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吴良弼,捉摸不透的“怪物”。中后所,消耗生命的“磨盘”(1 / 1)

九月二十七日夜晚,济尔哈朗在锦州大营召开军事会议之后,阿济格和阿山带领正白旗一万五千兵马,连夜从锦县出发,直向中后所扑去。同时,阿巴泰和济度带领的镶蓝旗一万三千人,连夜从塔山出发,向中前所袭去。宁远战役开始了。

锦县距中后所城只有一百三十里。九月二十六日黎明,清兵在中后所城东五里处的驼峰岭扎下了营盘,借着清晨浮起的薄雾,阿济格和阿山带着五十匹铁骑,悄悄来到中后所城下察看敌情,以便确定攻城的时间和突破口。但中后所一片宁静,城头没有旗帜,没有守卫的士卒,没有一丝声响,简直像一座空城、死城。阿山疑惑了,悄声对阿济格说:

“奇怪,怎么没有一点动静?”

阿济格也有些纳闷。看到高耸的润和门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竖在空中,他立即意识到:明朝守将吴良弼可能要给自己找一点小麻烦。他毕竟是一个久经战阵的主将,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他要用非常的办法,迫使明军暴露城头的守备情况,便回头对阿山说:

“打出正白旗大旗,围着城池跑一圈,每个城门上,给它钉上五十枚响箭。老子不信,吴良弼他不发出一句喊声。”

阿山立即下令掌旗官亮出大旗,五十匹战马嘶鸣着,五十名士卒呐喊着,绕着中后所城奔驰。白旗在晨雾中飘扬,战刀在晨雾中闪光,五十支响箭,在晨雾中呼啸着钉在四周的城门上。但中后所仍然没有一丝声响,像在酣睡中未醒一样。阿济格没有辙了,只好奔回驼峰岭大营,气得嗷嗷乱叫。

中后所城高三丈,周围三里,池深一丈,宽三丈,有四个城门:南面是歌薰门,西面是说泽门,北面是宁澜门,东面是润和门。

九月十五日,吴良弼和王国安到宁远参加了吴三桂召开的军事会议后,便连夜返回中后所,进行认真的战前准备。中后所的城池是每年都整修的,用不着临阵着忙;中后所的粮食、器械、炸药是充实的,用不着临阵调集制造;中后所九千将士的斗志是旺盛的,用不着临阵杀人树威。只是城头上的火炮近日调到宁远去了,必须想方设法填补这防御上的漏洞。

吴良弼,三十多岁,河北昌黎人,原是辽东巡抚黎玉田的亲兵,据说还有一点亲戚关系。在长期跟随黎玉田的日子里,不仅学会了用兵打仗,而且懂得一些爱国忠君的道理。因为他出身于农村,又当过几年的亲兵,现在虽是游击大人,却无“大人”的架子,和属下士卒都混得很熟。又因为他的部下大都是河北同乡,家乡常遭清兵的侵扰掠夺,都对清兵有切肤之恨,情感上也比较接近。现在,吴三桂要把中后所变成一座“磨盘”,黎玉田又是这次战役的总指挥,他知道,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只有多杀清兵,才能对得起老上司黎玉田,才能对得起自己的属下啊!

王国安,四十岁,也是河北人,原是黎玉田帐下的一个幕僚。两年前松锦战役失败后,黎玉田寄居于吴三桂篱下,宁远城里没有他立足之地,经黎玉田几次向吴三桂求情,才让他来中后所充任都司。两年来,每当他去宁远城办理公务,总要到黎玉田的府邸看望,以诉说心曲。他对吴三桂与清廷的暗中来往也有所风闻,但当问到黎玉田时,得到的回答总是悲愤痛苦的:“我们寄居宁远,东虏还是敌人。我们离开宁远,宁远也就没有敌人了。就在这寄人篱下为国尽忠吧!”黎巡抚啊,寄人篱下的日子是难熬的,牵制吴三桂公开投降东虏的作用是艰难的,你的苦衷,谁知道呢?现在,吴三桂真的要和东虏厮杀了,并把指挥重任交给了黎玉田,如果这一仗打赢了,也许能够斩断吴三桂与东虏的勾结,对辽东形势会产生积极的影响。男儿一世,能为国家做一点好事,能为朋友出一分力量,也就不虚度此生了。

敌情,责任,拼死的决心,使这两个鲜为人知的明朝官员,爆发了超人的才能,在中后所这个弹丸之地,演出了一幕悲壮可泣的活剧。

吴良弼为填补火炮调往宁远在防御上出现的漏洞,他率领士卒,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在护城河里布设了带毒的竹签铁钉;在每个城堞之后,置放了袁崇焕在宁远城使用的那种藏兵木柜;在护城河外各条通路的要冲处,构筑了伪装极好的巨大陷阱,内置火药炸雷,暗伏士卒,组成了中后所的第一道防线。他在积极防御的同时,还根据平日练兵情况,抽出三千健勇者,组成了十个“拼杀营”,配备了全城最好的战马,准备随时杀出城去。这是他手里的十把尖刀啊!

