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
为张爱玲作传,胡兰成是永远绕不过去的。这个男人在张爱玲最风华绝代的时候出现,将其从未萌动的芳心掳去,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践踏,直至她最终心灰意冷地写信分手:“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随信附上的,还有“嗜钱如命”的她存下的30万法币。这段耗损了张爱玲数载光阴与无数心力的爱恋,成了一段让她唏嘘一生的苦涩回忆。
有人说他们的相识相知相爱相弃不过是一个最常见不过的,俗套的**的把戏。只是,在爱情的世界里,谁又能免得了俗,逃脱得了那网缚过无数人的把戏?有人说他们的爱情故事不过是乱世里的一段露水姻缘,既算不得浪漫,更谈不上传奇。但爱情本来就是最简单质朴的情愫,它并非是因为穿了荣耀的外衣,才显得如此动人。
不论别人怎么说,张爱玲还是那个张爱玲,胡兰成还是那个胡兰成,那段倾城之恋,从未在历史的风尘中减损过自己的光彩。不妨从头来看吧,先来看看胡兰成在遇见张爱玲之前,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胡兰成原名胡积蕊,1906年生于浙江绍兴嵊县的一个偏远乡村。胡兰成的父亲行事悖谬,五十八岁时死于胃溃疡,胡兰成却称之为“**子病”。“**子”在胡兰成看来是个褒义词,意为“行事洒脱、不拘于常情”之人。他称父亲为**子,也常以**子自比,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江山和美人多钟情于**子。
胡兰成的人生经历确实如**子般“不拘于常情”。1919年,在绍兴第五中学就读的胡兰成只上了一学期的课便因学生运动回了家。1923年,他在杭州蕙兰中学读书,临毕业时却因为编辑校刊得罪了校务主任而被学校开除。两年后,胡兰成父亲去世,他紧接着便迎娶了父母之前替他定下的乡里郎中的女儿玉凤,他开始在村里教书。1926年,不甘庸碌的胡兰成到杭州邮政局当邮务生,结果仅三个月就被开除……此后十年间,他辗转各地以教书为生。期间免不了各种碰壁,也屡屡被扫地出门。他的结发妻子玉凤于1932年病殁,两年后,他迎娶了第二任妻子全慧文。
直至1936年,胡兰成的人生尚无多少堪责之处,至多不过是行事乖张罢了。但教书生涯注定无法满足这个**子的野心,他对政治时局颇为关注,并自诩有治国安邦之才。
1936年5月发生了桂系军阀反对蒋介石的“两广事变”,胡兰成“瞅准时机”,于《柳州日报》上发文大力支持两广与中央分裂。两广事变迅速以桂系军阀的失败告终,胡兰成也锒铛入狱。但胡兰成鼓吹的“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的气运相结合”却被亲日分子看中,他出狱后,汪精卫系的《中华日报》开始向他约稿,他的几篇文章还受到日本刊物的译载,因此愈发受到重视。抗战爆发后,他被调去香港《南华日报》任主笔,此时其政论文章已小有名气,汪精卫便有意将他培植成自己的御用文人,对其重金拉拢。随后,在汪精卫搞“和平运动”时,舞文弄墨的胡兰成一度成为宣传造势的排头兵。
1940年,汪伪政府成立后,胡兰成被任命为宣传部次长。在政治上小有建树的胡兰成在感情上却不顺遂,他的妻子全慧文得了精神病,只能在家静养,与此同期,他结识舞女应英娣,并在没有和全慧文离异的情况下“娶”了她。
按理来说,郁郁多年的他总算混出了模样,理应好好“珍惜”才是,哪知他本性却依旧是个**子,谁的面子都不给,连汪精卫都被他几次置于尴尬之地。随着抗战的僵持以及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胡兰成对汪伪政府的信心大大降低,便提出“日本必败”的言论,这彻底激怒了汪精卫。
1943年12月7日,胡兰成被捕入狱,性命堪忧,幸得日本友人的全力搭救才幸免于难。1944年1月24日,胡兰成被释放,但汪精卫对他的仇恨并未消退,因此他开始了自己荒诞的逃亡生涯。
张爱玲,正是他逃亡路上偶遇的第一个美丽驿站。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之民国女子》的开篇回忆起与张爱玲相识的过程:刚出狱不久的他低调地在南京的住所赋闲,一天苏青给他寄了一期《天地》月刊。当他翻到张爱玲的那篇《封锁》时,才读一两节便惊为天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这在向来以文才自诩且心高气傲的胡兰成身上并不是常有的事,他甚至兴奋得直向身边的友人推荐,他们纷纷赞好,胡兰成仍是“于心不足”。
激赏之余,胡兰成急忙写信给苏青询问张爱玲的情况。苏青只说张爱玲是女子,别的便不再透露。胡兰成似乎知晓这点就足以兴奋半天了,他说:“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
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似乎忘记了大半生的波折辗转,全然沉浸在这份突来的喜悦中。不过,他还是有些怀疑的,毕竟,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会使人生出不真实感。等到第二期《天地》寄来,他才彻底打消疑虑,因为这期不仅有张爱玲的文章,还附有她的照片。
此时的胡兰成无疑认定这就是上天的精心安排,让自己在如此困顿时居然能领略到这般美妙的文章。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和这位神秘的张爱玲女士发生点什么,像所有古代轶事所述那样,谱写一段名士与才女交好的佳话,这或许是胡兰成在政治成就外最看重的“业绩”了。这在张爱玲的《小团圆》里也提到过,胡兰成初看张爱玲这名字觉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
后来,胡兰成的确将能发生的关系都发生了,他欣喜于上帝的慷慨赠予,却完全没去考虑这份赠予是否来自对张爱玲的无情夺取。
结束南京的赋闲生活后,胡兰成很快便悄悄返回了上海。下了火车,他没有返回家中与妻儿相聚,而是径直来到苏青的住所,向其当面打听张爱玲的情况。苏青隐约觉出胡兰成的殷殷之心,便推说张爱玲是不见生人的,但拗不过胡兰成的央求,只得将张爱玲与姑姑同住的寓所地址给了他。
至此,这场宿命般的相遇终于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对兴奋莫名的胡兰成来说,这会是一次“得偿所愿”的相识,而对尚且懵懂的张爱玲来说,这将是一场“在劫难逃”的相遇。
尴尬初见
这场相遇并未如我们预想的那般干柴烈火,中间还有两次小小的阻隔,仿佛上帝也未完全下定决心:是否要让张爱玲立即陷入这场无望的热恋中。
在《今生今世》中,胡兰成回忆道:拿到地址的第二天,他便来到张爱玲的公寓,结果恰如苏青所料,他吃了闭门羹。张爱玲不见胡兰成的原因听起来有些好笑:胡兰成没带名片,无法确证其身份。或许,张爱玲只是有些害羞罢了,胡兰成的名字她自然是听说过的,他对她的欣赏与关心,苏青也对她提起过,只是当她真的面对这样一位热情粉丝的突然拜访时,还是感到有些不知所措。胡兰成见状,只得悻悻地留下一张纸条,说今日虽未见到张爱玲的真容,亦有“傻里傻气的高兴”,改日再来拜访。
可能是觉得局促间将人拒之千里有些不妥,第二天张爱玲主动给胡兰成去了电话,说希望登门拜访他。恰好他们两人在上海的住处离得还挺近,所以电话才挂不一会儿,张爱玲便到了胡兰成家。
如果说炙热的爱恋多发端自一见钟情,那张爱玲与胡兰成竟要算个例外。
