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飞雁(1 / 1)

如果要送林徽因一朵花,最好不过冬日清霜中含苞吐蕊的梅花,且她更似腊梅,为有暗香来。梅朵赋予冬天以色彩、生命、律动的热烈,它点燃苍茫冷寒里的一枝温暖,它在凛凛烈风中清倔而立。白梅单薄,但与天地同色,是白茫茫里暗哑的独白;红梅斗艳,却能抑制住奔放的索求,在清苦里独自飞扬;腊梅僻幽,时常转墙角处,豁然见一树,见它们不争不诉地探出清芬。这是中国的梅,最性清的梅花烙,中国人将梅花作了灵魂之物,作了精神之物。南方盛产梅朵,西南尤甚腊梅,随处可见其芳踪掠影,随时可闻其暗香浮动。“清香传得天心在,未话寻常草木知。”寻梅不用踏雪,西南的梅就是如此的。

曾经,林徽因就盛放在西南的边陲小镇上,尽管这种盛放是幽微的,喘息的,寂寥的。她在这西南的潮湿中,发酵最芳华的坚持,坚持骨骼,坚持黎明,坚持信仰。

或许,林徽因从没想到过,有一天会离开繁华而厚重的北平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一扎下,就是九年的光阴。她更没想到,包括梁思成也没有预测到,他们人生中最为丰沛的年华,最为宝贵的时间,就落在了辗转与滞留的无奈中,默默地耗去了事业的黄金期,荒凉了一段大好时光。他们只能对天仰叹,时不待我的幽怨,却奈何不得。而业界的朋友们,更是为这么一对夫妇的才华因为战争的无情得不到施展而十分惋惜,这是中国建筑学上的重大损失,也是林徽因和梁思成他们一辈子的遗憾和疼痛。

“七七事变”是林徽因和梁思成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何尝不是大中国和中华民族的一个转折点呢!当时,林徽因和梁思成正在山西五台山地区考察,他们在那儿发现了中国最早的木结构建筑佛光寺大殿。这标志着原来中国还有一千多年前的木结构建筑留存下来,还有这么一颗沧海遗珠静默闪亮在千年的时光中,从此,中国的唐代建筑不再仅是敦煌壁画上的图像了。这一发现,不仅是中国建筑史上的一次辉煌发现,也是彪炳史册的一件历史考古大事,它让那些叫嚣中国已经没有了千年前的建筑的声音立刻哑然。但是,欣喜之余,困苦和颠簸随之而来。林徽因夫妇在建筑史上的最灿烂时光也随着这次的发现,在战争的枷锁下慢慢地被吞噬掉光彩。

北平是不能待了,但营造学社的资料不能毁了。这笔建筑史上的财富,是在梁思成和林徽因他们一干人用大量的精力,大量的人力,大量的心血累集、凝结起来的,如今在他们手里沉甸甸的。营造学社负责人朱启钤不打算离开北平,他们该何去何从?他们没有犹豫,坚定地随着清华大学南迁的队伍,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一批营造学社的同仁将这些珍贵的资料打包装箱好,将建筑“财富”移送到更安全的地方,不让日本人所毁灭或夺去。

北平的局势紧张下,林徽因和梁思成开始了离开前的准备,这一离去,预示着这个安定的家成为了过去,而那些珍贵的个人财富,也会随之放弃许多。带着营造学社的“大财富”,小家的“小财富”,他们不得不考虑精简一些。

林徽因,梁思成,林徽因的母亲,两个孩子,这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一个重症者的主妇,而“当家人”梁思成也有腿疾,老沉疴了,这真是无处诉说的难。这样的搬迁,对这个“老弱病残”的家庭无疑是一次极大的考验,风险颇多。曾有亲友问夫妻二人:“你们为什么那样心情激动地准备南迁呢?即使这里成立自治政府,那又怎么样呢?对我们丝毫没有什么影响。我们的房子还在这儿,北平还是中国的,不是日本的,生活还像平时那样过。”林徽因在给费慰梅的信中回答了所有:“如果我们民族的灾难来得特别迅猛而凶暴,我们也只能以这样或那样迅速而积极的方式去回应。当然会有困难和痛苦,但我们不会坐在这里握着空拳,却随时让人威胁着羞辱我们的‘脸面’。”林徽因的几位叔辈,以林觉民为代表的革命先驱们,他们为中国和中国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那一刻,在林徽因身上延续着。