在这些战备工作就绪之后,他在润和门的广场上,在九千将士面前,举起一碗酒:

“士兵捐躯,将军断头,天经地义。先我而战死在沙场上的好汉们,我用这碗酒祝你们英灵归天;后我而战死在沙场上的好汉们,我用这碗酒向你们告别。我吴良弼若贪生怕死,先我死的英雄们变成厉鬼掐死我,活着的每个人,不论将校、士卒、马夫、火头军,都可以在我的背后捅刀子、放冷箭……”

广场上沸腾了。他向将士掏出了一颗心,将士们向他献上了九千颗心。

王国安在这两天里,极其细心地疏散了城里的老幼妇孺。他打开粮仓钱库,发给钱粮,让城里各户百姓送一男丁出城。让所有独根独苗的男子远走高飞,以免这样的人家断根绝后,却让自己的独生儿子,十六岁的王邦定拿起长矛参加了“拼杀营”。他叮咛离开的人们带上家里的金银财宝,免得被清兵掠去。他亲自站在歌薰门外,看着老幼妇孺一批一批地离开,直至该走的人丁全部走完。

中后所在宁静中等待着清兵,终于等来了阿济格和阿山带领的正白旗。

九月二十八日未时,清兵潮水般地从驼峰岭涌来。他们抬着木板、云梯从各条道路上向中后所奔进。八旗兵勇似猛虎、势如蛟龙、粗犷凶狠的气概,使大地也颤抖起来。当他们冲到护城河边,准备架桥时,城头上的鼓声响了,各条通道要冲处的陷阱拉开,清兵成百累千地落入陷阱。火药爆炸,烟云腾起,缸片、碎石、铁屑像急雨冰雹似的卷起飞滚,上千名清兵在刹那间倒下了,潜伏在陷阱里的二百明军,也尸骨无存。傍晚,清兵发动了第二次攻击。

吴良弼身着士卒装隐于城堞之后,细心观察着这批急奔而来的三千清兵。他明白,如果护城河里的毒钉毒签和城头上射出的利箭能杀伤清兵三五百人,就会挫敌锐气。他下令城头上的弓箭手做好准备,在清兵下马渡河时,突然出现,射杀敌人。

阿山率领清兵冲到河边,挥起腰刀,命令骑兵渡河,根本没有下马停留。当城头上的明军放箭时,清兵一千多人,像急风滚雷一样渡过了汤池。

护城河防线的失灵,使形势起了变化,清兵第二批一千多人也渡过河来。阿山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将领,他知道,不控制住城头的明军,要登上城池是不可能的;不烧毁润和门城楼,要靠近城门也是不可能的。他一面下令五百名弓箭手集中目标向城楼射出带有硫黄的火箭,一面下令担任爆破的二百“死兵”向润和门冲击。

润和门大火腾起,吴良弼立即意识到:必须马上吃掉城下的这批敌兵,或者把他们赶走,否则,润和门就有被炸开的危险,夜幕会帮助阿山的。这时,守备袁靖跑到吴良弼身边,急促地说:

“游击大人,你看,阿济格出现了!”

吴良弼顺着袁靖的手指望去,果然,阿济格勒马于护城河外二里地的一个小丘上。阿济格骑着火红蒙古马,金甲金盔,身后约有五百白色铁骑,一动不动地望着润和门前,像是等城门一破,就立即放马冲来。

吴良弼心里惊觉起来,一个大胆的破敌方案形成了:他决定用三个“拼杀营”九百人马,进攻敌军的主帅阿济格,动摇城下敌军的斗志,同时用五个“拼杀营”一千五百人,与城头的弓箭手配合,消灭城下的敌人。都司王国安赞同他的决定,并要求亲自率领五个“拼杀营”出击。

中后所南门歌薰门打开了,吴良弼带着九百铁骑冲出,绕过城角,风驰电掣般地向阿济格冲去。因为双方距离很近,当阿济格发现时,吴良弼带着兵马已冲到他的面前。阿济格身后的四百铁骑,立即迎击上来,另一百铁骑保护着阿济格后退到一百步远的另一个山冈上。

阿济格在一阵慌乱之后镇静下来,已恢复了一向对明军的轻视。他立马冈上,在明军奔袭砍杀的马群中,寻找这支敌军的主将,决定在捕捉目标之后,一跃而下,结束明军这次袭击。

厮斗、砍杀、肉横、血飞,战斗在山同附近进行。清兵铁骑倒下了,士卒落马了,阿济格的眼皮眨也不眨;明军的战马跌倒了,士兵落马了,阿济格的眼睛看也不看。他睁大眼睛神情专注地捕捉他需要的目标。但在明军的反复冲杀中,根本没有一个着将领服装的人,根本没有一个发号施令的指挥者。明军铁骑像一群凶狠的马蜂,不知死地向他站着的土冈猛冲,几个人倒下去了,更多的人接了上来。他的护卫亲兵也明显减少了。阿济格惊异了,二年多来,也没有遇到这样凶狠的明军士卒啊!

阿济格突然发现在明军冲杀的士卒中,有一个年长的老兵异常凶狠,剑法也十分出众,所向之处,剑不落空。他怀疑这个人是明军游击吴良弼,便大喝一声,带领身边的护卫向吴良弼扑去。

吴良弼看到阿济格要动,便抓住清兵闪开的时机,举起利剑,高呼“活捉阿济格”,勒马向阿济格扑去,明军士兵一齐勒转马头,向土冈冲来。“活捉阿济格”的喊声,震落了天边的夕阳。

中后所,生命的“磨盘”啊!

