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到达福州后积极备战,制定详细的作战策略,每日命人抬着他,拖着病躯,亲自检查沿海每一座军营炮台。左宗棠早就意识到,法国人进攻福建水师的真正目的,不在于侵占福建,而在于击溃清军水师后,能够顺利占领整个台湾岛。因此,左宗棠抵达福州督军后,尤其注重对岸台湾岛的战情况事,不过此时,镇守台湾岛的乃是李鸿章的心腹,淮军悍将刘铭传。左宗棠原想给朝廷施压,换掉这刘铭传,可是当左宗棠听说,刘铭传在台湾岛英勇抗法的事情后,便摒弃前嫌,转而开始大力支持刘铭传,先后给台湾岛运去十余万饷银、数千将士,以及数船火器弹药。此外,左宗棠还上奏朝廷,将台湾岛设为省制,以便于驻台官员,更好的利用分配当地的财政权利,一次更好的抵抗外国侵略势力的入侵。
法国人见福建、台湾岛,这海峡两岸军民一心、齐呼迎战,最终,知难而退放弃了侵占台湾岛的计划,转头开始集中力量,全力攻打西南边境,意欲从西南方向叩开大清国门,不过让法国侵略者大为失望的是,台湾岛保卫战的胜利,也让大清西南边境的将士,顿时信心大增、士气上涨。在光绪十一年春,左宗棠推举的湘军名将王德榜率领的“恪靖定边军”,配合老将冯子材在镇南关连战连捷,不但克复凉山,大挫法军,更是取得了镇南关大捷。
就在西南各军,准备乘胜追击扩大战果时,朝廷却本着“见好就收”的策略,连下几道旨意,强令西南各军停止追击。
不久,以慈禧为首的朝廷主和派,就火速与法国签订了停战协议《巴黎停战协定》,在此条约中,清政府不但承认了,将自己藩属国越南让归法国殖民,还让渡关税利益以支持法国在广东、广西、云南的通商收益,最让国人难以接受的是,清政府竟然还允许法国在大清的土地上建设开通“商办”铁路!一纸《巴黎停战协定》令法国不胜而胜,令大清不败而败。
当左宗棠听到此条约内容后,气得连喷数口鲜血,大呼三声道:“耻辱!耻辱!耻辱!”
后瞬间栽倒,昏迷数日,才醒了过来,身边人连忙上前查看,只见此时的左宗棠,双眼瞪的浑圆,眼神中的浓浓不甘,以及满腔愤然呼之欲出。
“大帅,大帅......”
“左中堂,左中堂......”
“总督大人,总督大人......”
在左宗棠弥留之际,他的耳边响起的都是手下人对自己的官职敬称,这些年来,自己南征北战,为国家、为社稷、为民族,可谓是殚精竭虑、倾其所有,面对如今这个结果,左宗棠虽然仍有不甘,但他自问已经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百姓,要说唯一亏欠的,就是自己的家人了。此时此刻,左宗棠多想自己的家人,也能簇拥在自己身边,他多想再听夫人叫自己一声“夫君”,多想子女再叫自己一声“爹爹”。可是,哪怕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对此时的左宗棠来说已是一种奢望了。
最先出现在左宗棠弥留梦境中的是两个人影,分别是他的父亲左观澜和长兄左承荫,在安定县城的残破城墙上,一名浑身浴血的中年人,一手捂着胸腹处的巨大伤口,一手将一把牛尾战刀,交到一个同样浑身浴血的青年人手中,在一声炮响传来后,炮弹在这二人身边炸响,这两个浴血奋战的身影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左宗棠自幼家境一般,他少年时时逢白莲教作乱,他的父亲、长兄皆在与白莲教的作战中阵亡。当时左家有土地四五十亩,亦有左宗棠父亲,为了供应左宗棠兄弟外出求学、科举而欠下的数百两银子债务。父兄阵亡后,左宗棠和他二哥,毅然将朝廷抚恤金和家中所有土地,让给了他长兄左承荫的遗孀和幼子,他们兄弟二人则承担下了家中所有债务。
出现在左宗棠弥留梦境中的第二个身影是他的妻子周诒端,一个娇小娟秀的妇人身影,手持针线、绢布,正在昏暗的烛光下,游针走线。良久,窗外天色,已经微微发白,娟秀妇人手中的刺绣也终于完成了。远山、近水、渔村、夕阳,还有一个踮起脚尖在门外远眺的年轻妇人,勾勒出一番极具诗意的“渔村夕照图”,刺绣画面旁还有一首题诗,曰:小网轻舠系绿烟,潇湘暮景个中传。君如乡梦依稀候,应喜家山在眼前。
这是左宗棠第一次离家远行,赴京赶考前,他的妻子周诒端亲手缝制送予他的刺绣枕套,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这个刺绣枕套左宗棠依然还一直保留如新。周诒端出身湖南的书香世家,虽是是女儿身,但却自幼饱读诗书,其在诗词上的造诣,比起左宗棠来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少无依却还身背家中债务的左宗棠,经人介绍入赘到了周家,初进周家的左宗棠,自然万般不习惯,别人异样的眼光,总是加深他寄人篱下的苦楚。由于左宗棠自幼孤傲,常常持才傲物,所以,与他一同求学的读书人,与他的关系都不算好。左宗棠入赘周家后,他的那些同窗,还曾编排了一段打油诗来取笑他,曰:湘阴左宗棠,来到贵子堂。吃掉五担粮,睡断一张床。
端庄贤惠的周诒端,深知左宗棠的内心苦楚,为了顾及左宗棠的面子,周诒端坚持不再接受父母接济,并坚持租借房屋居住,另立小家,对外表示,自立门户、自力更生,用她的善解人意和体贴入微,逐渐让左宗棠打开了寄人篱下的心结。左宗棠学富五车、胸怀大志,却因为不认同八股文选拔,因而接连三次科举落榜,只能在乡下以教书为生。每每念及自己的远大志向,左宗棠总会仰天长叹道:“书生空有报国志,万言不值一杯水!”
