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曾经少年时(1 / 1)

在人们的印象中,熊十力向来是相当自负的,在学界似乎很少有几个人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可是,一个比熊十力整整小20岁的青年学者张荫麟,却能够使得他佩服有加,赞不绝口,这多少有些令人感到意外。

那么,张荫麟又是何许人也?

1905年11月,张荫麟出生于广东东莞的官宦之家,小时候家境殷实,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下,读过许多典籍,不幸的是,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16岁那年,张荫麟考入北京的清华学堂,求学八年,对中西文学、史学、哲学都有极大兴趣,尤其喜爱历史,是当时名闻全校的学霸级人物,与钱钟书、吴晗、夏鼐并称为“文学院四才子”,先后在《学衡》《清华学报》等刊物上发表论文和学术短文四十多篇。

有一件很牛的事情发生在张荫麟18岁那年,他在大学者吴宓主编的《学衡》杂志第21期上,发表自己的处女作《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这可不是普通的质疑文章,他质疑的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梁启超。在文章中,他对梁启超考证《老子》认定其在孟子之后的六条证据,逐一进行批驳。当初,《学衡》的编辑在收到稿子时,并不知道这个叫张荫麟的作者仅仅是个学生,还误以为是清华的国学教授。

想想看,如果今天,一个默默无闻的大学没毕业的在校生,发表文章质疑赫赫有名的一位学界泰斗,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绝对算得上一件可以登上头条的重大新闻。

当时,张荫麟的文章发表后,不仅震动了整个清华园,也引起了学界的极大关注。人们都认为,这下肯定会把梁老先生气得不轻。可是,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梁启超读到那篇文章后,不仅没有怪罪张荫麟“大逆不道”,反而觉得他是个“天才”,并给予大大的褒扬,还想结识这位“天才”学生。

一天晚上,梁启超在清华大学作中国文化史演讲,忽然问:“哪位是张荫麟?”并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接着说,“这封信是张荫麟同学写给我的,质疑我前次演讲中的问题,现在,我可以当众答复一下。”

可是,梁启超的这次“点名”却没有得到张荫麟的回应。事后,张荫麟的同学都说他傻,把这次与学界前辈搭上关系的绝好机会就这样轻易放弃了,真是可惜。直到几年后,张荫麟才被同学硬拉着去拜见梁启超。当时,梁启超见到自己的这位小老乡,非常高兴,夸道:“你有做学者的资格!”

梁启超的书法作品,可谓一字千金。能够得到他的墨宝,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当时,清华学生中,就有很多人跟梁启超套近乎,以求老先生能够惠赐一幅字。张荫麟内心里也很想得到,但是,始终不好意思开口。后来,他在写给同学的一首诗中表明自己的心迹:“为学贵自辟,莫依门户侧。”

原来,从当初课堂上以沉默回应梁启超到后来不求墨宝,张荫麟自始至终都不想戴上“攀附权威”的帽子。

1929年,张荫麟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清华大学,获公费留学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西洋哲学史和社会学,提前获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他应清华大学之聘,任历史、哲学两系专任讲师,并兼北大历史、哲学课。1935年暑假,张荫麟受国民政府教育部委托(一说受托于国防设计委员会),由傅斯年推荐,主编高中及小学历史教科书,编撰高中历史教材《中国史纲》(上古篇,止于东汉开国)。

然而,天妒英才,博才张荫麟不幸早逝。在撰写《中国史纲》的两年内,张荫麟生活极不规律,常常因为写文章几天几夜不睡觉,直到文章完成后,才大睡几天,大吃几顿,结果把自己的身体搞垮了,罹患严重肾脏炎。1942年10月24日,张荫麟在贵州遵义病世,年仅37岁。弥留之际,他与立在病床前的诸位学生逐一握别,口诵《庄子·秋水篇》,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熊十力与这位小自己整整20岁的年轻学者相识,是在1942年,当时他就对这位年轻人的学识十分赞赏。张荫麟的早逝,令他非常震惊和惋惜。1943年元旦,《思想与时代》杂志为悼念张荫麟,特别推出纪念专号,熊十力发表了《哲学与史学——悼张荫麟》。在文章中,熊十力写道:“张荫麟先生,史学家也,亦哲学家也。其宏博之思,蕴诸中而尚未及阐发者,吾固无从深悉。然其为学,规模宏远,不守一家言,则时贤之所夙推而共誉也。”又写道:“昔明季诸子,无不兼精哲史两方面者。吾因荫麟先生之殁,而深有慨乎其规模或遂莫有继之者也。”

作为前辈学者,熊十力能够对一名青年才俊不吝赞美,固然有张荫麟确实才学过人的原因,但恐怕还在于张荫麟为人处世的风格作派,与熊十力有着某些相通与共鸣。

张荫麟也是一个狂放率真之人,褒扬或者挖苦全凭自己的判断和认识。当时,“清华学派”中的重要人物都对鲁迅没有什么好感,斥之为“匪徒”“文丐”,可是,作为“清华学派”中的一员,张荫麟不为别人所左右,根据自己的判断,写出了一篇《〈南腔北调集〉颂》,称赞鲁迅是“当今国内最富于人性的文人”。

1923年,冰心以优异的成绩取得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奖学金。出国留学前后,20多岁的冰心开始陆续发表总名为《寄小读者》的通讯散文,从此名满中国文坛。1926年冰心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先后在燕京大学、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和清华大学国文系任教。1932年,北新书局出版了《冰心全集》三卷本(小说、散文、诗歌各一卷),这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第一部作家全集。

冰心的这些成就在当时是令无数人仰慕的,可是,张荫麟在《所谓“中国女作家”》一文中,对以冰心为代表的“立于女子之传统的地位而著作”的“女士”们,极尽嘲讽之能事,说她们不过是前代袁枚“女弟子”之流,“言作家而特标女子,而必冠以作者之照相”,“作品署名之下必缀以‘女士’二字”,而所书写者,莫非“毫无艺术意味之Senti-mental rubbish(意为‘感性垃圾’)”,以中学生作文标准衡量,“至多不过值七十分左右”。

胡适撰写的《白话文学史》(上册),被当时的人们称为名著,可是,张荫麟却能指出其中定义混乱、去取多由主观的毛病,并且逐一举证,言之凿凿,叫人不得不服。

郭沫若翻译歌德的长诗《浮士德》,由于出版社催稿很急,郭沫若急于脱稿。结果,书印出后,张荫麟毫不留情地指出,书中“谬误荒唐、令人发噱之处,几于无页无之”,并择要纠正。

不过,张荫麟虽然批评胡适的《白话文学史》有诸多毛病,却能敏感地发现此书具有方法、取材及考证的优点。虽然对郭沫若的德文水平很是看不起,却能客观地指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能够“拿人类学上的结论作工具去爬梳古史的材料”,“建设中国古代社会演化的历程”,实在是一项“重大贡献”。

不可否认,张荫麟这样的一种治学和处事风格,与熊十力曾经的作为非常相似。有一年,熊十力住在武汉,听说有个大仟法师设坛讲学,而且派头十足,要求听课的人都要行磕头礼。熊十力便抽空去会他,结果,通过对几个问题的交流,他发现这个大仟法师完全是个“水货”,并当面毫不客气地说:“你好大胆!许多东西你自己都没有搞明白,竟然敢四处讲学!”训得大仟法师面红耳赤,第二天赶紧卷起铺盖偷偷闪人。

或许,在写作《哲学与史学——悼张荫麟》这篇文章的时候,熊十力眼前闪现的正是当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