在吴良弼率九百铁骑冲出歌薰门的同时,王国安率领的一千五百铁骑也冲出了北门宁澜门。他们迅速插向润和门外,沿着护城河外展开,一则切断阿山与阿济格的联系,一则用强弓利箭,配合城头的守军,大量杀伤城下的清兵,这两面夹攻的打击,立即使几百清兵失去了战斗力。阿山是个极聪明的人,他马上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便下令停止攻城,回头渡过护城河与明军战斗。明军虽然处于有利地形,并且箭飞如蝗,但训练有素的八旗兵,在一声号令之下,仍然极有组织地渡河而进,双方在护城河外厮杀起来。

王国安虽然不会打仗,但他的勇敢精神和拼死决心,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在激烈的厮杀中,他骑马奔驰,大声地呼喊着,呼唤杀敌英雄的名字,赞颂杀敌勇士的功绩,他的声音沙哑了。这沙哑声音传到哪里,哪里就出现更加猛烈的冲杀。这沙哑的声音,似乎是指挥明军战斗的号令。

阿山也被这沙哑的声音吸引了,这是他十多年与明军的战斗中从来没有见过的。这声音产生的力量,竟然使明军像着魔一样的勇敢凶狠。他立即意识到,这个不会打仗的人,却是一个可怕的组织者,便挥刀跃马向王国安杀去。就在这时,几十支利箭同时向他飞来,他挥刀拨箭,打落了许多,但还是有两支利箭射中了他。一箭射中他的右臂,震落了他手中的腰刀,一箭射中了他的左腿,使他几乎落马。

王国安的五十名亲兵看见阿山中箭,便不顾一切地扑来。阿山的一百名护卫同时跃马而出,兵器相击声,战马嘶鸣声,厮杀的叫骂声,交织在一起,引起了双方兵马的调动。于是,围绕着这个厮杀的漩涡,一场混战疯狂起来,马倒,血流……夕阳坠落了,天昏地暗了。

中后所,生命的“磨盘”啊!

深夜,一切都宁静了。中后所城,驼峰岭,护城河,突起的土冈高丘和旷阔的原野,都沉浸在夜色中。战场上厮杀的声息和滚起的烟尘都消失了,遍野的尸体在血泊中横七竖八地仰伏着。

在驼峰岭清兵大营军帐里,阿山已经拔出了右臂和左腿上的箭镞,敷上了药膏,因射入的不是毒箭,他放心了。不过,今天的仗打得太窝火了,中后所这个鸡蛋大的地方,却叫正白旗翻了车。他不服,憋着气,要报复,便大声喊道:

“英亲王,天亮就干!我不信,这中后所是一座铁城!”

阿济格没有作声,吴良弼的喊声和身影,还没有从他的心头离去。听到阿山的喊声,他把心里叨咕的事全抖出来了:

“明朝竟然有这样一个不怕死的游击,又偏偏叫老子碰上了,真他妈的邪门!”

阿山摸不准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阿济格像是根本不需要他回答,另提了话题:

“老子打了几十年的仗,什么主儿没有碰过?什么茬子没有啃过?可今儿傍晚这一仗,不知他妈的咋啦,听见吴良弼那小子一喊,我心里就有些发毛,看见那小子举剑向老子杀来,我这心里还真有些发怵呢!阿山,你说这邪门在哪儿呢?”

阿济格是个鲁莽的家伙,但他也有长处,心里想的,不论是好,是坏,是光彩的,还是丢人的,都能当着属下说出,不买面子不作假,不绕肠子不骗人。所以,将士们对他普遍是有好感的。

阿山明白了阿济格正在捉摸吴良弼,便开口说道:

“我看这邪门就在吴良弼身上。头一条,这小子不怕死。你想想,明朝哪个游击参将有他这样大的胆子?二一条,这小子心眼多。你说,他在各条路上挖陷阱,又覆盖得那样好,不就像猎野猪兔子吗?亏他想得出来。三一条,这小子‘贼滑’。在我们攻城时,他不守城,却溜出城来和咱们干,还穿了一套士兵服,你能想得到吗?这一天,咱就折了一千三百人……”

阿济格大手一挥,不让阿山说了:

“妈的,老子丢了一千三百人,我要杀他个全城不留一条狗!”

“明天用多少人攻城?五千人够不?”

阿济格不作声,思索着……

战场上的血和死尸,是带有腥味的刺激物,能使一些人胆怯畏缩,能使一些人暴怒冲动,也能使一些人变得聪明。应当暴怒冲动的阿济格,此刻却聪明起来。他想了许多办法,最后落到汉军旗恭顺王孔有德的火炮上。孔有德的火炮现在锦州,用火炮轰击中后所,他吴良弼能顶得住吗?再说,老子不要,难道让济尔哈朗调给济度、阿巴泰吗?

“传令,给老子备马!”

阿山愕然了。

“愣着干啥,老子去锦州城,向济尔哈朗要火炮去!”

