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在庄妃面前,在控制盛京和皇宫的两黄旗面前,在科尔沁六千铁骑面前,头疼病发作了,跌倒了。当他被阿努思扶进自己的卧室,单独一个人躺在**时,眼泪暗暗地流过耳边,打湿了黄绫软枕。
他已经服下了王妃阿尔桑从书房里取来的麝香粉和牛黄末,闭着眼睛仰面躺着。王妃阿尔桑静静地坐在床边,为他挥扇驱暑,用凉水冷敷,用颤抖的心祈祷。
这是十九年来第一次看到多尔衮落泪啊!王妃阿尔桑虽然不知道多尔衮与庄妃的会谈情况,也不敢询问,但她看得出,多尔衮没有斗过庄妃。她心里十分焦急和难过,眼泪不断地滴落在衣襟上、手背上、床沿上,但又不敢哭出声来。多尔衮本来就嫌弃她的软弱,更何况在这个时候。痛苦而可怜的王妃阿尔桑啊!
八月十四日丑时的钟声敲响了。也许由于麝香、牛黄清热解毒、解痉定惊、通络醒神的药物功能,多尔衮的头疼慢慢地消失了,他的雄心壮志似乎也有些动摇了。经过这次猝然打击,多尔衮真的有些心灰意冷了:
“十多年来,杀啊,冲啊,拼啊!为了谁呢?为了向那个六岁的皇九子叩头称臣吗?皇太极像一块乌云,压在自己头上十七年,现在,又要被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压在自己的头上一直到死吗?勾心啊,斗角啊,声威震动八旗的‘墨尔根代青’竟然跌在一个科尔沁女儿的手里,真是难以忍受的屈辱!这大概是‘天意’的安排,不能忍受也得忍受啊!……”
多尔衮睁开眼睛,看见在惨淡的灯光里,阿尔桑坐在他的身边,为他流泪,为他担忧,为他受怕,眼睛都哭得红肿了。他的心软了,活了,动情了:
“这个女人长得丑吗?和她的妹妹——豪格的福晋阿尔寨——一样,都是难得的美人儿。眼睛是秀气的,容貌是动人的,皮肤是细嫩滑润富有弹性的。婚配后的头几年,有多少甜蜜的情愫至今仍然难忘啊……”
阿尔桑用羹匙把水轻轻放在多尔衮的嘴边。多尔衮睁开眼睛,凝神望着自己的妻子:
“她衰老了吗?没有,她才三十岁啊!因为不曾生儿育女,仍然保持着当年那轻柔娇美的体态和秀丽可人的姿色,只是性格软弱一些。难道这也是不可原谅的缺陷吗?性格泼辣的女人,有什么好处?像永福宫庄妃那样的女人,不是更可怕吗?毕竟是十九年的夫妻啊,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只有她,不记恨往日的不好,坐在自己的身边,喂水,喂药,挥扇和流泪啊……”
阿尔桑拿起凉水浸湿的手巾,轻轻地敷在多尔衮的额头。
“争什么‘皇位’!入什么‘中原’!夺什么‘天下’!见鬼去吧!让那六岁的娃娃去争,让那些拜倒在庄妃裙子下的酒囊饭桶们去夺!和这个女人厮守在一起,过着清闲的日子,不也很好吗?”
多尔衮拉起王妃阿尔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低声说道:
“不要紧的,现在好多了……”
就是这么一点爱抚,使王妃阿尔桑也经受不住了。近十年来,多尔衮的官越当越大,脾气越来越暴戾,荒唐的事情越来越多,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坏。每得一次赏赐,总要发一次酒疯,向自己身上使气;每纳一个新的福晋,总是三五个月不照面,照面之后,总是一阵冷言冷语。像这样的温柔和爱抚,是近十年来不曾有过的。她觉得,这是她婚配后头几年的多尔衮,今晚回到了她的身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终于哭出声来,并且伏在多尔衮身上抽泣起来。多尔衮没有发火,也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为她轻轻地擦着眼泪,并不住地拍抚着她的肩头,要她不要抽泣。阿尔桑把脸贴在多尔衮的胸前,温柔而情深地说道:
“别和他们斗了吧!你这个病,就是因这而引起的。你看大贝勒礼亲王,整日待在府里,妻妾团聚,何等轻松;朝里的事情,不闻不问,开会时,有兴趣,听着,没兴趣,打个盹儿养神,不惹到自己的事,从不开口,就是惹到自己的事,也是从不着急发火。大贝勒今年都六十岁了,还是那么硬朗,不也挺好吗?”
阿尔桑没有想到,她这些温柔的安慰,却勾起了多尔衮性格中最为突出的因素——进取和争斗。
多尔衮在想:
“大贝勒代善,真的生活得‘挺好’吗?十七年前与皇太极争夺皇位失败以后,就处于可有可无的地位了。十七年来,用得着时,拿出来摆摆,让人们知道大贝勒还在;用不着时,谁理睬他呢?身为大贝勒,却像一个小厮一样,围着皇太极转,看着皇太极的眼色行事,时时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是生活吗?这是活受罪!今后,多尔衮要是也像大贝勒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呢!”