初见张爱玲,胡兰成的第一印象不是得偿夙愿的满足与欣喜,而是错愕与别扭:“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对胡兰成来说,张爱玲高瘦的身形,拘谨的神态让他对之前的幻想感到幻灭。他每日看到的照片只是张爱玲的头像,他原以为张爱玲即便不美,至少也是清秀婉丽的,但面前这位高瘦的女子却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容貌并非不够清秀,只是和身子搭配在一起就显出一种不协调。读张爱玲的文章,胡兰成觉得她必是一位从容世故,能与之侃侃而谈的妙人,但眼前的这位拘谨女子却让他觉得“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更不能“当她是个作家”,若他不开口找话头,她看起来竟有一直沉默下去的“决心”。
胡兰成没料到与“梦中缪斯”的初见会是这种尴尬的场面,他觉得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变得有些凝滞了。
为了避免尴尬,胡兰成主动和张爱玲攀谈起来。说是攀谈,其实绝大部分时候是他在做个人“演讲”。他一会对政局高谈阔论,一会对张爱玲的文章品头论足,一会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添油加醋地端给她看,一会又对她的生活嘘寒问暖。对此,张爱玲颇为适意,倒不是因为胡兰成突兀的自得或关心,而是因为她不需要负责“救场”了。她极少与异性独处一室,因此最希望的就是老老实实当个听众,如果硬要自己参与到对谈当中,最好也是回答些事实性的简单问题。因此,即便是被问到稿费几何,她也痛快地如实回答了。
对此,胡兰成赞道:“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虽然张爱玲的神情依然是如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心事重重的那种正经模样,但尴尬总算是避免了,胡兰成甚至还对张爱玲的“幼稚”生起“可怜”来,隐隐觉得她需要他的保护和指引。
此时,胡兰成早已忘却了初读张爱玲文章时的五体投地感,转而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得意与满足。或许,对他这种“名士”来说,一个会听的才女要比会说的佳人更能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张爱玲的客气与拘谨不仅让胡兰成产生了错觉,还激发了他的表现欲,他们一聊就聊了五个小时。直到天快黑时,胡兰成才起身送张爱玲出门。他们并肩走到弄堂口,胡兰成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既似熟人调笑,又似恋人嗔谈的一句“责问”让张爱玲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应对。以张爱玲从小所受的“淑女式”教育和她历来界限分明的社交习惯,她对这种初次见面的轻佻之语本能地生出一丝反感。胡兰成应该也注意到了张爱玲的抵触:“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作为情场老手,胡兰成确信:这句话等张爱玲过后回味时,必定别有一番滋味。他甚至自得地断言:“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真的非常好。”
我们不免奇怪,既然张爱玲并不符合胡兰成的预期,那他为何还要在她身上使用这些调情的招数呢?用他自己“含情脉脉”的说法是:“她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他甚至说全程寥寥几语的张爱玲改变了他的世界观:“美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形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这样充满矛盾的说辞不免让人觉得有过分修饰的嫌疑。
其实,这并不奇怪,胡兰成的文章向来是“观念先行”的,具体的叙述与抒情,不过是用来圆某个预定观点的道具罢了。纵观其一生,张爱玲也不过是成全其“名士”梦的一块别致的跳板而已。所以,对《今生今世》这本经过精心雕琢的“自传”里的“自白”,我们当然是要打了折再听的。
仔细推敲胡兰成的描述,蛛丝马迹并不少,他的真意也呼之欲出:初见后他对张爱玲燃起的更有可能是一种“征服欲”,而不是单纯的“爱欲”。在描述自己用时评解除冷场尴尬时,他说的是:“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在形容自己惊讶于张爱玲房间的华贵时,他用的比喻是:“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斗”是胡兰成在描述自己与张爱玲相识岁月时最常用的字眼:“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
由此可见,胡兰成是多么希望用自己的学识和魅力将这位具有无匹才华的传奇女子斗倒,让她成为自己光辉履历和情史上的耀眼一笔。从这点来说,张爱玲的容貌身材与待人接物都变得无关紧要了。这也解释了他为何在尴尬的会面后要突兀地说出那句调情之语:“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他当时似乎已经有意要和张爱玲在诸多战场“斗上一斗”,而这不过是他在“情场”上惯用的出奇制胜的一招。
兴许有人会疑惑:胡兰成的人品固然不堪,但对其文本背后的心理解读,是否也有臆断的嫌疑呢?
为真切地还原这段旷世绝恋,我们不得已费如此多的篇墨来对胡兰成的记述刨甲去皮,而这样一来,的确也难免会有伤筋动骨的时候。“胡说”自不可信,对“胡说”的种种解读,也常常让人觉得是更糟的胡说。可惜,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法。因为向来不爱多谈自己感情经历的张爱玲即便是在《小团圆》里,也未对这段初遇经历做过多的记录。张爱玲的版本只有寥寥数语:胡兰成来见她时,她并未闭门谢客,而是大方地将他迎了进来。与张爱玲同住的姑姑半是调笑半是提醒地问道:“太太一块来了没有?”张爱玲听后“立刻笑了”,因为当时过了一定年纪的男人自然是有家室的,姑姑觉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爱慕之情,便点了一下他,只是这点得也太明显了,胡兰成只得尴尬地笑了笑,将话题带过。除此之外,他们聊了什么,聊了多久,我们一概不知。在张爱玲笔下,第一次见面后她并未对胡兰成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有一句简洁的描述:“穿著旧黑大衣,眉眼很英秀,国语说得有点像湖南话。像个职业志士。”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第一印象也只浓缩成了一句:“你跟你姑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
虽然“胡说”既不能全信,又不宜妄揣,而“张说”又简短无料,但综合来看还是不难发现:这次见面并不像众人所津津乐道的那样令他们彼此“惊心动魄”,更谈不上一见钟情。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固然凄美绝艳,但我们也没必要神话当中的每个细节。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甚至有些尴尬的相遇,虽然今后的发展远远出乎两位当事人的预料,但在这个还算平静的午后,他们至多只在彼此心里投下一粒轻盈似雨的石子,**起的也不过是轻微若无的涟漪。
醉翁起意