阿山明白了,高兴了:

“妥啦!用火炮破城!”说着,走近阿济格,诡秘地说:

“咱正白旗伤亡的底不能漏啊!最好能把郑亲王拉到这里来。”

阿济格愣住了……

在阿济格离开驼峰岭的时候,吴良弼和王国安在十几个亲兵手执火把的陪伴下,走出了宁澜门,走遍城外各条道路要冲处的陷阱,在清兵的尸体中,寻找自己死去士兵的遗体。这二百个自愿走进陷阱担当潜伏任务的勇士,在还没有挪动脚步之前,就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了。但他们是那样的从容、坚定、视死如归,在那些年轻的脸上,没有忧伤和痛苦。吴良弼想从陷阱里找出他们的遗体,安葬在歌薰门外的那片树林里,让他们在地下得到一丝安慰,也释解一丝自己心中的内疚。但陷阱里除了一堆黏糊糊的泥土外,什么也没有了,只是在润和门外的一个陷阱里,找到了几片挂在阱壁上的军服碎片。他拿起军服碎片,揣在怀里,默默沿着护城河走着,看望在拼杀中倒下去的三百多个士兵。

当他看到一个士兵和一个清兵对刺而死,尸体仍被两杆长矛连在一起时,一直强撑着疼痛的心颤抖了,泪水流了出来。他弯下身去,拔出了清兵刺进的长矛,把死者抱在怀里。这,这不是都司大人的公子吗?是,是他,是王公子邦定啊!他呼叫着名字,没有回答,他抱起邦定,望着身边的王国安:

“你……”

泪水在王国安的脸上流着,嘴唇在颤抖,腰身似乎弯曲了,但仍竭力控制着。吴良弼忍不住了:

“都司大人,我……”他哽咽,两腿一弯,跪在王国安的面前。

王国安也跪了下来,紧紧抓住吴良弼的手:

“他与别的士兵一样,都是大明的子民,这样好,这样好啊!我这个当都司的,也有脸见中后所的父母了。游击大人,对这些死者,你尽到心了……”

十几支火把闪烁在护城河边,照耀着跪倒在地的吴良弼和王国安……

九月二十九日,全天无战斗。入夜,吴良弼独自坐在军营议事厅里,担心着这一天可怕的沉默。阿济格为什么不来进攻?战争,战争中最可怕的是意外,阿济格的沉默就是一种意外啊……

深夜戌时,吴良弼派出的细作急急闯进议事厅,向吴良弼禀报了济尔哈朗和恭顺王孔有德来到驼峰岭清兵大营的消息。吴良弼最担心的情况出现了。

“汉军旗的火炮营到了吗?”

“在驼峰岭清兵大营里没有发现火炮。”

一个在中途袭劫敌人火炮的想法,在吴良弼心头闪动了。虽然这是一步险棋,但值得一掷,即使损失几百人马,也是划得来的。他扶案而起。

“来人!”

亲兵头目郭刚闻声走了进来:

“立即请都司大人来此议事。命令一、二、三‘拼杀营’到教场集合待命!”

郭刚应声跑了出去。

吴良弼束好战袍,提起宝剑,看着一边的细作问道:

“从驼峰岭去锦州的官道你熟悉吗?”

“熟悉。驼峰岭去鸭舌嘴十五里,鸭舌嘴去黑石砬子二十里,黑石砬子到仙人屯十八里。往东就是一马平川了。”

“绕过驼峰岭,直插鸭舌嘴有小路吗?”

“有。出北门宁澜门一直往北,走八里,往东拐,经过老爷岭,由黄羊谷直插过去,就是鸭舌嘴官道了……”

都司王国安急急走进议事厅,吴良弼拱手迎上,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守备袁靖闯了进来:

“禀报大人,清兵四面围城了。”

吴良弼明白,自己的打算晚了一步,孔有德的火炮营已经到了清兵大营。他失悔地摇了摇头,便与王国安急急向城头走去。

孔有德的火炮营刚到驼峰岭,济尔哈朗怕明军夜袭大营毁坏火炮,便立即派出五千骑兵围困中后所四门,然后从容地移动火炮,准备在天亮后发动攻击。

天色放亮了。吴良弼在城头看得清楚,四支清兵,已列阵在四门之外五百步的地方,形成了对城池的包围,既不攻城,又不呐喊,分明在等待孔有德火炮营的到来。他的心沉重了:这座城池即将被炮火轰毁,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呢?

孔有德的火炮营出现了,在二千骑兵的保护下,炮车徐徐移动而来。吴良弼用心数着,一共三十门炮。接着,一队高擎大纛、条纛、旗枪、豹尾枪的队伍,由驼峰岭脚下闪出。守备袁靖说道:

“济尔哈朗亲自出马了!”

王国安此时也明白了危险的逼近,悄声问道:

“游击大人,我们怎么办?”

“也许只有一个时辰供我们选择对策了。”吴良弼说完,与王国安、袁靖走进了歌薰门的城楼……

济尔哈朗毕竟是打了几十年仗的人,他知道在战场上如何使用拳头,也知道人心和城墙在防御中是同等重要的。他决定用二十五门火炮集中轰击润和门和两边的城墙,打开进城的通路。用五门火炮仰角向城里轰击,扰乱人心,破坏明军守城的士气。他还晓谕正白旗将领士卒,破城之后,准其抢掠三日。在布置了这些具体措施之后,便移动仪仗,来到孔有德的火炮营。

