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志摩兼任着南京中央大学和上海光华大学的教职,不得不每周三次奔波于沪宁之间,已到繁忙厌倦的边缘,遂于1930年秋辞去中央大学的教职。但随后又因支持学生反对当局黑暗统治的学潮,而被光华大学辞退。一年中失去两份教职,小曼的开支却一点儿也不减少,志摩的生活真到了穷、窘、枯、干的境地。严酷的生活现实把他脆弱的美丽理想撞得粉碎。
正在这时,己任北京大学教务长的胡适邀志摩到北大任教。志摩感觉已无法再在上海这销形蚀骨的魔窟呆下去,就和小曼商量一同北上。小曼贪恋上海的浮华生活,再说她有点儿舍不得那些沉迷戏台和麻将桌的朋友,特别是替她推拿按摩的翁瑞午,而且到北京她得戒掉大烟,她怎么受得了。她跟志摩说,她要一个人留在上海。志摩可不想同小曼一起毁掉,他还要到新的环境里重新起飞。他怀着对小曼的爱和怨,离开了上海。
途中,火车因事故暂停河南境内的陇海线上。志摩耳闻目睹当地民不聊生,盗匪猖獗,心情非常沉重。他想不到,在奢靡繁华的上海滩之外,竟有这样的贫困与祸乱。他在火车上给小曼写信,“地在淮北河南,天气大寒,朝起初见雪花,风来如刺。此一带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语形容。同车有熟知民间苦况者,为言民生之难堪;如此天时,左近乡村中之死于冻饿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车上望去,见土屋墙壁破碎,有仅盖席子作顶,聊蔽风雨者。人民都面有菜色,镶手寒战,看了真是难受。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分甘苦;否则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志气消沉,哪还说得到大事业。”志摩这样写,自然是为告诫小曼好自为之,心里想想凋敝不堪的村舍,饥不择食的百姓,便不至自甘堕落吧。志摩用心良苦,只要有机会就规劝小曼,小曼却几乎始终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
志摩惦着徽因的病,到北京后不久,即到沈阳探望她。徽因得了肺结核,东北的医疗条件不好,在志摩的劝说下,她便与思成、志摩一道回北京治病。志摩也暂住她家。旧历新年,志摩回老家过年。再回北京时,原以为思成、徽因已回沈阳,不想他们仍在北京。而且徽因病情日趋严重,瘦得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志摩一面为能常伴在自己依然爱着的人身边而欣喜一面又为徽因的病情而担忧。过了段时间,医生建议徽因到香山静养。志摩也常抽空去看望她。不想这时梁家已是浮言四起,说什么徐志摩不忘旧日情人,林徽因也惦念着与志摩重拾旧好。流言传到上海,小曼听到顿生醋意,写信来讥讽志摩,说他是风流才子,徽因是风韵不减花季,是刚刚好的一对。小曼还说徽因温淑贤良,善解人意,不像她只会花钱唱戏打牌,惹老爷生气。志摩实是心里有苦说不出,便回信向小曼解释:“至于梁家,我确是梦想不到有此一着;况且此次相见与上回不同,半也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因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只有两个钟头可见客)。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也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
2
学校开学时,志摩早住到了胡适家。胡夫人江冬秀对志摩照顾得非常好,使他觉得比在家里舒服。
志摩在北大英文系每周任课八教时,又在女子大学每周兼课八教时,全部课程都集中在周三到周六的四天里,他想利用每周的另外三天专心写作和翻译莎士比亚的作品。这次他在北大教的全是新课,女子大学的课又很繁琐,所以他每晚都要备课到深夜,早晨又要早起,虽然累,但他心里觉得充实,上课极认真,学生也爱听。到北京不到一个月,志摩就渐觉心情舒畅。他惟一放心不下的是小曼,他几乎隔日就给小曼写信,而小曼则手懒心懒,十天半个月不写一封信,害得他时常担惊受怕,还得写信安慰小曼:“你的媚影站在我当前,监督我每晚读书做工。我是怎样一个乖孩子,学校上课我也颇为认真,希望自励励人,重新再打出一条光明路来。这固然是为我自己,但又何尝不为你亲眉,你岂不懂得?也许我对你的爱不如以前那么热烈。但是,这些年来,我确实是一直真心诚挚地爱着你,这次短暂的离别,也许能给我们带来新的爱情迸发。因此,我们都会为对方做出牺牲。”志摩信里告诉小曼,北京真是太美了,生活也比上海有意思得多,他那么希望小曼能尽早搬来北京,与他共同享些闲福。想一想,像他们这样的少年夫妇分离两地的情形实在少有。就是前几年在一起时,也真可笑,志摩这感情痴子,有多少次想和小曼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看一场电影,好叫别人看了羡慕,但小曼没有一天不是有约的,他们俩就几乎没了私生活。这次北上前,志摩过生日,跟小曼说过几次在一起吃顿饭,结果小曼又是另有安排。志摩心里怨,嘴上却老是不说。