不可否认,第一次的见面张爱玲并未让胡兰成有怦然心动之感,若不是她的文章,可能他们在大街上每日擦肩而过,胡兰成都不会对她留下多少印象。但张爱玲处事幼稚与文章老练之间的强烈反差还是引起了他不小的兴趣。如他所言:“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作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这种别样的“惊艳”激起了阅人无数的胡兰成的好奇心与探知欲。第二天,他便去张爱玲的公寓回访了她。
胡兰成本以为这次回访只是昨日的延续,即便交换了主客身份,但彼此的“强弱关系”应该是不会变更的。但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才隔了一个晚上,张爱玲就仿若换了一人,让他所做的心理准备再次成为了无用的摆设。张爱玲在自己的房间接待了胡兰成,房间里的“华贵之气”让见多识广的胡兰成也感到不安,虽然那些陈设并不多么值钱,但那种新鲜明亮得有些刺激的现代性却彰显着房间主人的不凡品味,而这位主人,此时正穿着“宝蓝绸袄绔,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凡此种种都与昨日的会见截然不同,胡兰成一时竟不知所措起来,像极了昨日的张爱玲。
但胡兰成毕竟老于世故,为了“反客为主”,他再次使出侃侃而谈的招数,又是天南地北地一番“演说”。胡兰成似乎是铁了心要与张爱玲“斗”了,即便张爱玲从未表现出任何要与他一拼才学的意思,但胡兰成总是忍不住单方面地将他们之间的“聊天”幻想成古代的“男女相难”的佳话。要知道,他幼时听说书时,最爱的就是苏小妹三难秦少游那段。
但愈聊到深处,他愈发现张爱玲的静谧深远是任其如何虚张声势都无法撼动的。
出身寒门的胡兰成对世家贵族的轶事颇感兴趣,他自然熟知《孽海花》与张爱玲先祖李鸿章、张佩纶的对应关系。不知是单纯好奇还是意图用祖上典故暗示张爱玲,他向张爱玲问起书中张佩纶与李菊耦那段才子才女的婚配佳话。张爱玲却淡淡地将祖母写的诗默抄给他看,并直言祖母的诗写得并不好,这首还是经过祖父删改的,与书中所叙相差甚大。痴迷种种佳话的胡兰成惊异于张爱玲竟这么轻描淡写地就将一则与她有着深远关系的佳话给毁掉,不禁生出一种“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的无力感。不过他还是颇有气度地在“完败”之后赞道:“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张爱玲对自己的家世素来坦诚,既不刻意渲染,也不讳莫如深,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是她的性情使然,也是她的骄傲所致。她的光彩,是从不需要别人来衬托的。但同样骄傲的胡兰成却抑制不住骨子里的自卑,因此总喜欢攀附些什么。我们很难认定胡兰成后来选择对张爱玲发起猛烈攻势与她的传奇家世是否全然无关。他在南京时就曾去张家旧宅访历过,断井颓坦间虽早已没有昔日的鼎盛状貌,但还是给这个穷苦出身的乡下“名士”不少的想象空间。所以,有机会和李鸿章、张佩纶的后人结一段姻缘,而且又是如此有才华的一位妙龄女子,他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这点从他后来每逢遇人自矜家世便抬出张爱玲来讥讽他们便可知一二。
聊完家世,张爱玲不经意间提起的一件未竟之事更增添了胡兰成对她的好感。彼时胡兰成刚下狱没多久,生死未知,与胡兰成颇有交情的苏青便偕同张爱玲一起去周佛海家里求情,只是她们并不晓得周佛海与胡兰成之间的复杂恩怨,因此未能成功。张爱玲此行在胡兰成看来是极其幼稚的,要知道,周佛海与他分属汪伪政府针锋相对的两个派别,明里暗里一直较着劲,胡兰成的下狱就与周佛海的谗言有很大关系。再者说,复杂的政事哪里会因一介女流的谏言就有所更改呢?胡兰成愈发惊诧于在文章中洞察世事人情的张爱玲为何在平日处事这般小孩子气,他当然也惊诧与自己素昧平生的张爱玲居然会为他奔走求情。这两种惊诧交织在一起,在他看来是“比感激更好的”。因为感激只是感激,并无爱意,而惊诧则有一种莫名涌动的欢喜。
胡兰成说自己沉浸在眼前“一刻值千金”的惊喜中,没有功夫去感动和比拟。这是一个值得细究的有趣说法。没功夫感动,怎么听都有点不近人情的味道;而没功夫比拟,却还是在行文中将比拟的对象张佩纶给“捎带”了出来。
胡兰成自认为与张佩纶的人生经历颇为相似,均是几经沉浮后喜得良缘。张佩纶发配归来后李鸿章将自己的千金李菊耦许配给了他,而胡兰成则是经受牢狱之灾后遇见了他们的后人张爱玲。娶李菊耦时张佩纶的原配已经去世,而胡兰成的发妻亦于早年亡故——只是胡兰成似乎没想起来,自己和张佩纶毕竟是不一样的,因为他已经续娶了第三任妻子应英娣。胡兰成虽然故作洒脱地写说自己只顾着惊喜,“没有去比拟张佩纶当年”,但联系上下文以及他的心性,想必此时他最渴望的不是张爱玲的真情,而是自己堪比张佩纶的佳话。他甚至不乏幻想,自己亦能像张佩纶一样东山再起,以“仗义执言”得一个“清流党”的好名声。如此,名士风流与宦海纵横便可一举得兼了。只是,他似乎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背弃国人,选择做汪伪政权“笔杆子”的。
胡兰成就是这样,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恣意选择,过后又不愿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甚至还抱有天真的幻想。幻想不得,便以自己的文墨粉饰。这种行径,也只能以他自封的“**子”来形容了。
那天回家后,胡兰成辗转反侧,如果说第一次见面时他尚有居高临下的骄傲,那这次会见,他便真切地感觉到张爱玲的“分量”了。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张爱玲的拘谨少了许多,倒是显出从容淡泊的气度,让胡兰成刮目相看,再加上屋中陈设与张爱玲家世的衬托,胡兰成竟不免要“自惭形秽”起来。种种反差与惊诧让先前“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的感觉也来了一个大转弯。
不论胡兰成是出于对佳话与名门的攀附还是当真觉出了张爱玲的妙好,总之,他决心要发起真正的攻势了。
天天都来
胡兰成迫不及待地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但本应是倾诉衷肠的情话,却被他写成了“五四时代的新诗”。胡兰成有意在张爱玲面前卖弄才情,却弄巧成拙,张爱玲平素最厌烦的就是“新文艺腔”。但**子让人难以揣测的行事风格总有难以预料的后果,张爱玲兴许是觉得这样一位见多识广、阅历丰富的人使用这般可笑的言辞没准真是情深所致,因此并未嗤笑鄙薄。相反,她倒是对胡兰成在信中夸她谦逊一事郑重地回复道:“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懂得”在张爱玲这里是极重的一个字眼,它比“了解”更深入,又比“理解”更亲密。观其一生,都未用过几回。然而,张爱玲如此有分量的一句话,却正是用来回复胡兰成的那封轻浮之信的。细究起来,胡兰成并不“懂得”张爱玲。才见两面胡兰成便夸其谦逊,不过是因为她处事低调、言辞不多,倒不是真的发现了张爱玲内心对生命与世事的敬重。不过张爱玲历来被人误作清高孤傲,难得有人称其谦逊,因此即便胡兰成所言并非自己真实的底色,但至少比她惯见的曲解抹黑要适意得多。其实在这之前,周瘦鹃、柯灵、傅雷等文坛大佬都对张爱玲有过不少褒奖之词,但他们最多是对她文学才能的“理解”,像胡兰成这样以亲昵的语气夸赞她性情的,还真是异性里的第一人。
误打误撞间,胡兰成居然当真拉近了与张爱玲的距离。因此,他那些突兀的举动和幼稚的文辞自然就被张爱玲有意无意地淡忘了。
张爱玲确实不在乎胡兰成是否真的“懂得”自己吗?还是在文坛呼风唤雨却从未经历爱情滋润的她,太需要在这个“高处不胜寒”的当口造出一个符合“少女期望”的成熟异性,来寄托自己的爱情幻想?