林徽因瘦弱的身体没有冲锋在第一线,她也不似父亲一样迷恋政治,父亲是政治的热衷和追求者,而林徽因则以一位新中国知识分子的骨骼,重新诠释了一种革命精神。记得在重庆读书的还尚小的梁从诫曾问母亲林徽因,万一侵略者真的打到了四川,我们该怎么办?林徽因答道:“中国念书人总还有一条后路嘛,我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吗?”林徽因如此认真地回复儿子,或许这样的气节,华夏儿女展现的民族精神,其实千古同样。无数多“屈原”,无数多为理想追寻和祖国荣辱付出了生命的知识分子们,他们都同林徽因一样,有一颗赤子之心,有一颗不屈不挠的坚定心。

1937年7月28日,在本来作为临时“阵地”的“太太的客厅”里,一群满怀信心与军士们共同坚守的“与城共存亡”的教授和家属们,突然发现守城将士已经人去楼空,他们立即明白了,离开的时候到了。幸好他们已经早做了南下的准备,付诸行动时便不算太慌张。但是,真要离开,谁能忍受着抛却家园的锥心之痛呢?大家都期期艾艾的哀伤着……

林徽因一家老小从北平出发到天津,而许多教授、文人的太太们依旧留守原地,只有这一批知识分子先行南下,可想而知离别的苦楚多么让人揪心。林徽因也揪心,她内心巴不得车子能挤下更多的孩子太太们,她知道这一去,不知道何日再相见了。临行前林徽因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这样的病人不宜远行,更不必说逃难。”这些警告对于心意已绝的林徽因来说,已经阻挡不了她坚决的脚步和坚定的信念。待在北平,其实就是一种心灵“屠宰”,那是会要了林徽因的命的。

而促使梁家人立即撤退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日本鬼子垂涎梁思成的成就,一张请柬——“东亚共荣协会”的邀请,让林徽因和梁思成不得不提前出发逃亡南方,他们不做亡国奴,更不会做侵略者摆布的傀儡或者被其利用。清晨六点,被扯上车的林徽因,该作如何的感想?苦心经营的一切随着战争的硝烟而成为曾经,过去不复,而未来有些什么坎坷等待着这一家子呢?

金岳霖与林徽因一家同行,这算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情,至少,单身汉的金岳霖多少可以在旅途中照顾一下“老弱病残”的一家子,相互扶持不是锦上添花时的作秀,落难时稍微的搭手便是最温暖的感动。

他们乘坐轮船,转乘火车,搭乘汽车,上上下下不知几次,终于到达了武汉。整整九天的时间。这无休止不停歇的前行,对于林徽因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浑浊的空气,窒息的气氛,颠簸的车船,是肺病患者最忌讳的。然而,一番颠簸之后的落脚地还不能作为安全的驻扎地,于是,一群人又启程,通过上下车船16次后,终于到达了湖南长沙。大家总算安全到达,心里自然高兴、雀跃,至少,短暂地远离了的战火纷飞,可以继续重新建立教学基地了。

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的精神和追求,往往不能以一般人的思维去定位,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于是,这一群高等学府里的精英,在安定下来了的日子里,重新开始了走动窜门,当然,林徽因家是首选,那儿是聚众地。林徽因的号召力自是不用多描摹,就像我们今天所谓的“粉丝团”,林徽因有一帮铁杆“粉丝”,那么自然就以林徽因为“核心”,大家又重新回到了温暖的日子里。

长沙不比北平的浪漫和雅致,这里毕竟是一个省会城市,住宿,经济,目前的状况,都不能与从前的那个“太太的客厅”相提并论,林徽因要自己做家务,没了保姆,上下老少,除了自己,还能有谁去做呢?让林徽因去做琐碎无聊的家务事,确是有许多苦楚,她是不喜欢将时光浪费在觉得没有成就的单调乏味的事情上的。她向费慰梅曾经这样抱怨过:

“每当我做些家务活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一半在旁处。”

后来在李庄,林徽因做家务的时间更多,不过,她学会了慢慢地接受和打扮心情,对于林徽因这样有着艺术气质的人来说,不得已中也能添一抹活泼的生机和颜色。乡村的野花野草多,滋养了林徽因最美丽的心情,她将这些生鲜的好看的生命插在玻璃瓶中,开放、枯萎;枯萎,开放。林徽因是一个爱护生命的人,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能说了算,但是,她可以做到对自己生命的负责和坚持到底。