1931年3月初,志摩接到硖石家里的电报:“母病危,速返。”志摩先到上海看小曼,小曼得知婆婆病危,打算随志摩一同回家侍候婆婆。这叫志摩犯了难,他知道父亲一直偏爱幼仪,打心底根本就不承认小曼这个儿媳。志摩只好先把小曼留在上海,一个人回到硖石,在母亲的病榻前尽孝。志摩心里很难过,许多年来他不得不在对父母的孝和对小曼的爱的狭缝里生活。好在小曼在这件事上没有坚持,做了让步,志摩觉得她还是能懂得事理,顾全大局的。
回到家,志摩跟父亲说小曼要来,不想父亲态度非常坚决:“她要来,我就走。”志摩只好忍气吞声,终日守在床边伴着病重的母亲。他爱极了自己的母亲,心里默念着那首几年前写的《给母亲》:
……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住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像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像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没过几日,志摩爱着的母亲病逝。小曼闻讯,非要来徐家戴孝哭丧不可。如果婆婆亡故,儿媳不能守灵,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她要争这个名分。但徐申如也真绝情,说什么也死活不让小曼进徐家的门。志摩这回跟父亲顶撞起来:“你这样偏袒幼仪,能有什么好结果?谁能得什么好处?”气得父亲扑到灵前放声大哭,谁都劝不住,好容易上了床,还是唉声叹气地不睡,嘴里不住骂:“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孝逆子。”
母亲亡故,又和父亲吵翻,志摩对这个家已是一无依恋。
3
志摩拉上张歆海、张奚若夫妇再到香山看徽因,已是桃花满山的季节。这两个月来,徽因养胖了三磅,脸也叫阳光逼黑不少,有了印度美人的神韵。她见到大家高兴极了,一路上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像个病人。她对志摩说:“徐兄,我又为你办的《诗刊》写了诗,怎么谢我呀?”志摩脸一热,他想起“徐兄”这个称谓是徽因在伦敦时常用的,便即刻忆起他和徽因在一起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现在已是时过境迁,一股伤感袭上心头,志摩叹了口气。徽因多聪明,看出他的心事,又说:“志摩,快把小曼接来吧,你们这样天各一方,也不是长久之计。”张歆海怕勾起志摩的伤心事,忙打圆场:“还是请林大小姐给我们朗诵新做的诗吧。”徽因笑着说:“那我就当着徐大诗人的面献丑了,请听我的《一树桃花》。”志摩觉得她那一瞬的笑靥正是一树娇艳的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回到胡家,志摩独坐灯前,想到周围的朋友都是成双入对,惟独自己在忍受夫妻的分离,不禁黯然神伤。还得再劝小曼北来,他拿起笔,铺开信笺,唰唰写了起来:
说到你学画,你实在应得到北京来才是正理。一个故宫就够你长年揣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凭你的聪明,绝不是临摹就算完毕了事。就说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要勤,脑子也得常转动才能有趣味发生。说回来,你恋土重迁是真的,不过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我当然也只有顺从你;但我既然已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现时的排场,我实在担负不起。夏间一定得想法布置。你也得原谅我。我一人在外,亦未尝不无聊,只是无从诉说。人家都是团圆的了,叔华已得了通伯,徽因亦有了思成。别的人更不必说,常年常日不分离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说是我甘愿离南,我只说是你不肯随我来,结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迁就的话,我已在上海迁就了这多年,再下去实在太危险,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无法勉强你的;我要你来,你不肯来,我有什么法想?明知勉强的事是不彻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只能各行其是。只是你不来,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虑不足。自己一人在此,决无希望独立门户。胡家虽然待我极好,我不能不感到寄人篱下,我真不知怎样想才好!