杜甫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是倘若春天来了,时节到了,来的却是夹杂着污泥的疾风骤雨呢?可能很多未经世事的女人都会选择像张爱玲这样,用自己的清净去筛淘雨中的污秽,却骗自己这雨是清好的,是静美的。这种“自欺”并不只出现在他们相识之初,纵观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的三年爱情经历,胡兰成夸张爱玲,多是为了夸自己;张爱玲夸胡兰成,却多是为了骗自己。
这之后,胡兰成几乎每隔一天就要去见一次张爱玲。几次之后,张爱玲觉得有些不妥,便去信告诉胡兰成以后别来了。
对张爱玲不见的原因,他们俩的说法相差甚大。胡兰成觉得这是因为“女子一旦爱了人”,便有种种烦恼、委屈,甚至是凄凉感。而作为烦恼和委屈根源的他倒是不觉得“世上会有什么事冲犯”,也不为张爱玲设身处地地着想,因此收到信的当天,他就又去找了张爱玲。他还颇为得意地写说:“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于是他干脆天天去找她了。但在张爱玲的记叙中,她不想再见胡兰成,却是因为他天天来她屋里一坐几个钟头,实在让她感到窘迫。毕竟,她们家“不兴房门天天开着”,而为了不让胡兰成有做客的生疏感,她亦是关了自己的房门接待他。久而久之,胡兰成来看她,就仿佛住宾馆一般。就连她姑姑也忍不住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天天来……”这才是张爱玲苦恼的根源。
当然,这并不表示张爱玲对胡兰成就全无好感,经过几次接触,她自是对胡兰成有不小崇拜与亲近之意的。但她为人处事历来求个清楚明白,这种暧昧不清的交往方式实在让她感到别扭。她虽不以“淑女”自居,但断不至于像胡兰成如**子般行事。只是她没料到,胡兰成竟这般“蛮不讲理”,刚去信说别再来,他马上就来了。她当时是否真如胡兰成所言“见了仍又欢喜”我们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胡兰成这莽撞而强硬的一步,彻底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张爱玲原以为胡兰成是个老成持重的风云人物,没想到在自己面前,他却这般小孩子脾气——他愈发符合自己对爱情的种种期望了。
当张爱玲刻意忽略胡兰成的诸般**子行径,亦不去理会他的政治倾向有何不妥,只是仔细地观察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年男子时,她的“少女心”终于悄然萌发了。
她在《小团圆》里这样写道:“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对面的沙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不难看出,此时他们之间的“地位”再次发生逆转,胡兰成又成了居高临下的一方。但这次,张爱玲开始享受这种被他温柔盖过的弱势地位。这点我们可以从张爱玲送给胡兰成的那张照片背后的文字更清晰地看出。
一天,胡兰成提起自己对《天地》杂志上她的照片很感兴趣,可惜影印得并不清晰,第二天张爱玲便取出了自己珍藏的那张,在背面写上一句话送给了他。那句话就是:“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句话出自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张爱玲并未确证过,但倘若是真的,那在张爱玲的生命中,无异于是一次最炙热的感情表达。张爱玲虽然对天地人情抱有最虔诚的敬意,但这对象毕竟是宏大的集合,并非一个个具体的人。对单独的人和事,她往往是矜持,甚至是敬而远之的,因此常给人孤傲不易亲近之感。像这般不惜“自降身价”,以谦卑的姿态去突出对某个人的欢喜与重视,实在是破天荒头一遭。
张爱玲对胡兰成生出如此强烈的崇拜,或许和他们一起去拜访邵洵美的经历有关。邵洵美是战前的著名文人,又是很出名的美男子,所以当时在沦陷区很出风头。说起来,邵洵美还算张爱玲的表叔,因为他从小过继给大伯邵颐,而邵颐娶的正是李鸿章的女儿(实为李鸿章弟弟的女儿,也是过继的)。胡兰成邀张爱玲去拜访邵洵美也是因为邵洵美想见见这个文采斐然的“侄女”。说来有趣,那天晚饭后,胡兰成骑着儿子的自行车来找张爱玲,替她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那是一个“冷清的冬夜”,他们一起行了好远才来到邵洵美家的洋房。
一路上他们说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一个曾经在政坛叱咤风云,又颇有才情的男人居然蹬着自行车与自己一起呼吸着冷寂的冬夜,这种有点滑稽又有点浪漫的情景,一定在张爱玲的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更让她记忆深刻的是,等到了邵洵美的家里,当胡兰成和别人坐在一起聊天时,她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了“轻藐的神气”。这是他在自己面前从未展露过的骄傲,再回头想想之前他们一路行来的滑稽模样,她愈发被眼前这个进退从容、用情深挚的男人所吸引,再也转不过目光。此时,她确实感觉自己低到了尘埃里。但她的“低”亦是快乐的,她曾说过:“女人要崇拜才会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会快乐。”因此,他们各自扮演崇拜与被崇拜的角色,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虽然崇拜对张爱玲来说是一种快乐,但她也有烦恼。她在《小团圆》里借九莉之口问自己:“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她苦恼于自己与他的关系像中世纪的恋爱一样绝望:骑士爱上主公的夫人,主公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场爱恋最终也无法结出皆大欢喜的果。“幸运”的是,张爱玲虽不似胡兰成那般对“责任”毫无概念,但她的行事原则亦不是中规中矩的。她坚信: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因此,她不求名分,甚至不求与胡兰成长相厮守,只要他对自己是真心喜欢就好了。
从那之后,每次胡兰成离开她的房间,她总会默默将他留下的烟蒂收集起来,用一只旧信封装好。张爱玲亦不掩饰自己的爱意,一次胡兰成临走前,她“顺手”就将抽屉打开,把那个信封拿给他看。他看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他们之间时而相敬如宾,时而言语亲昵。每次来,胡兰成都会客气几句:“打搅你写东西了吧?”张爱玲只是笑着摇摇头。而当他转个口气,嗔怪她吃住都在屋里,过的仍是学生生活时,她亦只是笑笑,不说话。一次,胡兰成突然看着她说:“你脸上有神的光。”张爱玲笑着解释:“是我的皮肤油。”胡兰成也跟着笑起来:“是满面油光吗?”
有时,他们也会正经聊一些彼此的观念。张爱玲爱钱,胡兰成也吃过穷的苦,所以他们在金钱观上还是挺一致的,那就是:绝不能受穷!张爱玲是个从小就希望“梳爱司头,穿高跟鞋,吃粽子汤团西式糕点”的精致女人,她觉得人要是穷了,连爱吃水果这种爱好都会变得“不道德”起来。胡兰成也说穷人的道德观是成问题的,他在邮局工作时,有人来寄一本字帖,他觉得很好,便“坦然”地私自留下了——这也说明了他为何只在那干了三个月就被辞退了。
胡兰成还提到,穷人是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的,他曾爱过同乡的一位“四小姐”,她要去日本留学,他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只因凑不齐400元而未能成行。对前一则故事,张爱玲只当笑话来听,后一则故事她倒是有点在意,但又不好问胡兰成那位“四小姐”后来怎样了,她只能在心里像小女孩那样笃定地揣测到:“她大概一定早已结了婚了。”
除了生平故事,胡兰成也爱显摆自己的诸多理论。但张爱玲的鉴赏力是极高的,她很清醒地看出,胡兰成的理论多不是有“确实证据的”,而是“有愿望性质的思想”,是“一厢情愿把事实归纳到一个框框里”。但张爱玲误以为这只是他的政治作风,是“工作状态”,她不知道,或说不愿过早知道,这个男人即便是在情感的世界中,也总是沉浸在自己的理论与幻想里:只顾自己适意,不管别人实际。
她若是及早看清了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诸般魅力背后是怎样的乖谬悖妄,相信她也就不会写下“低到尘埃里”那样的痴情句子了。若真如此,作为读者我们自然是少了一些佳句做谈资,但对她来说,兴许就多了很多快乐,去好好过这一生。
爱或不爱
胡兰成有时也会跟张爱玲讲“和平运动”那些东西,但张爱玲觉得他的那些想法不过是“怀旧”,因此也不去注意听,只让他兀自说个高兴。即便只是倾听,对张爱玲来说整日如此也是很累的,她身体素来不是很好,因此每次一坐一整个下午,等晚上他走后,她都会“累得发抖”,整个人仿佛都被掏空了,呆呆地坐在姑姑的小电炉前取暖。每每此时,姑姑也都小声地说话做事,仿佛家里有个病人似的。
张爱玲的病,就是胡兰成。张爱玲也曾想治治这病,不仅是因为每日聊到晚上让她实在劳累,也是因为聊到晚上就应该请他吃饭,但她又不想麻烦姑姑做饭。为了摆脱这种“恶性循环”,张爱玲曾萌生了出去旅行的念头,只是当她听说一个女教员在火车站无故被日本兵扇了耳光后,她便知道这还不是旅行的时候。加上她当时的经济也不算太宽裕,所以她只得继续捱着这甜蜜的病。
而在胡兰成这边,他却一点也没觉察出张爱玲的窘迫,即便觉察出了,以他的性格,又哪里会放在心上。他当时仍在南京工作,每个月回上海八九天,每次一回来便径直来到张爱玲的住处,从此“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他每次来时,都仿佛回家似的说一句:“我回来了。”张爱玲已经成了他生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在南京时,当他收到张爱玲的来信,他说仿佛“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分量”,但他同时又强调说,这重量“并非责任感”。胡兰成的为人总是这样矛盾,他说他不见张爱玲时,也不怎么相思,只是突然变得很喜欢“啸歌”,有次他从张爱玲家里出来到另一位友人那里做客,主人在打牌,他看了一会便坐立不安地想啸歌,想说话。
那段时间,胡兰成觉得他俩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胡兰成说自己在张爱玲面前就像“生手拉胡琴”,总是找不到最合适的字眼,说什么都不对味。因此,即便本该是“丝竹之音”的甜言蜜语,到他嘴里也成了“金石之声”,无甚柔情。因此他总是懊恼地将自己说的写的改了又改。但他又觉得,张爱玲是喜欢这种“刺激”的,他甚至止不住地自得:“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胡兰成形容那段畅谈的时光说:“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只是不知他若是看到《小团圆》里张爱玲说她曾想着逃去旅行,该作何感想。