孔有德,现年五十多岁,是天聪六年(1632 年)投降大清的明朝将领。崇德元年(1636 年),皇太极为了笼络这些明朝降将,封孔有德为恭顺王,与怀顺王耿仲明、智顺王尚可喜被称为“三王”。皇太极对这些明朝降将,不仅肥马华屋,优容异常,而且利用他们文化高、知识多的特点,让他们掌管火炮,以示对他们的信任。十多年来的奴才生活,使孔有德的骨头早就软化了,他掌管的火炮越是威风,他就越是服帖。奴才,有才智而奴性十足,是孔有德发迹的人生秘诀,也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信条。

孔有德见济尔哈朗驾临,急急匍匐在地:

“微臣孔有德,恭请辅政王安好。”

“恭顺王请起叙话。”

孔有德跪地不起,叩头谢恩:

“谢辅政王。臣这样靠近主帅,听令真切一些,请辅政王谕示。”

“这次攻破中后所城,就看恭顺王的本领了。”

孔有德明白,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要恭顺如奴:

“微臣托皇上洪福,蒙辅政王扶植,想来必会炮响城破的。”

“有把握吗?”

“辅政王坐镇中军,人受恩泽,炮披金辉,臣觉得破城是有把握的。”

“你不会怜惜中后所游击吴良弼吧?”

孔有德心里打了一寒战,急忙答道:

“臣与吴良弼素不相识,就是臣原来的属下上司,也当令其焚尸扬灰。”

“好!焚尸扬灰,说得好!恭顺王久经战阵,你看中后所这样的城池,几时可破?”

“臣想,两个时辰之内,一定可以破城。”

济尔哈朗举手下令:

“传令全军,寅时开始放炮,辰时破城。延误战机者,斩!”说完,回到中军去了。

在清兵三十门火炮轮番不停地轰击下,守城的明军无能为力了。留在城里的五千老百姓,集合在西门里的都司府邸前,吴良弼站在高台上,动员大家赶快出城逃生:

“……父老兄弟们,大家快离开这中后所。多活一个人出去,大明多一份生气。父老兄弟们,听我一句忠告吧……”

炮火落在都司府邸的屋顶上,房子起火了。

五千百姓沉默着,流泪了……

吴良弼情急地说:

“父老兄弟们,城马上就要破了,留在这儿,也是白送死。爱国爱土的,将来返回来,把东虏赶走!忠君忠亲的,不论走到哪儿,也别忘了报仇雪恨。大家不能再耽搁了,我求你们……”

炮火落在高台右侧的一棵榆树上,树身折断,枝叶乱飞,地上尘埃腾起。

五千百姓抽泣着,痛哭着。他们不愿丢弃这样好的游击、这样好的都司和这世代居住的中后所啊!

吴良弼向百姓拱手,跪倒在高台上:

“父老们,兄弟们,我身为中后所游击,不能保城安民,罪咎在身;若连累百姓为我而死,则罪深九渊;父老兄弟们,我派守备袁大人率拼杀营六百人,为大家出城开路。父老们,可怜我吴良弼吧!”

袁靖也跪在百姓面前,发誓说:

“游击大人忠君爱民,令我带兵保护百姓出城,我若贪生怕死,死于乱刀之下。”

五千百姓“哇”地哭出声来,也跪倒了。一个年长的汉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游击大人,我们听你的,今日离开中后所,来日回来报冤仇!你如果相信我们,请游击夫人跟我们一起走。夫人留在这里,我们不放心啊!”

吴良弼站起,断然说道:

“谢谢大家。郭刚,请夫人来,跟大家一起走!”

郭刚转身向游击府邸跑去。

王国安也高声说道:

“官仓粮食,能带的多带。银库金银宝器,能拿的多拿。拿不了、带不走的,全部烧毁,决不留给东虏。大家听候守备大人号令,准备出城……”

吴良弼的亲兵头目郭刚痛哭着奔上高台,跪倒在吴良弼面前:

“大人,夫人拔剑自尽了……”

人们愣住了,吴良弼也愣住了。

吴良弼站在高台上,像一个玉雕的石人,他抬头慢慢说道:

“让夫人留在这里,在火焰中守护咱们的中后所。”说完,他拔出宝剑,向歌薰门跃马而去。

在城门被轰毁,城垣倒坍,烟尘尚未散落之际,吴良弼和王国安带领拼杀营二千四百名士卒和六千守军,疾风骤雨般地杀出,直扑济尔哈朗的中军。马在啸,人在喊,刀剑在闪光,一股突然的、势不可挡的钢铁洪流,冲垮了清兵的弓箭手、前锋营和火炮营,使战场上的形势,一下子变了过来。济尔哈朗丢掉大纛、条纛、罗伞,在一群亲兵护卫下,离开了战场;阿济格叫骂着,亲手杀了几个前锋营士卒,也没有制止住一时的混乱,他自己反而被后退的人流推搡着,也向后退去;孔有德急忙组织兵马,在火炮前形成一道防线,并不阻击明军,闪开了通向中军的道路;只有阿山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一面指挥三千兵马进行反击,一面挥动大旗要歌薰门、宁澜门外的两支清兵迅速迂回增援。双方一万六千兵马展开了中后所从未有过的大厮杀。

