什么也没种，有点心疼，就想去种菜。你让我们把地挖好，培上垄，又让二姐去市场买回茄秧、辣椒秧。你乐观地说：“都栽上吧，浇上水，几天就能长起来。”你说你还要等身体好了那天好吃自己种的菜。听娘说这样的话，我们的心十分酸楚，却只能让泪水往肚子里边流。

那几天，娘看到我和二姐两个人盛上一碗粥互相谦让，娘这才知道儿子家没有给我们拿碗来。娘掏出钱来生气地对女儿说：“咱就是要饭吃也得有个碗呀，拿这钱去买两个回来。”其实娘不知道，女儿不是心疼钱而舍不得买碗。女儿是看着娘这么遭罪，哪里还有心情置办碗筷吃饭呢！

娘，按照你的身子骨，活过九十多岁没问题。可是，正是你那残忍的儿女没给你治病，才使你提前离开了人世间。

娘，你临走前一天才问女儿自己得的什么病，女儿只好把没及早给你动手术的事告诉了你。可你却说：“治晚了，我不后悔呀。八十三了，活着没用了。”在娘的心里始终都没有她自己，一辈子都是为了儿女才活着！

娘，女儿知道这时候你可能也后悔没早些治疗，你也愿意好好活着好看护你的儿孙，可一想到你对儿孙没用了，儿子们不再需要你了，你又想早点走。这心情，何等悲哀；这胸怀，又何等宽阔。可惜，娘的儿女没一个像娘呀！

娘，弥留之际，你一再睁开眼睛看女儿，看了一眼又一眼，你心里有话却不说。那一天，整整一天娘都没说一句话。直到临终前，你说你看到屋子里不断有看不清的自家人。你心里惦记着谁？女儿知道，娘惦记半年没见着面的大女儿和小儿子。可是，娘哪里知道，其实他们已经过世，谁也不敢告诉娘。他们先娘而去，如今他们前来接娘，这也是娘最耽心的事。所以，娘看见了他们却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讲。这可能也就是娘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闭上眼睛、没有闭上嘴的原因吧？

也或许娘是听见了五儿子跪在耳边大声喊：“我大姐和六弟半年前就走了，你可去找他们呀！”你本想仔细问一问，但却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撒手而去，因而没有闭上眼睛，也没闭上嘴。

娘，以前，你日日夜夜惦记的女儿，每年只能回去看望你三两次。你自己住时，女儿巴望着放探亲假好回去帮娘干点活，多给娘留下一点钱。可是娘从来不愿意多留女儿的钱，你总是说：“不留很多钱，够花就行了。”娘住到儿子家之后，女儿只能逢年过节才能回去住两天。连亲娘都不愿意接待的儿子家，能让娘的女儿久住吗？娘，女儿痛心这些年没有好好陪陪你，没有及早发现你患上了这么严重的病，没能及早带你出来治疗。你一直牵挂女儿早点成个家，女儿也没能如你所愿，让你夜不成寐，为女儿操碎了心。如今，女儿虽然还是一个人生活，可毕竟有了自己的房子，但是你却一眼也没有看见过。如今，娘走了，女儿也就没了家，没有人能够再像娘那样疼爱女儿，女儿再也见不到自己日夜思念的亲娘了。

娘啊娘，如今女儿只能盼望梦中多多见到娘的面，盼望娘信奉了一生的神明能够保佑娘的在天之灵安详，盼望娘不再为儿女操心受苦累，能够吃得饱一点、穿得暖和点。

娘，临终前，你责怪女儿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药，你说自己“肚子里面都是药了，还要让我吃到最后一口气吗？”娘，女儿愚昧，只幻想这些药兴许还能救活你的命。早料到结果是这样，还不如让娘吃上一点儿好饭菜。可是，走前几个月，娘没能吃上一口好饭菜。女儿也犯傻，竟然没能去饭店给娘买回一点好饭菜！几个儿子、儿媳更不用说，他们每天乐呵呵地来来往往，只是想知道娘还能活几天，竟没有一个人给娘拿一点可口的饭菜来。而且，就在娘临终前一天，三儿媳和四儿媳还把黑白孝布拿到娘的面前裁剪，其用心该是何等恶毒呀！

娘倒在炕上睡梦中还在咀嚼，还在用手抓。醒来女儿问娘抓什么，娘说“一块熟肉啊没抓住”。女儿竟愚蠢得没去给娘买回一点肉来吃。后来，娘曾多次说：“我吐得肚子里好空得慌，却见了啥都不敢吃一口。”“怎么让我受这罪？”“受不起这份儿罪。”那情景直叫女儿寝食不安，泪往肚里吞！难怪娘临终前说：“到时候让我先出脚啊，先出脚不恋家呀。”娘，你一生最惦记的这个家，临终却不再留恋它！

娘，看到你病弱痛苦地倒在炕上，女儿不忍心，默默祈祷：“我的娘，如果你能好起来，你就快点好起来别再受折磨了。如果实在不行，也别再遭受这份儿罪了。”娘，其实女儿知道，娘希望自己还能多活些时日，因为之前不久娘还指望二姐早点来帮你拆洗棉袄。最后还是娘自己动手做上了，娘说：“早点做上好留着冬天穿。”可是，从那以后，你再也穿不着你那已经拆洗干净的棉袄了。

娘啊！娘啊！我那亲娘啊！你扔下女儿不管，叫女儿上哪还能见到日夜惦记女儿的娘！

娘，你说你的“六个儿子家过得都很好，没有挂心的事儿了”。你还嘱咐你那瘦弱的小孙子“吃饭时可要和大伙抢着吃啊，养好自己的体格”。女儿因为没带多少钱回去，你可能以为女儿舍不得花钱，就对女儿说：“你自己挣钱，别难为着自己啊。”

临终前，娘留下这些话，直叫女儿刻骨铭心、永生难忘。娘一生就是因为没有钱而缺吃少穿，最后还是因为自己没有钱才有病不医，提前弃世了。娘的一生真是苦不堪言！

……

娘，你走了，你安心地去吧。娘一走，女儿一天都不想在那多留，三天刚过就回到了哈尔滨。望着娘归西的路，女儿翘首跪拜，呼唤苍天保佑，祈祷娘不再受苦！

娘，女儿多年在外，很少为娘出力，如今，娘再也不需要女儿的力气了。就让娘永远活在女儿的心里吧。让女儿做一个像娘那样聪慧勤勉、宽宏大度、诚实善良、刚强勇敢的人吧。这也算是女儿按着娘的心愿活着了。

娘啊娘，女儿永远、永远思念你啊：娘——

1990年6月15日哈尔滨

（注：此文为悲情之释放，之后终因无法卒读而未能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