胡兰成不必想这些,因为他很快便做了一件让张爱玲逃无可逃的事。那天晚上,他要走了,她照例起身送他。他却突然掐灭烟头,空出手来按在她的手臂上,温柔地说:“眼镜拿掉它好不好?”她顺从地摘下眼镜,没想到胡兰成径直就吻了下去。惊诧中,张爱玲感受到“一阵强有力的**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她心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等胡兰成打算有进一步动作时,张爱玲还是觉得有些反感,胡兰成也只得笑着放开了手。
这个突兀的吻虽算不上浪漫,但还是在张爱玲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这是她的初吻,更是她的初恋。她本以为这个吻带来的甜蜜幻想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但胡兰成毕竟是个行事乖张的急性子。
第二天,胡兰成从外面吃过饭才来到张爱玲家,他一身酒气,借着醉意坐到她身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张爱玲虽然心中有所颤动,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喝醉了。”胡兰成不依不饶,他拿着她的手,细细地看着手心的纹路说:“我醉了也只有觉得好的东西更好,憎恶的更憎恶。”他再次问道:“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张爱玲有点犹豫地问:“你太太呢?”胡兰成说:“我可以离婚。”有趣的是,张爱玲听到这个回答的第一反应不是兴奋,而是担忧:那该要多少钱?
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只是借着酒醉撒泼,她亦不想背上破坏别人家庭的恶名,所以她最后回应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她没有说“战后”,因为战后以胡兰成的劣迹,他必会被全国通缉。张爱玲心里生起一个颇为浪漫的画面:“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那天走的时候,他们似乎都有些尴尬。他又将她拦在了门口,久久地盯着,默默地笑着。张爱玲亦没有害羞低头,而是端详他的面庞。胡兰成的正面有点“横宽”,张爱玲觉得他有点“女人气”,还是最市井最泼辣的那种女人。见胡兰成并没话要说,她便将脸转过去,笑着“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胡兰成似是知道张爱玲心意已决,今日必然无果,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你眉毛很高。”
这句话是否和当初那句突兀的“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很像呢?只是,这次他没有问出“你怎么可以?”因为他知道她是可以的,这个充满反差与惊异之美的女人,做什么选择,都是可以的,任何人都不容置疑。胡兰成原以为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情场高手,没曾想张爱玲似乎比他更看得开。胡兰成没想到自己会是先开口认真表白的那个,更没想到自己的表白居然会被对方拒绝,他觉得自己这次彻底败了。
张爱玲虽在胡兰成面前形容洒脱,但胡兰成刚走,她便笑着告诉姑姑:“胡兰成刚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说他可以离婚。”姑姑听了提醒说:“当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张爱玲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知是知难而退还是另有要事,第二天胡兰成没有再来,第三天也没有……
两个星期后,姑姑忍不住奇怪地感慨说:“胡兰成好些天没来了。”张爱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天走在路上的时候,“马路上两行洋梧桐刚抽出叶子来,每一棵高擎著一只嫩绿点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湿腻”,张爱玲的心情却是轻快的,她确实爱上了胡兰成,那个吻,那个“永远在一起”的表白也确实给她深深的触动,但于她而言,这份感情更多的是一种矛盾和麻烦,而她是最讨厌麻烦的人。她希望这件事“圆满结束”了,虽然她“也有点怅惘”。
就在这段时间里,她写出了那篇最为张迷称道的《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青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爱》是张爱玲写给自己和胡兰成这段感情的情书,也是墓志铭。这是她字数最少的散文了,只有320多字。让人感慨造化弄人的是:她和胡兰成的恋爱时间,正是3年零2个月。当然,此时她并未料到自己会和胡兰成继续纠缠3年之久,她以为自己和他就像故事里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女主人翁,互相留下一句“你也在这里吗?”的惊诧与欢喜,供一生感怀,足矣。
《爱》一开头,张爱玲就写道:“这是真的。”仿佛不这样就会贬损这个故事的价值似的。由此也不难看出,她必是将自己与胡兰成的这段短暂爱恋移情到了故事里的主人公身上,故而她一定要使用这样执拗的说法。
细究起来,这个故事的确很可能是真的。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说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自己发妻玉凤的庶母,这个故事也是他说给张爱玲听的。
《爱》和张爱玲其他的文章有着显著的不同,她的其他文章虽然文辞华丽,但骨子里却透着冷眼与残酷,而这篇小故事却正相反:虽然讲的是一个颇为遗憾的爱情故事,但却有一种明亮而温暖的诗意——这在她的作品里几乎是唯一的。
春夜里,桃树下,月白衫,一个从未打过招呼的对门青年,一声突如其来却又自然而然的问候……爱意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萌发了,虽然眼前人转眼即逝,自己也被命运牵扯到山水万重的远方,但那份轻轻淡淡的爱意却从未消退。只因为,这场相逢太过珍贵,它从千万人摩肩接踵的阻隔中穿过,它于千万年无涯的时间荒野里静候,最终不早不晚,刚巧赶上。这场风尘仆仆的“一面之约”,最终化为一句温柔的:“噢,你也在这里吗?”世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清澈,更浪漫,更温暖的爱了。
当然,张爱玲还是张爱玲。
纵然这篇《爱》在她的作品里是如此特殊,但本质上,它并未出离于张爱玲的爱情观、人生观。这份爱固然纯美感人,甚至惊艳,但毕竟是无从把握的瞬间之爱。张爱玲的瞬间之爱与“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及时行乐无关,它更像是一则凄美的寓言,提醒自己爱情与尘世的真相,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其中,万劫不复。
峰回路转
张爱玲的沉溺是不可避免的,因为胡兰成在爱情里,一直是个“泼皮无赖”。就在张爱玲以为他们的露水姻缘已经画上句点时,胡兰成又出现了。张爱玲没有表示抵触和抗拒,也没有去追问他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倒是胡兰成后来自己坦言:“那时候我想着真是不行也只好算了。”
胡兰成哪会这么轻易就算了呢?他权当那次只是醉言,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每日来看张爱玲。不过,他倒是清楚地记得那个吻,因此他再吻起张爱玲,也就没有什么心理障碍了。
从这点来说,胡兰成算是一个佛家口中的“心中无碍”之人,对佛学有所涉猎的他还写过一本《禅是一枝花》,讲的就是最求“顿悟”与“洒脱”的禅宗的故事。只是无所挂碍的心境断是不应用在爱情世界里的,因为爱情天生具有“依赖”和“牵绊”的属性。无所挂碍地谈恋爱,在今天看来,无异于耍流氓了。
一次,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几册日本版画,他拉着她的手一起翻看。不经意间,他注意到她袖子里的手腕十分“瘦削”,不禁“咦”了一下。张爱玲见状有些“自卫”地解释说:“其实我平常不是这么瘦。”胡兰成怔了一下,想起这段时间的别离,轻声问道:“是为了我吗?”张爱玲听了“红了脸低下头去”,害羞她当然是有的,尤其是面对眼前这个失而复得的知心人。但她不似轻易就淹没在羞赧中无力思考的懵懂少女,她心里总会冒出些声音,对自己的境况品评一番,此时她突然想起旧小说里常见的陈词滥调:“怎么样也是抬不起头来,有千斤重。”她此时确是抬不起头的,但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演戏?”张爱玲在心中这样问自己。只是还没等她想出答案,胡兰成便又吻了她。她也终于放弃思考,“两只孔雀蓝袍袖软弱地溜上他肩膀,围在他颈项上”。
吻了一会后,胡兰成有些讶异地问:“你仿佛很有经验。”张爱玲笑着说:“电影上看来的。”
从此之后,他们都只像电影里那样,轻轻吻彼此的嘴唇。这似乎是他们之间最相宜的关系了,再淡一分,就少了爱的温暖,再浓一滴,就会烫伤彼此。
吻完,胡兰成揽着张爱玲,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脸贴着脸。胡兰成十分享受这样的温存,他眼里也流出温润的光来,这在张爱玲看来,就像是挂在她面颊边的,“亮晶晶的钻石耳坠”。她忍不住赞道:“你眼睛真好看。”胡兰成笑说:“三角眼。”张爱玲心揣,不知这是他哪个同学或同事给他取的外号,她竟有点小小的生气。
就这一句“你眼睛真好看”我们不难发现,张爱玲应该是动了真情了。她之前可能还有诸多犹豫和顾虑,但当她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时,已是将心彻底交给胡兰成了。有意思的是,这两个人在动情时说的话都是相似的,都是淡淡地夸一句对方的样貌。不同的是,胡兰成看中的是眉毛,张爱玲看中的是眼睛。如果允许“过度阐释”一下,是不是表示胡兰成更在意的是衬托眼睛的事物,也就是真心的修饰物,而张爱玲在意的则是真心本身呢?
