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间的文字公案还真不少,或学术争端,或彼此相轻,甚至一些更甚的埋汰,在古今,中外,男女,老少中都时有发生,这是一些避免不了的纠结故事。因为较真,因为在意,因为互相不理解、抵对,不相识者可不相往来,相识者后来也成了陌路人,其间的恩怨,有时还波及到下一代。这种情况在文人中时有发生,特别是名人,他们更能让人记住,也更让人好奇个中的原由。比如张爱玲与傅雷之间的一段文字恩怨,或本源于正常的文学批评,因傅雷化名讯雨发表的《论张爱玲的小说》而多出了许多是非。不敢用真名来直接批判,或多或少让人生疑或不满,两人后来在不断的文字游戏中展开“战争”,这场“文战”成了一个经典案列。其实,在他们同时期的人物中,还有一对因文字而产生误会的作家,《我们太太的客厅》演变成为林徽因与冰心一辈子的隔膜。
先得提及一段小评论,颇有意思。张爱玲说:
“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可是我想这里有点特殊情形。即使从纯粹自私的观点看来,我也愿意有苏青这么一个人存在,愿意她多写,愿意有许多人知道她的好处,因为,低估了苏青的文章的价值,就是低估了现在的文化水准。如果必需把女作者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是我甘心情愿的。”
为什么张爱玲不愿意与冰心相提并论?除了个人喜好,有些人也会将文人相轻扣上去,这是一种必然的想法和猜测。冰心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女性,中国中小学课本上的作品收录,冰心的文字是相对较多的,这是一种成绩的肯定。但是,这样一位作品丰富的作家,因一篇《我们太太的客厅》的文章,旋入一段文字公案中,想必她自己也难以道明其中因由。其实,就是说明了澄清了,也许也不能让人太多信服。因为这篇文字中的主角描写实在是与林徽因主持的沙龙活动太多吻合,以至于林徽因自己都认为是写她的。
这是一篇什么样的文字呢?冰心道:
“我们的太太从门外翩然的进来了,脚尖点地时是那般轻,右手还忙着扣领下的衣纽。她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翡翠扣子,下面是肉色袜子,黄麂皮高跟鞋。头发从额中软软的分开,半掩着耳轮,轻轻的拢到颈后,挽着一个椎结。衣袖很短,臂光莹然。右臂上抹着一只翡翠镯子,左手无名指上重叠的戴着一只钻戒,一只绿玉戒指。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只是年光已在她眼圈边画上一道淡淡的黑圈,双颊褪红,庞儿不如照片上那么丰满,腰肢也不如十年前“二九年华”时的那般软款了!”
她文中还道:
“彬彬未生的时候,我们的太太怀着一百分恐惧的心,怕她长的像父亲。等到她生了下来,竟是个具体而微的母亲!我们的太太真是喜到不可形容,因着抚养的种种烦难。便赶紧带她回到中国来。”
《我们太太的客厅》里层出不穷的人物,被描绘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的,有科学家,政治学者,画家,文学教授,外国友人,诗人,这一群人,他们在干什么?冰心说了,他们在耍着洋派,营造着浪漫,空虚着情怀,他们是颓废的,是不知亡国恨,是不闻窗外事。反正,这太太客厅里的一群人,似乎与窗子以外的世界不接轨,这是一群掏空了精神世界和精神追求的人。冰心的本意或许是想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刻,以小说的形式警醒那些未有苏醒的沉浸在自我世界的知识分子,而这些人,恰好是留学海外,有着小资姿态的一群新中国知识分子。她将这群人作了讥讽对象,而且刻画的鲜明直接,线条和人物勾勒得清晰也明朗,是不是这群人真地就是林徽因“太太的客厅”里的众生相呢?