这时,中后所城里火焰腾起,中后所城毁灭了。袁靖带着五千百姓,冲出歌薰门,向西奔去。吴良弼看着,放心了,他换了一匹战马,一心一意地进行战场角逐了。

英勇的八千明军,在一向凶狠剽悍的八千清兵面前,逐渐占了上风。吴良弼完全掌握了战场的主动。战场的范围扩大了,一直延伸到驼峰岭下,老爷岭边,方圆十几里的原野,滚动着厮杀的人流马群。人流淌过的地方,留下了无数的尸体;马群滚过的地方,映出了一片血泊。从中午到黄昏,杀声不停,烟尘不落。只有散布在原野上的血泊,红了又黑,黑了又红。

夜幕终止了这场厮杀。不是厮杀的人们疲惫了,而是看不清厮杀的对象了。

深夜,在驼峰岭清兵大营军帐里。

济尔哈朗呆坐在灯光下,有些傻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凶狠的厮杀,当年兵败宁远城下,明军也没有这样不要命啊!当年,袁崇焕用才智聪明取得了胜利,今天,这个吴良弼呢?简直是个怪物啊!自己把握的战场优势,在刹那间消失了,吴良弼才是一个小小的游击啊!他的心有些战栗了。

阿济格一直没有说话,他躺在鞍鞯旁的一张羊皮垫子上,闭着眼睛。也许他太疲劳了,也许因为打了窝火仗在生闷气。他不说话,连济尔哈朗也没辙啊!

孔有德仍然是那样的恭顺。他是恭顺王,只能恭顺啊!但他并不紧张,他心里有数,火炮营虽然死伤了二百多名士卒,但火炮完整无缺,这也是一大功啊!当然,他也明白,吴良弼已经对火炮没有兴趣,才使他的火炮营得以幸免。

阿山走进军帐,向济尔哈朗禀报了今天战斗的伤亡情况:

“这一天,咱们死了三千余人,伤了一千余人。吴良弼可能伤亡得更多……”

阿济格忽地坐了起来,打断了阿山的禀报:

“妈的,你不是吴良弼,你怎么知道他伤亡得更多?这打的是屌仗,不是自己的孩子不心疼!别他妈的扯了,睡觉!”

阿济格“噗”的一下,吹灭了灯。

济尔哈朗是什么反应?阿山和孔有德都没有看清。

深夜,在老爷岭后的黄羊谷里。

风,徐徐而柔和,吹在这狭长而隐蔽的山谷。水,悠悠而清爽,流在这狭长而隐蔽的山谷。河滩上的枯草,山坡上的枫叶,在繁密的星光中铺满山谷,迎接着这些无城可驻、无家可归、疲惫不堪的士兵和战马。

战马在河边贪婪地啃着枯草;士兵躺在树下草丛中,一动不动,像是连喝水的力气也没有了;负伤的士卒咬着牙,忍受着疼痛和饥饿的折磨。狭长而隐蔽的黄羊谷,在神秘中又增添了沉闷凄凉的气氛。

吴良弼走到附近的一棵枫树下,看见十几个血染衣衫的士兵,有的倚树而坐,有的卧地而眠。他们虽然没有呻吟叫苦,但这苍凉的情景,使吴良弼五内震动了,一种愧疚难当的感觉,沁透了他的全身,心也黯淡起来:这种马无草、人无粮、食无炊、居无室、伤无药的境遇,能带队伍吗?能养队伍吗?莫说十天八天,就是今儿个晚上也过不去啊!明天早晨,也许有一半士兵上不了战马,更不用说打仗厮杀了。他吩咐亲兵头目郭刚,到战场去割取死马的肉来。郭刚带人出发了,他便向士兵们歇息的地方走去。

在战场厮杀的时候,大家什么也不想,只想多杀几个清兵。但在厮杀停歇的此刻,在露宿山谷、饥饿疲惫的境地里,大家都在想:明天怎么办呢?连战马似乎也在思索,要不,为什么听不到那激励人心的嘶鸣声?

游击吴良弼亲自看望他们来了。虽然只是在他们身边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没有嘘寒问暖,但他们心里暖和了。多么实在的游击大人啊,冷暖忧愁,你都清楚,还用得着问吗?

游击吴良弼亲自看望他们来了。虽然只是在他们身边坐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但那眼神他们是理解的。他的战袍上不也浸透汗水、溅满血渍吗?多么亲近的游击大人啊,你的心都亮出来了,还用得着说话吗?

游击吴良弼亲自看望他们来了。虽然只是用手摸了摸他们的衣衫,用眼看了看他们的伤口,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游击大人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有饥饿的胃肠!多么细心的游击大人啊,原来你也是一个冲杀的士兵。

游击吴良弼亲自看望他们来了。虽然没有讲明今后怎么办,但他们心里充实了。多么好的游击大人啊,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的马蹄和脚印,不就是地上的道路吗?

吴良弼走遍了河边、山坡,看望了四千五百多士兵,他的心舒坦了一些。草丛里秋虫的啾啾声,小河里流水的淙淙声,像是突然传到了他的耳边。他感到精疲力竭了。

亲兵头目郭刚带着人马高兴地回来了。他们弄回了几千斤死马肉,从清兵的死尸上弄到了三百多个装满白酒的鹿皮囊和猪尿泡,还弄回了二千多斤杂豆马料。吴良弼看了十分高兴,改变他一向不准战时饮酒、不许露宿点火的规定,宣布全军点燃篝火,烤火取暖,烧肉充饥。刹那间,篝火在河边、山坡、路旁燃起,千堆万堆,火光相映,异常壮观。

松枝燃烧时散发的清香,马肉烤熟时散发的醇香,酒囊打开时散发的芳香,溢**在狭长的黄羊谷里。在山坡上的一棵松树下,吴良弼和王国安围着篝火沉静地思索着。王国安因体力不支,横卧在亲兵为他铺设的一件战袍上,吴良弼倚树而坐,亲兵送来的乌黑的马肉和酒囊放在身边。他们谁也没有理睬。明天,这支兵马该向何处去呢?