彼时,张爱玲没有心思去细察这些细节背后的人心人性,她只是静静依偎着这个男人,一起听着楼下人家屋里传出的广播声,放的是很俗气的流行歌,全是“郎呀妹的曲调”。他们听着听着便笑了起来,因为情深意浓时,歌里那些俗套的用词都显得很应景。胡兰成忍不住说:“这流行歌也很好听的。”张爱玲不置可否,她想起小时候姑姑经常唱的一支英文歌:“泛舟顺流而下金色的梦之河,唱着个恋歌……”想来也很配此情此景。
恋爱就是这样神奇的一件事,它会给你身边的一切都罩上一层黄晕的光,让你什么都看不真切,却又什么都觉得美好。
听着耳边若有若无的流行歌,和胡兰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张爱玲突然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似乎也被他们之间的爱意慢慢拉长,直至永恒无尽。他们仿佛身处一个金色的,一无所有的沙漠,只有嘹亮的音乐在其中回**,她说:“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刻,也许就是张爱玲“瞬间即永恒”恋爱观的最好体现了。
但张爱玲终究没有把胡兰成当成永恒的依靠,她确实认为“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但她还是提醒自己:“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即便是在金色美梦的长河上划船,她也“随时可以上岸”。
胡兰成并不晓得张爱玲那些反反复复的心思,他只是说:“你就是笑不好。现在好了。”张爱玲听了也笑出来:“不过笑得自然了点。”
只是,让一个人的笑从不自然变成自然,这是多难的一件事呢?可能也只有爱情才有这种魔力了。可这魔力还能延续多久呢?张爱玲又有些伤感起来。
胡兰成似乎感应到了张爱玲的伤感,他也忧愁地想起自己的年龄,感慨说:“我三十九了,一般到了这年纪都有一种惰性了。”张爱玲听出他语气中的“畏难”,虽然她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事业,而不是他们间的爱情,但张爱玲也清楚眼前的“天长地久”并没有那么久,她那“金色的永生”也永远不会是永远。
说到年龄,胡兰成开始算起其他情侣的年龄差距,他想到鲁迅与许广平,他们相差17岁:“而且他们只在一起九年,好像太少了点。”他又说:“不过许广平是他的学生,鲁迅对她也还是当作一个值得爱护的青年。”他还提起汪精卫和陈璧君,说陈璧君从前为了见汪精卫,愣是在雨中站了一整夜。原因么,无外乎是陈璧君“矮胖,戴眼镜,很丑”,而汪精卫则是个“美男子”。
张爱玲不晓得胡兰成分析这些做什么,她只是笑着听。最后,胡兰成才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似乎有些不甘心,他又加了一句:“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张爱玲笑他讨价还价似的,真像个女人。
那天之后,他们的感情日益加深,他们对彼此的爱意也毫不掩饰,甚至半公开化了。他们在张爱玲家里长相厮守,甚至还像老夫老妻似的一起出门买东西。在报纸杂志上,胡兰成撰文为张爱玲“护驾”,俨然“张爱玲第一知音”的样子。他甚至写信给朋友说:“我和张爱玲恋爱了!”对此,张爱玲是高兴的,她虽然觉得他们之间并没有未来,但她也“恨不得要人知道”。
织爱恨交
平心而论,那段时间里,胡兰成对张爱玲的保护和关心还是很不错的。
1944年6月,柯灵因为政治言论被日本兵逮捕了,素来不问政事,也不插手胡兰成工作的张爱玲第一次开口求胡兰成帮忙。毕竟,柯灵于她有知遇之恩。胡兰成与日本人的关系密切,他和宪兵队沟通之后,柯灵便被释放了。这件事还为张爱玲引来一个小小的危险,汪伪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对胡兰成说:“张小姐西洋文学有这么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是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其实,张爱玲从未想过做什么“主席夫人”,她不过是在文章里写说:她有一次在路上看见警察打人,心想自己若是主席夫人的话,就可以上去给那警察两记耳光解恨了。结果以讹传讹,再加上她与胡兰成的关系,人们便以为张爱玲有什么政治企图呢。对此,胡兰成只得替张爱玲向他们一再解释。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文学创作也有一定助益,一来是因为爱情的刺激,二来他时常和张爱玲交流写作的心得。有一次,他想描写张爱玲走路的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便央求张爱玲替他想,张爱玲灵机一动,说小说里写孟玉楼的那段很好:“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胡兰成击掌叫好:“淹然”两字甚妙,他问张爱玲这两字的释义,张爱玲回答说:“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水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这就是她所理解的“淹然”。胡兰成又问如何形容两人在一起的状态,张爱玲则满含爱意地回答:“你像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正是这些浓情蜜意与文字交锋使得张爱玲在那段时间里著述颇丰,且精品迭出:小说《年青的时候》《花凋》《红玫瑰与白玫瑰》,散文《烬余录》《谈女人》《童言无忌》《私语》《诗与胡说》,等等都出自这短短几个月内。
当然,胡兰成带给她的也不全是毫无压力的爱意。苏青就曾提醒她:“现在外面都说你跟胡兰成非常接近。”言下之意,她最好离他远一点,免得引火烧身。邵洵美也写信告诫张爱玲要当心胡兰成。张爱玲倒是毫无心机地将这些统统告诉了胡兰成。但胡兰成听了却感到有些错愕,他以为邵洵美是自己的朋友,不会说自己的坏话:“邵洵美这人还不错,他对我也很了解,说我这样手无寸金的人,还能有点作为,不容易。他说他不行了。”张爱玲听出了胡兰成的言外之意,以为是她在说邵洵美的坏话。但她能有什么动机呢?难道是想提醒胡兰成有不少人关心自己,借此抬高身价么?对此,张爱玲“简直不能相信”,她实在想不通,只能揣测是胡兰成对自己的魅力过于自信,认为不会有朋友背叛他。亦或者说,他对每个朋友都是有“占有欲”的,一个都不肯放弃。
张爱玲的揣测是对的,胡兰成不仅对朋友霸道,对爱情更是如此。他后来在逃亡途中见一个爱一个,且一个都不愿放弃,恰是最好的明证。只是此时的张爱玲,还未预见将来的种种折磨。她对胡兰成的这种脾性,也只是一时愤懑而已。
说是霸道,胡兰成在张爱玲面前又常常像个“市井女人”般只晓得撒泼耍赖。一次,张爱玲照例坐在他腿上,用指尖顺着他的眼睛鼻子一路描摹勾划着,她注意到胡兰成“目光下视,凝注的微笑,却有一丝凄然。”她不禁疑惑:“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有点悲哀。”胡兰成解释说:“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张爱玲就是他渴慕许久,最终到手的苹果,但他继续“抽噎”的原因却不完全是因为爱情,至少不全是为了张爱玲。他忽的感慨了一句:“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他的意思是张爱玲似乎没有以前那样低调自矜了。张爱玲很想回敬他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但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还有一次,胡兰成又提起结婚在一起的事:“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张爱玲听多了不禁觉得莞尔:“不离婚怎么结婚?”