萧乾、李健吾、卞之琳等与林徽因交好,同时也与冰心关系密切,这些人都有文字记载这篇小说的影射,而他们皆异口同声地认为这就是写林徽因的,就是讥讽在北总布胡同三号的沙龙聚会。
时过境迁,当92岁高龄的冰心接受访谈,被问到这篇小说的因由时,她说其实这是写的陆小曼,但是,小说中描写的太太除了“爱看京剧”这个与陆小曼接近外,其他的几乎都不靠谱,比如陆小曼是没有孩子的,而这一时期,陆小曼是生活在上海的,陆小曼身边的人与林徽因结交的人的类型是有着一些区别的。再者,小说中的太太的女儿叫“彬彬”,这让人不得不联想起林徽因的女儿“梁再冰”,林徽因叫她“冰冰”,两者发音极为相似,真有这么凑巧?小说中还有几个重要人物的描述,也依稀可见其人的背影,比如太太的先生虽然是一位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不是我们想象的肥头大耳或者大腹便便,他“却是一个温蔼清癯的绅士,大衣敞开着”,一个非常有涵养或者有风度的男人,这形象显然与商人不太挂钩;而哲学家则是一位“瘦瘦高高的人,深目高额”的男子;对诗人叙述得更为精彩,对他的着墨不少,从神态,姿势,语言,到诗情蓬勃,难免不会让人往徐志摩身上去想。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不就有这么些体形特征吗?说到有外国人,便会想起沙龙的常客费慰梅,虽然林徽因一生的好友费慰梅不是这个形象,但是,至少人物形象这样是齐全了,非常的周到细致。
有一些小细节在小说中也有令人费解的蹊跷,在故事的尽头,只剩下诗人和太太时,诗人对抱膝围坐炉火前的太太吟诵了一段诗句:“这微光,这你,这一切,又是一首诗。”这其中值得咀嚼的韵味并不是来自诗作的美好,而恰好,小说连载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在连载的那一天,版面上同时刊登的还有林徽因的短诗《微光》,有人便会很自然地联想到,冰心是在看到此诗后,遂即在结尾中临屏落墨而勾勒的,属于一种谐趣的调侃,因为这篇小说结尾部分是多日后完成刊登的,有足够时间和空间来完成修改和润色。
对诗人和太太的暧昧描摹,似乎从单纯的对一群知识分子不知人间疾苦,不闻战火纷飞时人间疾苦的鞭策、数落外,还另有落脚点,对一桩婚外情的点明,牵涉的人物、面和角度发生了些转换,读者关注的不再是所谓的小说内涵与深度,小说的目的与警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林徽因和徐志摩曾传出的一段恋爱绯闻,而这个绯闻一直也没个定论和结果。
在徐志摩飞机出事后,冰心在信中这样对梁实秋说过:“谈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误他’?‘他误女人’?也很难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到这里,我打住不说了!”徐志摩的意外,究其直接原因,是因为赶赴林徽因在北京主讲的一场学术会而急匆匆从上海辗转乘机,不幸遇难的。一次突兀的事件,搁在两个本来就有千丝万缕说法的男女身上,自然,任由谁,林徽因的朋友,徐志摩的家人,或是两人共同的友人,难道心底就没有一丝遗憾或一些埋怨吗?“伯仁因我而死”,最疼苦的人,其实是林徽因吧!林徽因后来悼念徐志摩的文字,成为了她作文生涯中厚重的一抹,那丰沛的情感倾诉和想念挂记,不知多少人为之动容。或许,他们之间的感情,真无关风月,懂!是他们彼此最为珍贵的财富,任何人也无法替代。
冰心痛心疾首徐志摩的离去,是有道理的,无可厚非,她还提到:“志摩死了,在一场不为人道不光明的行为之下,仍得到社会一班人的欢迎的人,得到了一个归宿了。我仍是这么一句话,上天生一个天才,真是万难,而聪明人自己的糟蹋,看了使我心痛。志摩的诗,魄力甚好,而情调则处处趋向一个毁灭的结局。看他《自剖》里的散文,《飞》等等,仿佛就是他将死未绝时的情感,诗中尤其看得出。我不是信预兆,是说他十年来心理的酝酿,与无形中心灵的绝望和寂寥,所形成的必然的结果!人死了什么都太晚……他真辜负了他的一股子劲!”对徐志摩,冰心是不太喜欢的,但是徐志摩的诗歌才情,她也是赞誉的。
冰心还提到,1931年11月11日,徐志摩离京回沪前夕曾探望过冰心,他写下了“说什么已往,骷髅的磷光”。此时的徐志摩对生活充满了失望,颓废显而易见。所以,一定程度上,冰心是疼惜徐志摩的。徐志摩还对冰心说过:“我的心肝五脏都坏了,要到你那里圣洁的地方去忏悔!”徐志摩对冰心,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相信吧?他或许觉得在冰心那儿,才能真正的倾吐和解脱,他认为除却密友的懂得,还需要一位既信任又有宽广胸怀的女性来包容他的心碎和无处安放的情绪,也许这就是徐志摩对冰心的感觉,她有女性的细腻和温暖。
但是,与林徽因生活观和行为观取向不同的冰心,在看待感情纠葛上,则多了严肃和传统,她接受的婚姻理念和家庭观念,有别于留洋的有着解放思想的新知识分子,林徽因就是一种解放了小脚的女**情观,但冰心截然相反。尽管冰心也去过美国,冰心的爱人吴文藻也留学美国,而且,吴文藻和梁思成是清华大学的同窗,林徽因与冰心相识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她们还有过郊游的合照,这也是冰心和林徽因不多的珍贵合影之一,可她们在思想方面还是有区别的。她们的友谊,起于何时,仅从这帧照片来看,应该相识很早了;止于何时,从《我们太太的客厅》发表后,也许就是一个分水岭。那时恰好林徽因从山西调查庙宇回到北平,她带了一坛又陈又香的山西醋,立时叫人送给冰心吃用。隔阂起,再冰释前嫌,已经是很难的事情。几十年后的一天,2007年5月23日,两人终于站在了一起,林徽因一手书卷一手执笔,冰心一手持玫瑰,一手握卷书,还有另一位福建才女庐隐双手自然地放在书卷上,三位福建籍女作家,以另一种方式这样圆满地站在了一起。
而这段文字引发的公案,不管岁月如何变迁,不管当时如何原由,不管她们愿或不愿,两位当事人永恒凝聚在了一起,这也成了福建文坛的一桩盛事,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