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除了张荫麟,另一个人的去世,也使熊十力深感痛惜,这个人就是他的佛学老师欧阳竟无。
这一年的2月23日,欧阳竟无大师逝世于江津。熊十力得知消息,内心震动极大。从身份上讲,这个时候,他已经不是欧阳大师的学生了,因为自从他与内学院诸多弟子发生论战以后,已经深深地得罪了欧阳大师,被其当作佛门的叛徒而“逐出师门”。熊十力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他特地赶到江津求见老师,却没有得到欧阳大师的谅解。那时,他的心里盛满了憋屈。
其实,他对欧阳大师一直心怀崇敬。在支那内学院生活的点点滴滴,熊十力都记忆犹新。当年,他初入内学院,学习吃力,生活困顿,是欧阳大师引领他进入佛学殿堂,尽心为他传经送典,为他答疑解惑,使得他一步一步渐入佳境。所以,熊十力觉得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就冲着当年的那份师生之情,也应该前去吊唁欧阳大师。
北碚到江津有八十多公里的路程,路又不好走,那时即便乘车也得两个多小时,但是,熊十力还是拖着病体,雇了滑竿,一路颠簸,走走停停,费尽周折,终于赶到了欧阳大师的灵堂前。可是,令他痛心的是,内学院的众位弟子,看见他到来,组成人墙,硬是挡住他,不许他祭拜欧阳大师。熊十力实在没法,只得在很远的地方,遥望老师的灵堂,深深地鞠了三躬,然后惆怅地离去。
后来,在与吕秋逸的通信中,熊十力全面评价了欧阳大师的一生,他赞扬老师“为学踏实,功力深厚”“规模宏廓”“开辟一代风气”;同时,也毫不隐晦地对欧阳大师的某些方面提出了批评。而正是这些批评之语,又引发了他与吕秋逸之间的一场论战。
这就是熊力士为人处世的特点,坚持以“真”示人,绝不虚头巴脑的,不管对任何人,他都是如此。
1943年8月1日,熊十力终于结束了国立北京大学哲学系讲师的身份,这一天,北大校长蒋梦麟续聘他为北大文学院教授,聘书由北大昆明办事处发给。其实,这一切还应该拜教育部长陈立夫的教育新政所赐。
抗战爆发后,陈立夫担任国民政府的教育部长。实事求是地讲,在中国社会最艰难的时期,陈立夫确实竭尽所能,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做了不少事。第一,他适应抗战需要,建立了一套有利于战时教育的制度和纲领;第二,励精图治,兴办中国的大学;第三,对教育制度进行了改革;第四,推进国民教育运动。在他的“教育新政”中,就有一条新规,改革了过去任教授或副教授必以留学回国得学位者的制度,为那些本国大学毕业任教多年有成绩、有著作,甚至所教学科与国外研究无关的教员提供了晋升之路。
在旧制度规定下,既无留学背景,又无高等学历的熊十力,尽管在学术上风生水起,誉满天下,却一直是北大哲学系讲师,职称总是上不去。如今,新政一出,北大校长蒋梦麟马上贯彻落实,将一批没有留洋背景但在北大任教多年且取得成就的学者聘为教授,熊十力就是新政的受惠者之一。
可是,在熊十力看来,事情一码归一码,新政固然不错,但是,对陈立夫这个人,他依然是不感兴趣的。也许,熊十力觉得陈立夫只是一名政客而已,而对于政客,他向来是厌恶的。更为关键的是,陈立夫是蒋介石的心腹之人。
陈立夫与蒋介石的关系如此不同一般,正所谓“恨”乌及屋,所以一直对蒋介石没有什么好印象的熊十力,对陈立夫也就没有什么好感。1943年9月的一天,身为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到北碚的勉仁书院“视察”,特地去看望年近六旬的熊十力。搁在一般人身上,这无疑是一种荣耀,少不了要讲一番“万分感激”之类的客套之语,也少不了做一些双手紧握、喜笑颜开的标准“镜头动作”。可是,熊十力则不同,他没有按照上述的标准去做,对于陈立夫的来访,他竟然冷脸相向,表现出相当的不悦,给了陈立夫一个极大的难堪。
熊十力难道真的是不懂人情世故吗?显然不是,他只是不知道如何在人前做戏,不知道掩藏真心而已。
熊十力的这一性格特点,有个叫徐复观的人是深有体会的。
徐复观,湖北浠水县人,是熊十力的黄冈老乡,曾经留学日本,考入陆军士官学校,“九一八”事变后,因秘密从事抗日活动被遣送回国,先后在国民党军队任团长、军参谋长、师管区司令;“七七”事变后,参与指挥湖北阳新半壁山、山西娘子关等战斗;1943年曾受命担任过六个月的驻延安高级联络参谋,与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有所交往;回到重庆后,任蒋介石侍从室机要秘书,并被授予少将军衔,是蒋介石十四位核心幕僚之一。
1944年,徐复观在友人处读到熊十力的《新唯识论》上卷,被其构思之精,用词之严,辩证之详所折服,便到勉仁书院拜谒熊十力。在与熊十力的交谈中,他对熊十力的一句话深有感触,于是从那以后,他便开始由政转学,拜熊十力为师,潜心于研究中国文化典籍。熊十力的那句话是这样说的:“亡国者,常先亡其文化。”
熊十力比徐复观年长18岁,他对这个学生非常看重,要求也非常严格。有一次,徐复观身着少将军服去拜见熊十力,请教应该读什么书。熊十力教他读王船山的《读通鉴论》。徐复观随口答道:“此书我早已读过了。”
熊十力听罢,当即沉下脸,说:“你并没有读懂,应当再读!”
徐复观不敢再说什么,只得连连点头。过了一段日子,他再去见熊十力,汇报说:“这回,《读通鉴论》真的是已经读完了。”
“嗯。”熊十力问,“有什么心得呢?”
徐复观自我感觉读得很细,还有些独特的感悟,便自信满满地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且多与书中相悖。
熊十力还没有等徐复观说完,便大声斥骂起来:“你这个东西,怎么会读得进书!……(像你)这样读书,就是读了百部千部,你会受到什么益处?读书是要先看出它的好处,再批评它的坏处,这才像吃东西一样,经过消化而摄取了营养。譬如《读通鉴论》,那一段该是多么有意义,又如这一段,理解是如何深刻,你记得吗?你懂得吗?你这样读书,真太没有出息!”熊十力指着那些经典段落给徐复观看,越骂越生气,胡子乱颤。要知道徐复观当时可是40岁的中年人了,而且还是一个少将,熊十力可不管那么多,就像训斥小学生一样。
徐复观后来在文章中写道:“这一骂,骂得我这个陆军少将目瞪口呆。脑筋里乱转着,原来这位先生骂人骂得这样凶!原来他读书读得这样熟!原来读书是要先读出每一部的意义!这对于我是起死回生的一骂。恐怕对于一切聪明自负,但并没有走进学问之门的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是起死回生的一骂!”
由此可以看出,熊十力是一位不会讲客气话的人,只要他想说的话,不管对象是否是达官贵人,他都照说不误;他不想说的话,即便你“权倾一时”,显赫无比,他也会不给面子。
与其说这是一种“狂”,不如说是一种地道纯粹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