其实张爱玲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她一来仍在担心离婚的花费巨大,二来又害怕胡兰成口中的“结婚”完全是与自己不同的概念。所以胡兰成连问她两声,她都没有做声。胡兰成似乎也是一时兴起才这样草率地“求婚”,他隔天打圆场说:“我们的事,听其自然好不好?”这次张爱玲才轻轻“嗯”了一声。她心想:她有把握随时可以停止这段感情,而且,这次他走了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至此,张爱玲似乎还未完全身陷其中——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而胡兰成却不这么看,他在《今生今世》中的说法与张爱玲迥然不同。他在行文中甚至从未提到过自己曾向张爱玲几次“求婚”。他说他之前向张爱玲问起她对婚姻一事的态度,张爱玲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象这个”。究竟是张爱玲真的没有心思去想象婚姻,还是胡兰成压根没给她这样的想象空间呢?他说“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他甚至觉得:“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欢我。”以我们对张爱玲的了解,即便她当真在心灰意冷之余不再对他的风流韵事吃醋,她也断不至于会期望所有女人都喜欢他。
胡兰成自比“有志气的男人”,说这种男人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他认为张爱玲虽是女人,也有这样的慷慨。其实,张爱玲有的不是慷慨,而是警醒和自爱。她对胡兰成的行事作风有所警觉,因此不愿全然沉溺其中,同时她自己的文艺天地又如此丰富,她哪里得空去思虑是否能和这个男人“修成正果”?
胡兰成只看到那个在自己面前“低到尘埃里”的弱女子,却没看到他不在时,她睥睨众生、嬉戏红尘的眼光与笔墨。他们俩的性情其实和各自的文章很像,一个妖娆,一个冷艳,因此一个满口荒唐,一个长久沉默。
好与不好
胡兰成的浓情蜜意与虚情假意交织在一起,让张爱玲分辨无能,只得又爱又恨。而换个角度,对胡兰成来说,张爱玲也是“有好有坏”的。
张爱玲的“好”是她的纯真心性。下面这些记叙来自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即便多有不实,但张爱玲在恋爱中的可爱情态还是可见一斑的。他俩在房里说话时,张爱玲总是“孜孜的看”胡兰成,心中似有“不胜之喜”,她毫不掩饰对胡兰成才识的崇拜:“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有时,她还会兀自欢喜到诧异的程度,一个劲地问他:“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张爱玲的许多爱好和生活情趣也颇让胡兰成觉得欢喜。他在书中饶有兴味地一一记录道:“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吝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凡此种种,都让他觉得新鲜有趣。他知道张爱玲从小被母亲往“淑女”的方向教导,但不论她如何努力,总是做不到像淑女那样优雅地笑,她不是兴高采烈地张嘴大笑,就是心满意足地呆笑,让胡兰成觉得有些“傻里傻气”的可爱。
张爱玲当然不傻,胡兰成也多次夸她是“锦心绣口”。张爱玲会像少女一样在窗外静静观察屋里的“心上人”,不同的是,她在看完后能写出:“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这样的佳句或许会被认为仅仅出自爱情的无意触发,那不妨来看他们的闲聊好了。一次,他们坐在沙发上聊起姓氏,张爱玲说:“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而且是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荫下编花蓝儿,就更见这个名字好了。”胡兰成问“张”如何,张爱玲答说:“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胡兰成又说起“胡”姓的由来,说他的祖辈也许是羌人:羌与羯氐鲜卑等合称“五胡”。张爱玲则一一评说:“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是黄胡须。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张爱玲的“绣口”不只会刺自己心底的绮丽图案,古人的诗句经她一番拆解,总能让胡兰成生出“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的彻悟感。读《诗经》,胡兰成刚开口念两句:“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爱玲便惊呼:“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胡兰成再读《古诗十九首》:“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张爱玲立即响应:“真是贞洁,哪是妓女呀!”胡兰成再诵《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亦是叹息:“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张爱玲的种种解读都是胡兰成没想到的,他渐渐觉得:“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句子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他只能服膺地夸她聪明得“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张爱玲聪慧无比,对胡兰成却全无戒心。在胡兰成记忆中,张爱玲对他是没有丝毫隐藏的。她的诸般脾性,都一一搬出来给他看。她会毫不顾忌地将幼年窘事说与他听,一点不觉得害羞,甚至是喜滋滋的。她说她小时候按母亲教的那样走“淑女步”,结果总是磕磕绊绊,常常撞到桌角。腿撞青了她就自己涂红药水,一涂就是一大片,弄得她姑姑每每以为她是“重伤流血”。
对着胡兰成说起这些往事时,她都是非常开心的,因为她是在给自己最爱的人,分享自己的生命。张爱玲还将童年旧物翻出来给他看,有母亲从埃及给她带回来的玻璃珠,有她小时写的作文,还有她十四岁时写的《摩登红楼梦》,里面的情节荒诞有趣:秦钟和智能儿坐火车私奔到杭州,还结了婚;贾母带宝玉和众姊妹到西湖去看水上运动会,还吃着冰激凌……
但是,在胡兰成眼里,张爱玲也不全是“好”的。他说:“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这样的字眼似乎过于狠毒了,他便用具体解释说:“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
且不说向来低调内敛的张爱玲是否真有爱凸显自己、受不得委屈的毛病,即便如此,她也不至于被称为“非常自私”和“心狠手辣”吧。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胡兰成紧接着又“夸”了她两句:“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叫人不安的,因为她从不迎合别人,别人更难去迎合她。总之,张爱玲就是使人看她“诸般不顺眼”,你不能用固有的美恶观去审视她,这样是看不透她的。胡兰成记得曾有几位“文化人”来她这里做客,只觉得“不可逼视,不可久留”。言下之意,唯有他才能坦然心安地面对张爱玲的神气韵味。这对他的诸多行径来说,又是莫大的讽刺了。
对于张爱玲,胡兰成倒是有一件事描述得很准确,那就是她的认真。胡兰成说她“但凡做什么,都好像在承当一件大事”,盛装接待朋友自不必说,就算只是走路、拈针、开罐头,她的深情也是“非同小可”的,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正经”。这种“认真”兴许和她幼时不谙生活常识有关,所以常人可以三心二意随手做的事,她亦需要全心全意来做才行。这对读者来说当然是好事,因为她即便不刻意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惊艳,只凭这份认真,也能找到最好的比喻和形容。