在长沙遭遇了一次空袭后,林徽因一家再也不能呆在这儿了,这儿也不安全了。他们只有提前离开长沙,再次辗转去昆明。

当时对于空袭的突然,没有人预料到会来得如此快。没有警报的发布,一切都还在正常中。林徽因告诉费慰梅:

“在日机对长沙的第一次空袭中,我们的住房就几乎被直接击中。炸弹就落在我们的临时住房大门十五码的地方,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住了三间,可还没来得及下楼,离得最近的炸弹就炸了。它把我抛到空中,手里还抱着小弟,再把我摔到地上,却没有受伤。同时房子开始轧轧乱响,那些到处都是玻璃的门窗、隔扇、屋顶、天花板,全都坍了下来,劈头盖脑地砸向我们,我们冲出房门,来到黑烟滚滚的街上。”

上苍眷顾了这一家人,一颗炸弹扔在他们跑去的那个街道,但没有爆炸。这是奇迹,也是幸运,林徽因和家人幸免于难,苍天也算睁大了眼睛的,不然中国建筑界将失去两位泰斗人物,没有他们,许多建筑学上的东西都可能发生微妙的改变,比如国徽的设计,又或景泰蓝的工艺改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等等。许多无法预测和想到的事件,在稍纵即逝中就会发生瞬息改变。

逃难,难逃啊!一路不停地奔走,磨砺人意志的不断迁徙考验着这一家,吃尽了颠簸的苦头。人员的特殊,身体的状况,现实的不稳,行走的艰辛,他们是如何跋山涉水走过的?想来,当一个人被逼迫到一定的境遇中,他的战斗力和意志力也都变得非常锐利且坚韧。之后,他们从长沙又启程了。

要走贵州,再绕道去云南,必经沈从文的故乡湘西沅凌。沈从文得知他们的行程安排后,提前书信通知了家人安排并接待好这老少一家的吃住。

沈从文和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一直是密友,两家人生活中走动频繁,且林徽因与沈从文过从甚密,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谊,他们在文学上的探讨,虽然未必有与徐志摩那么频繁,但交流也是颇多的,是知音,也是知己。

沈从文的家乡——湘西,是一个层山叠翠的好地方,山水好,人文好,一路沿途风光也好。林徽因一家居住北方的时间居多,特别是两个年少的孩子,见到这样的风土人情,心情雀跃起来,大家眉头舒展着,一派晴空朗朗好风光。沅凌,这个不同于城市风景的边城一隅,迎来了这不寻常的一家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携手而来。他们在主人的热情陪伴下,在这山风徐来的轻轻柔柔中,尽情地享受着一桌子乡土风味,湘西的菜,腌制的,辣乎的,野味的……大家欢声笑语,一时间竟忘记了艰苦和困难,度过了简单而愉快的时光。

不过,这只是漫漫长途中的一个驿站,前方的征程,在等着他们去战胜。

就在他们到达贵州地界的时候,林徽因病倒了。在养病中,他们巧遇了一群天之骄子,前往昆明受训的部队飞行员,中华热血儿男。就是这一场遇见,让林徽因夫妇多了许多亲人,也多出了许多伤悲。

林徽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毅力支撑着她必须陪着亲人走下去。她咬紧牙终于撑到昆明的时候,羸弱而憔悴,身体已极度受损。

昆明的生活,需要重新规划,当时他们财务状况已经很紧张了。窘迫之余,林徽因不得不自己完成所有的家务活,亲自操办一家人的吃穿住行。他的朋友曾经见她拎着一个瓶子在街头打酱油,非常心疼至极。他说林长民的女儿,梁启超的儿媳妇,梁思成的妻子在街头柴米油盐醋的,实则很难想象的境况。但是她做得很坦然。有信仰的人,永远是不会被自然、社会,环境所逼迫挟持的,他们总会找寻到出口,让自己坚持下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信念和生命价值。林徽因便是如此,她曾经在李庄写道: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的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林徽因是孤独的,也是悲伤的,她一直被病魔遏制,囚禁在病榻上,一个人的伶仃,一个人的角落,或许有人懂她,或许没人懂她,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入秋了,冬还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