有人敲门,是胡适。这么晚了,他见志摩房里还亮着灯,便上楼来聊会儿天。志摩说正给小曼写信,胡适在屋里踱了一圈,停下来很严肃地说:“志摩,你和小曼的事我想了很久,早想跟你说,现在看来,小曼已严重妨害了你的事业,当初你有勇气与幼仪解决烦恼结,今天能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来求得解脱呢?”
志摩先是惊了一下,他其实在脑子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但瞬间就打消了。他虽然怨小曼,可心里还是爱她的。他对胡适说:“不,那不可能,如果我和她离婚,就把她毁了。我与幼仪离婚是因为两人的性格和思想相差太远,而小曼自有她可爱的一面,我的责任是帮她救她……”
夜深了,志摩怎么也睡不着。他在为钱而焦急,这钱真是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快。他在北京,书钱、车钱、赏钱,每月少不了一百元。三个月里,单付银行和小曼上海的开销,已有二千五百元。结果手头拮据,负债累累。他本意除了教书,另有翻译,两样合起来,每月将近六百元,总还易于维持。但半年来各事颠倒,母亲去世,他奔波往返,如同风里篷帆一般,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亚作品也无法译出。结果仅有学校发的五百多元,第一个月还被扣去一半。而小曼那里每月五百元根本不够花,他心里叫苦不迭。这可怎么办,得和小曼商量,家用方面,屋子、车子、厨房,三样都可以节省,一切控制在每月四百元即稍可松心。眉眉,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决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惟一希冀即是少债,债是一件叫人羞耻丢脸的东西。眉,你得知道,有时连最好的朋友,都会因此伤到感情的。想到这儿,志摩的心里怕极了。
志摩被钱压迫得没了精神,大热的天,他只有一件白大褂,做又没钱。他连回上海的往返票都卖了贴补家用,一一借钱度日。此时小曼又寄来了上海兴业银行的账单,连房租在内,已亏空了五百多元。她来信屡催志摩回沪,可志摩真已穷到寸步难移。他写信给小曼:“明日我叫图南汇给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万不可到手就宽,我们的穷运还没有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设想,我如有不花钱飞机坐,立即回去,不管生意成否。”
原来,志摩的同邑蒋百里在上海要出售一座房子,诗人孙大雨又要出卖一块地皮,他想做中间人,得到一笔佣金,生活即可渡过难关。正好张学良的专机过些天去上海,志摩可以搭乘。
徽因的病好了许多,已从香山回到家中。志摩临行前去看她。她告诉志摩,11月19日晚,她在协和小礼堂给外国使节讲中国建筑艺术。志摩答应一定赶回来做她的忠实听众。
11月11日,志摩飞抵南京。13日到上海。不料,夫妻一见面就吵了起来。志摩劝小曼生活要节俭自重,关于她和翁瑞午的流言已是叫人难堪,这次索性一起回北京,夫妻也好团圆过日子。小曼非但不听,一听志摩赶回北京是为听林徽因的讲演,大发脾气:“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快回去找你的旧情人,我就呆在上海,哪也不去。”志摩没办法,只好去看朋友,宽解心愁。
志摩跟小曼说第二天一早就要到南京,然后从那里乘张学良专机返京。小曼觉得那天自己发脾气,志摩心里一定不好受,今天温柔了许多,说:“摩,你总这样飞来飞去的,我真担心。凭女人的直觉,我总觉得坐飞机太冒险。听我的,这次坐火车回去。”
“没事的,我这人命硬。万一我摔死了,你不正好做风流寡妇。”志摩打趣道。
“我是怕你万一出事。你急着赶回去,就为听林大小姐的讲演。”
“我亲爱的老婆,又吃醋了。你知我是怎样的想你,我恨不能天天亲吻你的香肌。你哪天才肯听我的话,跟我回去吧。曼,我求你啦。我们住到一起,既省钱,又开心。你要我说多少遍?适之、徽因、叔华他们都盼你早去。”
停了半晌,小曼轻声说:“摩,我答应你。”
“你说什么?你答应了?”志摩猛地扑上来,将小曼一把抱起,一同摔到**。“你真的答应跟我去北平?这太好了,我得救了。眉,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志摩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我太激动了,我得感谢你,让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摩,原谅我,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我这次到了北平,咱们再也不分开,好吗?”