但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认真”并不都是赞许,至少在对待金钱的态度上不是如此。
胡兰成说自己在金钱,甚至人情上都是有欠人,也有人欠的,但张爱玲却能做到“两讫”,毫不拖泥带水。即便是和最亲密的姑姑或炎樱,她都会把账目算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炎樱去咖啡店吃点心前,她都会先和炎樱讲好这次谁付账。但张爱玲对钱的计较又不是吝啬,她用钱时都是“理直气壮”的,即便节俭,也是一种“慷慨的节俭”。她说西洋人虽然有大手笔的投资,有慷慨做慈善的事迹,但在生活中,却不知道如何用钱让自己过得更有品质一点。对此,胡兰成本没有太多意见,但他却见识过张爱玲为钱拼命的样子:她曾两次路遇“瘪三”的抢劫,每次她都死命地抵抗,和瘪三“拔河”,一次保住了手提包,一次留下了一半的小馒头。
胡兰成对张爱玲永远沉静如水的性子也有些不满,仿佛不论他如何用情,张爱玲都只会浅笑无言似的。他说张爱玲是个无情的,没有“离愁”的人,张爱玲也承认自己更关心眼前的世界,但有次她也对胡兰成提到:“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相反,倒是“自作多情”的胡兰成在离别后少有离愁。
爱情里的好与不好,对与不对,不管当事人怎么描述,旁人永远是无可置喙的。胡兰成的关心与花心,张爱玲的天真与较真,个中滋味,也只有他们彼此才懂得了。
幸福敲门
那阵子,张爱玲与胡兰成整日窝在家中细语温存,渐渐彼此都感到有些“吃力”,几天后胡兰成便返回了南京。张爱玲写信给胡兰成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胡兰成推测她是又想到了婚姻的问题,不知如何是好,因此提出这种建议。胡兰成倒是颇为“心宽”,觉得这样也不错。
就在“三角恋”中的两方一个困惑一个自欺时,第三方却先坐不住了。
1944年8月,就在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绯闻传得满城风雨时,胡兰成的第三任妻子应英娣向他提出了离婚。对这段往事,胡兰成在《今生今世》只是模糊地一笔带过:“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听他的语气,似乎妻子生气这件事是很不可理解似的。
这段往事在张爱玲的《小团圆》中倒是有较为详细的记述:应英娣是个泼辣的女人,胡兰成娶了她之后,她一直不愿去他上海的家住,而是留在南京的住处,因为胡兰成与全慧文的几个孩子都住在上海,她不愿去受委屈。所以,当她听闻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的绯闻,并翻到张爱玲写给胡兰成的信件时,她便大闹起来,最终更是直接提出了离婚。
那天,胡兰成给张爱玲带来了两份报纸。两份报都并排登着“胡兰成应英娣协议离婚启事”,“胡兰成全慧文协议离婚启事”,同一个男人同一天在报上刊出与不同女人的离婚启事,实在有些滑稽。胡兰成将报纸拿给张爱玲时,眼中不是得偿所愿的满足,而是笑中带着凄楚。全慧文得病多时,他们亦不在一起生活,所以他们之间只是差了一份离婚手续而已,但胡兰成对应英娣却是有感情的,他们之间两年多的婚姻生活虽不是甘甜如蜜,但也有一种小家庭的温暖。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心中难受,虽然自己亦不好过,但还是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发以示安慰,胡兰成却“护痛似的微笑皱着眉略躲闪了一下”,张爱玲只得“笑着坐回原处”。这一笑,相信不比胡兰成进门时“凄楚的笑”更明媚。
胡兰成还有些担心应英娣:“另外替应英娣买了辆卡车,她要个卡车做生意。”
张爱玲只是低声“哦”了一句。
闲谈几句之后,张爱玲仿若忘了刚才的别扭,忽然笑着说:“我真高兴!”
胡兰成也被她逗笑了,嗔道:“我早就知道你忍不住要说了!”
张爱玲的开心是真的,因为她终于完整地拥有他了!胡兰成的嗔怨也是真的,因为他不能再在几个女人之间悠然周旋了。
那天,胡兰成没有回家,因为他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张爱玲这算是他家么?应该是吧!至少眼前这个消瘦伶俐的女人,确是他此刻最爱的了!张爱玲从后面抱住他,他亦牵起她的手,两人久久无言。忽的,胡兰成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张爱玲绕在他项上的手臂也拥紧了一些。不知是和解,还是订约。
后来,张爱玲向姑姑说起此事:“他很难受,为了他太太。”
这次姑姑倒是看得很开:“真是‘衔着是块骨头,丢了是块肉。’当然这也是他的好处,将来他对你也是一样。”
这算好处么?张爱玲并不知晓,她无力预见将来自己是否会成为“应英娣第二”,她也无法担保胡兰成不会恋上“新的张爱玲”。她只知道,有一分爱,便用力地爱一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她唯一愿做的。如此,人生才不会有所愧憾吧!
那两则离婚启事登出后,大小报纸都在揣测下一步就该轮到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结婚启事了。但此时日本败局凸显,胡兰成自知将来时局变动后,与他有关之人均难免被牵连,因此他建议张爱玲不要举办任何仪式,亦不要对外公布。他还安慰张爱玲说:“请朋友吃酒,那种情调也很好。”张爱玲却“觉得有些凄惨”,她知道这是胡兰成在“还债”。
女人在认定一个男人时常常会说:“我不在乎他是做什么的,只要他真心对我好就行了。”可男人的事业往往决定了他对你好的程度。若仅仅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在物质上给予可靠的支持也就罢了,毕竟很多女人像张爱玲一样,是有自给自足的本事的。但若是因为所谓“事业”的缘故,让女人要受到种种心理上的委屈,甚至是对未来的绝望,那这样的男人,女人还是要小心为妙。像张爱玲这样,债是胡兰成一个人欠下的,但代价,却要他们两人来还。这种境地,即使有幸福,也实在算不得美满。
不美满就不美满吧,自己的人生又何曾美满过?只要眼前这份欢愉是出于彼此的真心就好了——这是张爱玲彼时的心声。没有婚礼、没有启事,甚至没有亲朋好友的祝贺,只有张爱玲的挚友炎樱,见证了那一纸传奇的“婚约”。
那天,张爱玲穿上了一件颇为喜庆的桃红色衣裳,在“婚帖”上极其郑重地写下:“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她觉得还差些什么,便把笔交给胡兰成,胡兰成倒是挺有急才,他接过笔,写下了那句颇为今日文艺青年喜爱的祈语:“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炎樱作为证婚人,也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而此时,张爱玲和胡兰成暂时忘却了不可知的未来,只是心满意足地凝望着彼此,仿佛这一望,岁月就当真静好起来,现世也不再风雨飘摇,而是安安稳稳。
结婚之后,胡兰成形容他们“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一样,该如何还是如何,胡兰成解释说这是因为“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这种说法不免有为将来的几段外遇做铺垫的嫌疑,毕竟,若是张爱玲的生活能因他有好的改变,他为何不肯呢?他说结婚后他们“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但这真是张爱玲最渴望的婚恋状态吗?
张爱玲并不知道胡兰成将来会在回忆录中如此形容那段新婚生活,她倒是沉浸在满满的喜悦当中,还把胡兰成买的金镯子当贺礼送给姑姑。与此同时,她的小说集《传奇》也出版了,而且几天之后便再版,在上海掀起一股“读张”的热潮。虽然张爱玲说“只有初版畅销”,稿费也不算丰厚,但这件事肯定是让她兴奋不已的。“双喜临门”下,张爱玲不仅在外人眼中风光无限,向来内敛的她亦是意气风发。
她记起他尚未与前两任妻子离婚时,有一天照例在她屋中与她闲谈,他欣喜地感慨说:“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那时,她感觉“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当时就发愿“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现在,她的愿望似乎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