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是作家,凌叔华还确实是位出色的山水画家,她的画承继了中国传统文人水墨画的神韵,自然天成,流溢出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她在小说《倪云林》中表达出自己的文人画理念,而由她的文字亦可想见她的画境,比如:“面前一片黄碧渲烘停匀的旷野,嵌上空明清澈的溪流,几座疏林后有淡施青黛弯弯的远山黏着。”另外,从中还可见出她的绘画师承着倪云林的文人画技法,比如:“秋日山野调色的富丽,益使他坚信山水不能着色。”
《倪云林》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写王叔明称赞倪云林的画。王叔明说:“画上萧然并不难,难在萧然而有物外情。”他在看了倪云林的新画作《万壑秋亭》后,又说:“以前你总是写些秋林平远,古木竹石之类。有那萧然淡简的意境,有那惜墨如金的笔致,格调自是高了;不过那是毫无费力的。”但是“从前你是缺一点蕴藉浑厚。现在你是不缺了。”
安德烈?莫洛亚还是在那序言里说:
叔华继承着“书香门第”的传承。她同时学习书法、绘画和文学,终于成为诗人和小说家,还主办过一本很有影响的杂志,从而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后来,她结识了两位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Virgina Woolf)和维塔?塞克维尔?韦斯特(Victoria Sackville West),在两位的指导下,尝试着用英文写作,并成功地将自己中文作品里那充满诗意的韵致融会在了英文作品之中。
她的绘画属于中国所谓的“文人画”之列。文人画刻意表现的已不仅在山川花竹等既有的固体本身,更要表现画家本人的情趣神韵和思想意境。在她那蕴涵诗意的绘画中,那些高山、流水、翠竹、鲜花,都既是物,又是神。就连画面上的虚空留白,也同画家笔下的每一笔一样富于表现力。正如郭宜绶博士(音译)所说:“很难说究竟是画意表达诗情,还是诗情表达画意。其实,正是诗句、书法和绘画这三位一体,才组成了一首诗歌。只有熟练掌握了这三要素,才能画好文人画。”
中国画家从不照抄古人,而是汲取其精华,用以反映自己的时代。他们的画并不一定依照实物。对于他们,重要的是刻画出一种诗的意境。叔华毫不费力地就做到了这一点,她笔下那雾霭笼罩的群山;寥寥几笔白描勾勒出的波光熠熠的河流,那水纹常与绢的丝纹不谋而合;那略带淡灰色的朵朵白云,构成了她独有的使人如入梦中云雾的意境。
她作画的另一个特点,是运用遒劲的笔触,几笔就勾勒出一株栩栩如生的兰花,一茎挺拔的玉兰或几朵含苞待放的苹果花蕾。那朴实凝练的表现技法,与中国水墨画白纸黑墨的简洁特点相谐,构成一种近乎抽象的格调。然而,画面上那简洁的大自然的条条曲线所显露出来的勃勃生机,却鲜明地跃然纸上,这有力地证明了那些花朵和枝茎都是在沃土中孕育成长起来的真实的生命存在。
现在,叔华与丈夫陈教授住在英国。每当她想写生时,便去寻些诸如伦敦北郊荒原、泰晤士河上的迷雾或苏格兰湖泊的景物来描绘。她并不人为地在这些西方的风景中加上一些极为怪诞的东方色调,她只消把所看到的景物如实画出来,就会使它们与众不同。因为她是以一种有几千年历史的眼光去观察的:
少女把自己融入心灵的
缕缕蓝丝之中
她感到花儿变得晶莹透明
并且是用世界最古老的文化所赋予她的既精美又罕见的画笔来捕捉大自然的。(孙桂荣翻译)
凌叔华在散文《我们这样看中国画》里称倪云林是个“天资卓绝而又能摆脱尘俗的人,他画的意境,也常具萧然物外情趣的。他的画常是一处山不崇高,水不涓媚的平常野外景致,疏落的几株秋树,两三枝竹子,掩映着一间屋或一个亭子。没有一个人或一只鸟,静到似乎一片落叶你都可以听得见。”所以,凌叔华作画也刻意在“蕴藉浑厚”上着力,追求一种“气逸神全”的格调。不难看出,在追求文人画的意境上,凌叔华对倪云林可谓情有独衷。她说“他的画是完全寄托他自己”。她又何尝不是!
中国画论里常提及倪云林给陈以中画竹的那句著名的题词:“以中每爱余画竹,余画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凌叔华画竹也是这样,“一幅只寥寥几笔,并不十分像眼前真物。”但那“竹的秀挺飘逸气息如在目前。”所以,她非常赞同宋代韩拙的气韵说:“凡用笔先求气韵,次采体要,然后精思。”
美学家伍蠡甫在《中国山水画艺术》一文里有段描述很精彩,他说:“山水画之所贵就在于画家能从外在自然之‘有’,来写出画家内在之‘灵’”。“灵”即他所谓“丘壑内营”,他说:“古代山水画家走的是以心接物、借物写心的道路,当然不会机械地描摹实景。五代、北宋间,山水画艺术已经成熟,做到了师法造化,而有所突破,不为造化所困惑,能熔化自然景物于胸中,方始落笔,以寄情遣兴,其中丘壑内营实为关键。”他以为,说中国的山水画,“唐宋尚法,元尚意,明尚趣,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熟谙中国山水画的凌叔华自然明白唐代张彦远“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的个中三昧,她亦懂得其《论画六法》之“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法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宋代郭若虚对此也有精妙论道,“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
凌叔华的画从用笔到意境,的确有倪瓒和石涛风。难怪美学家朱光潜1945年就在《论自然画与人物画》一文中这样评价凌叔华的画:“在这里面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心灵中**漾涵咏的自然。一条轻浮天际的流水衬着几座微云半掩的青峰,一片疏林映着几座茅亭水阁,几块苔藓盖着的卵石中露出一丛深绿的芭蕉,或是一弯谧静清莹的湖水旁边,几株水仙在晚风中回舞。这都自成一个世外的世界,令人悠然意远。……她的绘画的眼光和手腕影响她的文学作风。……作者写小说像她写画一样,轻描淡写,着墨不多,而传出来的意味很隽永。”
凌叔华的学生、翻译家孙法理在几十年之后鉴赏起老师的画,还深有感悟地说:“凌老师的画力求从淡雅上把捉气韵,不设色,不蕴染,从清淡高雅上下功夫,淡墨勾勒,花叶灵动,清新秀逸,似乎透露着作者的才情与人品。”
正像她从未放弃过文笔一样,她始终挥洒着画笔翰墨。也许她对画的喜爱超过了写作。初读大学时,她把每天的大半时光全用在了绘画上。乐山八年,也是亦文亦画,如影随形。1947年,带着女儿小滢途经美国抵达英国与陈西滢会合以后,很少用母语写作了,更是将文思才情托寄在意境悠远的文人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