而每当这时,周诒端便会以豁达的心态,开解自己丈夫道:“书生报国心常存,不应渔樵了此生。”
左宗棠和周诒端所生的前三个子嗣均是女儿,为了给左家传宗接代,不让左宗棠因为“无后”而被人耻笑,善解人意的周诒端,主动替左宗棠张罗纳妾,这让左宗棠更是深感愧对贤妻。同治九年,就在左宗棠正在西北肃州,抓紧筹备西征之时,周诒端在湖南湘阴老家,却因病离世,左宗棠闻讯悲痛不已,恨未能见自己爱妻最后一面。只能一再交代家人,务必在夫人的墓旁,留一个位置给我,以待将来合葬。
左宗棠晚年留有十六个字,送给周诒端:命运注定,虚穴已备,君先归去,他年我到。
第三个出现在左宗棠残弥留梦境中人影是他的长子,左孝威。一个身材偏瘦的年轻书生,冒着滂沱大雨,吃力地跟在西征大军后面,指挥着后勤补给队伍疾行。大雨下了三天三夜,这个年轻书生,也在雨中淋了三天三夜。就在大雨刚停的那一刻,年轻书生看到自己带领的后勤补给队伍,终于及时追上了前方粮草刚刚告罄的大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后一头栽倒在了泥坑之中,再也没有醒来。当时,左宗棠身在新疆前线,连年的奔波苦战,他的身体也已日渐衰弱。底下人为了不刺激左宗棠,便一直瞒着左孝威的死讯。可是,父子连心,没过两个月,左宗棠就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可是他不敢想,更不敢问,他情愿别人一直瞒着他,他才能够永远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等到南疆、伊犁相继收复,左宗棠即将返回塞内之时,手下人才将这个噩耗相告。当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终于被证实后,左宗棠内心是非常的悲痛欲绝。然而想起无数和自己儿子左孝威一样埋骨在新疆戈壁上的无数西征军将士,左宗棠平静地说了一句:“打仗哪能不死人呢,至少新疆已经收复了,他们也算死得其所了。”
父亲、兄长、妻子、子女,一张张亲切熟悉的脸庞,不断在左宗棠脑中闪现,他想要伸手去抚摸那每一张脸,却发觉自己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了。那一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就像他在面对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一样。渐渐的,左宗棠最后的一丝气息,也消失殆尽。然而,他虽然已经气息全无,但是双眼依旧瞪得浑圆。手下几人确定左宗棠已然全无气息后,试着上前想要帮他抚下眼敛,可是不管任他们如何,却始终难以办到,左宗棠始终瞪着双眼,望着上方,望着的或许是苍穹万里,也或许是江山社稷。
又过了三天,左宗棠的几名儿女,才匆匆从湖南湘阴老家赶到,她们几人看着依旧双眼未曾闭合的父亲,无奈道:“算了吧,父亲到死也是这般执拗的脾气,从来没人能左右他的抉择,他也不愿让人左右。既然如此,便只能如此了。”
不几日,左宗棠的死讯就传遍了五洲大地,百姓无不哀悼不已,在杭州牢狱中的胡雪岩,闻之左宗棠病逝,更是哀嚎不已,郁结难平,终是在几个月后,也在牢狱中抱恨而终、凄凉无比。而在左宗棠生前,最佩服他的满清将领金顺,在回京述职的路上,也忽然暴毙于军中,死前无任何征兆,至于死因,不知是另有内情,还是真的纯属巧合,已然也成了千古之谜。
朝廷追赠左宗棠为太傅,谥号“文襄”,大清最后的一块硬骨头,终于还是敌不过无情的光阴,带着满腔的不甘与落寞撒手人寰了。
李鸿章在得知左宗棠去世后,挥墨提笔,留下一行文字:周旋三十年,和而不同,矜而不争,唯先生知我。焜耀九重诏,文以治内,武以治外,为天下惜公。
纵观有清一代的晚期阶段,若称得上肱股之臣者,左宗棠当之无愧也,可是这些虚荣虚名又有什么用呢?正所谓,争名逐利几十载,黄粱一梦皆为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