王国安虽然累得坐不起来,但思维神经仍然是非常活跃的。今晚,他自愿充任吴良弼的“幕僚”,像过去为黎玉田设谋一样,忠心耿耿地为朋友执著划策。他闭着眼睛,不受外界的干扰,让思绪向那深邃的探索境地逸去……

吴良弼倚树闭目,也在思索着:

“中后所毁灭了,四千多士兵战死了。现在该是‘将军断头’的时候了……”

身边的篝火越烧越旺,松枝木节响着噼啪声。四周传来士兵们的谈笑声和战马的萧萧嘶鸣声。

“可这些负伤的士兵怎么办?往什么地方安置啊?中后所,生命的‘磨盘’,你碾碎了敌人的生命,也碾碎了自己人的生命啊……”

一阵夜风从山口吹来,在山谷里“呼呼”作响,松涛也应和起来。

“让这四千个生命悄悄离开这里吧?哪座山洼里,哪棵青松下,不能收葬自己的躯体,何必累及这些人呢!但济尔哈朗有这样的心肠吗?也许在天亮时,清兵就会包围黄羊谷,这里不再有一个活着的人了……”

王国安思索成熟了,他挣扎坐起,拿起一块马肉,递给了吴良弼,打断了他没有结论的思索:

“这两天来,东虏损失的兵马,该有五千人吧?”

吴良弼微微点头。

“我们也伤亡四千多吧?”

吴良弼默默点头。

“中后所真是一架‘磨盘’,游击大人可以昂首挺胸面对世人了。”

吴良弼心头一热,眼泪滚了出来。

“眼前形势,大人十分清楚。今后之计,我有一个考虑……”

吴良弼急忙挥去泪水,拱手说道:

“请都司大人赐教。”

“立即率领这四千五百兵马,离开黄羊谷这个死地,疾驰宁远,在那里再与东虏厮杀……”

吴良弼静听着。

“这样既可以为朝廷保存一支抗击东虏的兵马,又可以增强巡抚黎大人的实力,对吴三桂也是一个有力的牵制……”

吴良弼眼睛亮了。他没有想到,这个屈居中后所的都司大人,对宁远城里的情况,竟是如此熟悉。

“大人知道,吴三桂这次委派黎大人为宁远决战指挥,是在玩手中的纸牌,为他将来应付东虏留一条后路。黎大人之所以听从委派,不过是想借吴三桂的马头,多杀几个东虏罢了。我们对于这些,可以佯装不知,举兵直入黎大人麾下。黎大人当然会利用职权,顺水推舟,吴三桂纵有猜疑,也不会马上干预。大人以为如何?”

吴良弼十分佩服王国安的周密分析,也承认这是当前摆脱困境的惟一出路,也是一个保存这支兵马的良策。但他是跟随黎玉田长大的,对战场主将的酸甜苦辣了解得太清楚了。对朝廷不分青红皂白地处置失城将领有些看怕了,寒心了。对吴三桂的为人,他始终存有疑虑,到了宁远以后会怎么样呢?谁能保准吴三桂不会以“丢城失地”为借口斩杀自己呢?什么参加决战?什么与东虏厮杀?都会成为一句空话,恐怕连壮烈的死,也不可得了。

“宁远去不得啊!与其在那里糊涂地死去,不如在这里拼杀到底。‘磨盘’倒塌了,还可以当‘滚石’用!正白旗还有一万兵马,再拼它三千、两千,不是同样有功于国吗?让都司大人带三千兵马疾驰宁远吧,留给自己一千兵马就够用了。”

吴良弼知道,如果以自己的想法真实相告,王国安是肯定不会赞同的。为了三千士卒的生命和伤员安全地转移,为了安全送走这个胸怀谋略、勇敢实在的读书人,他只好以谎相欺了。他拿起酒囊,站了起来,恭敬地送到王国安面前:

“大人设谋,拯救四千士兵的生命,吴良弼感激不尽。今生今世,能结识你这个患难朋友,心满意足了。我们不再称职位了吧,以兄弟相称,不更亲切吗?”

“好!早该如此。老弟,兵贵神速,趁天黑行动吧!”