两个人深深地吻在一起。志摩说:“曼,收拾东西,明天就跟我一起走吧。”
“看把你急的,我又跑不了。你先回去,等找好房子,一切安排就绪了,再来接我,好吗?我要做个诗人的好太太。”
“好,就听你的。”志摩的心里升起一线生活的曙光。他想,好日子也许就要开始了。
4
徽因接到志摩由南京拍来的电报,说他19日下午三点抵达南苑机场,请来人接。思成即于19日下午到南苑机场接志摩,没有接到,回来告诉徽因,又打电话告诉胡适。胡适心头一紧,该不会出事吧。
20日,《晨报》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天雨雾大误触开山\[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日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来,飞行到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灰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志摩出事了。
原来,志摩到南京后才知张学良因故推迟了行期,他为赶回去听徽因在协和小礼堂的讲演,便凭在中国航空公司做财务主任的朋友保君健送的免费机票,改坐了“济南号”邮政飞机。抵徐州时,志摩头痛得厉害,本不想继续北飞,但一想到他对徽因的允诺,还是登机北飞。中午十二点半,飞机越过泰山,临近济南时,天空云雾密布,飞机一下子不辨方向。突然,“砰”的一声炸响,飞机撞在党家庄上空的开山顶,顿时腾起一股烈焰。
一个活泼的充满朝气的灵魂殒落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年轻生命消失了。志摩终于化作一缕轻烟,离了尘俗,飘入遥远的天国。
志摩的遗体暂时停放在济南城区偏街的福缘庵中。亲友们从各方赶来,见志摩最后一面。
遗体从济南运回上海后,社会各界人士参加了在上海静安寺举行的公祭。北京,由徽因主持安排,也举行了公祭活动。许多知名人士献上了挽联。第二年春天,志摩的灵柩运回故乡硖石,硖石各界人士又在西山梅坛公祭,花圈、挽联染白了一座苍翠的西山。同年秋,灵柩归葬东山万石窝。
幼仪是痛苦的,她和志摩离婚后,一直独自一个人生活。她心里始终是爱志摩的,对他没有怨,更没有恨。她以心底淌出的悲伤的泪凝成一副凄婉的挽联:万里快鹏飞,独憾翳之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精神遭受打击最大的是小曼,她在志摩的灵前哭成个泪人。她终于意识到失去了志摩意味着什么: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抛弃了我?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我相爱之情么?这不是做梦吗?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这不是太惨了吗?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是太薄命了,这样的死别将使世间再不能有我的笑声。
摩,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什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天呀!可怜我,叫你乖乖地回来伴我,抱我。我叫你呢,我叫得喉咙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听见吗?你一天不回来,我就一天的叫,直叫到铁树开花,枯木发芽。愿你的灵魂在冥冥中给我勇气,护佑我在生命的道上不再感到孤独的恐慌。
你不是常怨我跟你几年没受你诗意的陶熔吗?我也真惭愧,竟辜负了你一片至诚的心。我现在重新做人,做你一向希望的那种人。我决定做一点儿认真的事业,虽然我头顶只见乌云,地下满是黑影,可我记住你常说的“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人决不能让悲观的慢性病侵蚀人的精神。从此,我再不问世间的恋情、欢娱,我要我的灵魂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缭绕,决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留下我的躯壳同生命来奋斗到战胜的那一天。我盼你带着悠悠的乐声从一团彩云里脚踏莲花瓣来接我同去永久地相守,过我们理想中的岁月。
两年后的清明节,小曼一人来到硖石,给亡夫志摩上坟。她写了一首诗以寄托哀思:
肠断人琴感未消,
此心久已寄云娇;
年来更识荒寒味,
写到湖山总寂寥。
徽因是把眼泪流进心底,志摩去世后,她一直保持沉默,没有一滴眼泪,没有挽联悼词,甘愿让一颗脆弱多情的心去承载无边的痛苦。她一直把思成从坠机现场专为她捡回的一块飞机残骸的木块,挂在卧室的中央,以志永久的纪念。她感谢思成的理解。
1934年11月19日,是志摩逝世三周年的祭日,徽因和思成乘火车恰好由浙南路过硖石,特意下车在站台上遥望远眺东山万石窝。
徽因想象着自己手捧鲜花,站在志摩坟前。她在心里说,志摩,我看你来了,想不到当年你在伦敦威士敏斯特教堂国葬地的玩笑今天竟成了真,真的是我来给你献花了。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悲剧的主干!生与死把我搞糊涂了,我无法理解。几年来,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的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至,带来勇气的笑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火车要开了,徽因用心向志摩作别。她的眼里盈满了泪,心底在说:志摩,记住我们曾经有过的情,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
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别丢掉!》)
火车呼啸着向远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