阿尔桑只知道此刻多尔衮的爱抚是惬意的、舒心的,她并不知道多尔衮此刻在想些什么。她仍然在继续劝慰自己的丈夫:
“早点退出来也好,咱们没儿没女,为谁操心卖命呢!哪一个皇帝,不是今天倚重这个臣子,明天又倚重那个臣子,重用的时候,言听计从,失宠的时候,不都是替罪羊吗?”
这正是多尔衮所担心的。阿尔桑的宽慰,不仅没有消除多尔衮的疑虑,反而增加了他的恐惧。
多尔衮在想:
“如果从此一蹶不振,皇后、庄妃能相信自己吗?肃亲王豪格、郑亲王济尔哈朗能宽容自己吗?礼亲王代善、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能不落井下石,把一切罪过都推到自己身上吗?失去权柄的人,历来都是各种人物攻击的对象。公仇,私仇,谁分得清楚呢?又有谁去为你分辩呢?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他们失去权柄之后,人们都争着揭发他们的过失,而那些猪狗心肝的小人,争着罗织和伪造他们的罪状,谁还去回想他们过去的功绩呢!”
多尔衮抚摸着阿尔桑的双手,停止在妻子的双肩上,微微地颤抖着。阿尔桑错误地理解了多尔衮的心情,以为她深情的劝慰温暖了丈夫苦楚的心,便把脸紧紧地贴在多尔衮的胸口,低声娓娓地说:
“人心都是怎样长的,谁看得清楚啊?别的不说,就说咱们睿亲王府吧,你知道谁忠心可靠呢?伊罗根是你的护卫头目,谁敢保准他不出卖你?别看现时大伙祖宗亲爹似的敬重你,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天底下,忘恩负义的小人多着呢,恩将仇报的坏人有的是,卖友求荣的奸人啥时都有。每当看到这些人向你弯腰点头,唯唯诺诺,总是一张笑脸时,我心里就发冷。过咱们的清闲日子吧,我整天陪着你,事事依从你。皇宫里的事情,我真有些看怕了,一时见不到你,我心里就发慌。”
妻子的话是真诚的,是出自内心的。这个软弱女人的心,也是柔软多情的。从她那紧贴在胸口上的热乎乎的脸上,那胆怯急促的气息里,那如泣如诉的声音里,多尔衮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妻子的温情。他双手紧紧搂着妻子的双肩,却得出了一个与阿尔桑的希望完全不同的结论。
多尔衮在想:
“不能坐以待毙,不能任人欺凌,不能丢掉手中的权柄,不能让那些小人、坏人、奸人们把自己当作一架人梯,不能让那些仇人高兴,更不能让永福宫那个女人太得意了。多尔衮不是代善,不是阿敏,不是莽古尔泰。多尔衮是‘墨尔根代青’,是聪明王啊!要报复,要夺回今晚失去的一切。决不放过任何人,包括永福宫那个迷人的、才貌出众的、城府莫测的可怕女人!”
多尔衮抚摸着多情的妻子,思索着今晚在正殿里与庄妃的交锋,回想着庄妃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他知道,清宁宫还没有把自己的路完全堵死,在那鹿角宝座旁边,还给自己留了一个位置。这是一个显赫而又屈辱的位置啊!
多尔衮在想着:
“要东山再起,就得占据这个位置,作为立足点,慢慢向那鹿角宝座迈步。这几步远的距离,需要度过多少个年月,需要耗费多少心血和精力啊!
“郑亲王济尔哈朗啊!拜倒在清宁宫那些女人裙子下的事,我也会!多尔衮干起来,会比你干得更漂亮、更干脆、更丰富多彩,更会赢得那些女人的欢心。你等着瞧吧!
“礼亲王代善啊!耍滑头的事,我也会!多尔衮会滑得冒油,滑得发亮,滑得令人看不出破绽,滑得惊天动地,震撼人心!你信不信呢?
“那些出主意拥立皇九子继承皇位的亲王、贝勒、大臣、学士啊!这一招,我也会!形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多尔衮会玩得比你们更花哨、更逼真,更能引起看客们的掌声和赞扬,更能取得清宁宫那些女人的信任。你们不服气吗?
“庄妃啊,感谢你没有把多尔衮脚下的道路完全堵死,还给我留下了一条生路。在这条路上,多尔衮会比以前更加隐蔽、更加小心,更加深谋远虑地向前走!当石破天惊的时候,你追悔吧!你咒骂吧!但已经来不及了。庄妃啊,你这迷人而可怕的女人!”
在多尔衮神思翻腾,盘算现在、窥视未来的思索中,寅时的钟声响了。星星隐去,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