“好!正如老兄所讲,疾驰宁远,是当前惟一的出路。一个时辰后,我们就举兵出发。这里距宁远八十里,但正白旗一万人驻于驼峰岭,游骑布于四周,全军四千多人结队而行,又有伤员拖累,万一被东虏发觉,危险不下于黄羊谷……”

“老弟所虑极是。”

“为了全军安全抵达宁远,我想把人马分作两队。一队由六个拼杀营和守城兵组成,共三千兵马,带着伤员作为前队,由黄羊谷直插鸭舌嘴,绕道去宁远;一队由四个拼杀营组成,约有一千兵马,作为后队,警戒东虏,随机而行,到鸭舌嘴与前队会合……”

“好!战场组织,愚兄不懂,老弟有何吩咐,我一定依令而行。”

“老兄,有你这句话,我放心了。请老兄率领前队兵马,绕道疾驰宁远。为了一路便于调遣,我把亲兵头目郭刚,留在老兄身边。”

“老弟有令,愚兄遵行。有亲兵头目郭刚相佐,愚兄更不敢推辞了。”

吴良弼举起酒囊,拱手作谢:

“请老兄饮此粗酒,以壮行色。”

王国安接过酒囊,痛饮三口……

十月一日丑时,是黄羊谷黎明前最庄严、最凝重的时刻。篝火燃烧着,四千五百名士兵,按照査点校阅的队形整齐地排列在小河两边的滩地上。河东是四个“拼杀营”的一千零几个人的队伍,河西是六个“拼杀营”和守城兵马组成的三千四百人的队伍。两边的士兵都跨上了战马,佩弓执刀,一些负伤的士兵,也伏身马背,静听吴良弼下达命令。

吴良弼站在河心的一块卧牛石上,在篝火的照映下,显得魁伟英武。他着甲戴胄,面色铁青,讲了疾驰宁远的理由,讲了兵力的分配,讲了行军的路线,讲了途中应当注意的事项,讲了应敌的方略……最后,他说道:

“中后所毁灭了,但大明的国威士气是毁灭不了的!‘士兵捐躯,将军断头’,中后所有杀身之人,无降敌之鬼。拼!和东虏拼个两相精光。杀!和东虏杀个命命相偿。中后所这个名字,就是济尔哈朗心惊胆战的克星!中后所的每个士兵,都是东虏望而生畏的天神……”

篝火烧得更旺了。夜风吹动松涛,呼呼作响,战马萧萧,震**山谷,马背上的士卒齐声呐喊:

“士兵捐躯,将军断头!”

吴良弼挥起宝剑,用全身的力气宣布:

“从现在起,都司王大人就是中后所兵马的统帅……”

突然从河西滩上三千四百兵马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一个高大的士兵高呼着“游击大人”飞马而出,直向吴良弼奔来。他翻身下马,跃上卧牛石,跪在吴良弼的面前:

“大人,我不能离开你啊……”

这时,人们才看清楚,他就是亲兵头目郭刚。

吴良弼厉声喝道:

“你……”吴良弼抬起脚向郭刚踢去,郭刚没有躲避,反而抱着吴良弼的腿乞求道:

“让我和大人一起死吧!”

“滚开!”吴良弼飞起一脚,把郭刚踢进河里,郭刚从水里站起,冷水淋淋地爬上卧牛石,跪在吴良弼脚下。吴良弼不忍心了,抬起的脚慢慢放了下来。郭刚大声说道:

“大人,我要跟着你在这中后所与东虏周旋。我一定死死咬住敌人……”

王国安明白了,他急忙走上卧牛石,委屈地说:

“游击大人,你没有把我当兄弟看啊……”

“老兄,你……”

“大明十多年来,在这辽东,还没有一个死命报国的幕僚,你成全我做一个舍身报国的文臣吧!”

河西滩地上的三千四百名士兵也明白了,同声呼唤着吴良弼。

吴良弼拉起王国安的手,深情地说道:

“老兄,原谅小弟。军令如山,不可更改,我把三千四百兵马交给你了,疾驰宁远城吧!”说完,他拱手告别,推开郭刚,跳下卧牛石,走到“拼杀营”一千名士兵面前,飞身上马,大喊一声,带领一千铁骑,奔出黄羊谷,向驼峰岭清兵大营冲去。

王国安稍一迟疑,也跨上战马,用沙哑的声音高呼:

“士兵捐躯,将军断头,跟着游击大人,出发!”

三千四百名士卒,也冲出黄羊谷,向驼峰岭清兵大营杀去。

三天来,防不胜防的夜袭、捉摸不定的遭遇战和吴良弼飘忽不定的行踪,不仅拖住了济尔哈朗移师宁远的腿脚,而且使他茫然了,疑惑了:

中后所已经成为一片瓦砾废墟,城楼、房舍、街巷,往日的繁华和游击的职位都不存在了,就是有珠玉珍宝,也都埋在地下了。吴良弼啊,你还在留恋什么呢?

一个小小的游击,竟有这样大的魔力,吸引着五千溃散之徒、亲兵为他卖命,都司为他献身。难道吴良弼往日的恩赐会如此的深得人心吗?

在中后所毁灭之后,明军的体力明显的虚弱了,可斗志更加旺盛,杀得更加凶狠,一个个都像是专门找死而来。吴良弼啊,你有什么魔法呢?

吴良弼,这个摸不透、看不见、抓不住、杀不了的怪物啊……

十月五日,在红石砬子战斗中,吴良弼负伤落马,被济尔哈朗所擒,杀害在驼峰岭前的土冈上。跟随吴良弼的三百名士兵,也被全部杀害了。

人们传说:吴良弼在被杀害之前,任凭济尔哈朗拷打审讯,始终不发一言,只是站在土冈上,面对毁灭的中后所,跪在地上,叩了三个触地头。也许是向中后所告别,向战死的士兵告别,向焚身在烈火中的夫人告别吧!

济尔哈朗看见了他,抓住了他,杀害了他,但仍然没有摸透他。

吴良弼,捉摸不透的“怪物”!

中后所,消耗生命的“磨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