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楼议事厅里,空空****。初升的太阳透过窗子射了进来,给这华丽的厅堂涂上了一层透亮湿润的光泽。
礼亲王代善,身着甲胄,脚蹬长靴,端坐在自己以往坐的位置上。胄顶的素金宝盖闪着亮光,胄底的镂花金带在一束阳光中,形成了一个光圈,衬托着他那威严的面孔,其肃穆之态,像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神人。
在平时这种非军事性的会见中,礼亲王是不穿这样的服装的。况且在中秋节之前,天气还在“秋后二十个火老虎”之中,穿这样的甲胄会闷热难熬的。但为了显示大贝勒的威严与权势,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在未经过战阵的女人面前,这样的服装还是大有用处的。
在离开礼亲王府的时候,代善已经想好了制服皇后的方案:
首先,把两黄旗与两白旗对立的口号抛出,使皇后明白,八旗将领都在向大贝勒禀报他们确定的嗣君人选,他不讲话,这个难题是不容易解决的。
其次,再把两黄旗与两白旗的“厮杀事件”抛出,并要皇后立即做出决断。他猜想,一向不注意朝政的女人,在这个难题面前,其尴尬之状,可想而知。
最后,他将要求皇后明确嗣君继位的日期。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诸王贝勒、八旗将领、文武朝臣们的等待是有限度的。
在飞龙阁长时间的等候中,他觉得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冷遇,心头的怒火烧了起来,除上述想好的三点而外,他又想出了一招:以大贝勒的身份,追究这次“厮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然后归结到皇后的懿旨上。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他想,这个女人到底还是来了!但他装着不曾听见的样子,正襟危坐,目视前方,等着这个女人首先开口。脚步声走进了议事厅,停落在他的身后一侧,只听见椅子“咯吱”一响,脚步声消失了。他疑惑了,回头一看,心头骤然一惊,进来的根本不是皇后,而是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这个凶搏狠斗的年轻将领来到这里干什么?一片阴影浮上他的心头。接着,启心郎索尼走进议事厅,径直走向自己的位置,把文书案卷向桌上一放,任何表示也没有,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代善心头的阴影立即变成了一片不祥的云霭,他开始感到今天的会见也许比他想的要复杂一些……
在代善胡乱的猜想与推测中,皇后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年轻的庄妃。既没有太监开路引导,也没有侍卫跟随。谭泰、索尼急忙站起请安,他也在慌乱中离座而起,随着谭泰、索尼请安问好。皇后答了礼,坐在代善对面的椅子上。庄妃坐在皇后的身边。
“交锋”就在这无声无响中开始了。
“礼亲王有急事要求会见,我偶尔身体不适,怠慢了!请大贝勒讲吧!”
皇后不冷不热地开了头,使代善一时反而为难了。他看到皇后疲惫的神情和缺少血色的面容,在慌乱与疑惑中消失的勇气又恢复了。他立即抛出了准备好的第一个难题:
“皇上驾崩,皇后决事。昨天夜里,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代表两黄旗送来帖笺,以‘帝有长子,当承大统’为理由,拥立肃亲王豪格继承皇位。同时,英亲王阿济格代表两白旗送来帖笺,以‘国基未固,当立长君’为理由,拥立睿亲王多尔衮继承皇位。两份帖笺呈上,请皇后一决。”
代善说完,把两份帖笺放在皇后面前,昂首挺胸,立目而视,等待皇后回答。
皇后一时显得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声:
“两份帖笺,统由启心郎索尼归入案卷保存。”
皇后未予重视的回答,使代善愣住了。启心郎索尼走了过来,收起帖笺,放进案卷之中。
“大贝勒还有什么事禀奏吗?”
代善看到皇后的态度是如此的轻慢,对待帖笺中的难题,根本不予一顾,不觉火气上升。他离座站起,提高嗓音说道:
“有!还有禀奏!昨夜,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与英亲王阿济格,在我的府邸门前,率领护卫厮杀,伤亡二十人。这违犯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颁定的朝制,败坏了八旗的军纪法规,扰乱了盛京的安静,开创了内争的邪风。在国丧期间,似有图谋不轨之嫌,请皇后秉公裁决,以安诸王贝勒之心。”
皇后不露声色,仍然平静地说道:
“启心郎索尼记录在案!”
索尼站起,平静地回答:
“禀奏皇后,已经记录在案。”
“大贝勒,还有什么事情禀奏?”
这平静的一问一答,使代善震怒了。皇后又一次可有可无的询问,简直使代善不能忍受。他大声嚷道:
“皇后,这次‘厮杀事件’的发生,使得人心惶惶,军心不稳。代善处大贝勒之位,受太祖皇帝委托,协助太宗皇帝十七年,见今日情景,心中不寒而栗。国不可一日无主,军不可一日无帅,皇后既然决事,就应当早定嗣君人选,以符臣民将领之望,若拖延时日,导致不测之举,何人负责?”
“还有吗?”
“还有。代善大胆直言,诸王贝勒都想知道,这次‘厮杀事件’发生的根子,到底在何处?”
代善说着,双手卸下胄盔,置于桌上,满头白发耸起,大有听不到皇后对上述问题的回答,就不离开凤凰楼之势。
“还有吗?”
代善在愤怒与无可奈何中,再无难题可出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皇后,茫然了。
皇后的“柔”,终于制住了代善的“刚”。代善准备的“弹药”,在有问无答中全部倒了出来,既没有引起这个女人的惊慌,也没有引起这个女人的重视,如同满弓射出的利箭,碰在捆扎起来的稻草上,既没有射进去,也没有弹回来,似乎就像没有这么回事一样。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在代善的头脑里蹦了出来:
“真是她妈的女人,既没有火气,又不懂朝政,和这样什么不懂的女人打交道,真是白费力气。”
在他正无可奈何、自我解嘲的思索中,皇后说话了:“这两天过于劳累,我的身体很不舒服。庄妃,大贝勒谈了这么多的事情,你把咱们想的,说给大贝勒听听。大贝勒,你坐下,站在那儿挺累的。”
代善听了,几乎笑出声来,这哪儿像处理政事?糊里糊涂、婆婆妈妈,还是在中宫那副倒茶拿点心的样子。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候庄妃开口。
庄妃一开口,就使代善紧张起来:
“一个皇位,使多少人费尽了心思。这几天,他们明里暗里耍出了多少把戏,大清的宫廷,倒像是外攘门前面的杂耍场。大贝勒,你说是吗?”
代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瞪大眼睛看着庄妃从容地坐在他的对面,那晶莹的、大胆的、坚定的目光直逼而来。代善的目光收敛了,退缩了,移开了。
“皇后为了清理这些不成体统的杂耍,发了一道懿旨,可有的人心中不服。如果都能像大贝勒这样,大胆直言,有话说在当面,也许就用不着皇后带着有病的身子,登上这高高的凤凰楼。大贝勒,你说是吗?”
代善听出了话里有话,他立即感到自己抛出的“铁球”碰到的是一团发蓝的、看不到一丝黑烟的、纯青的炉火。他重新鼓起勇气,准备迎击这个很少出头露面的妃子。他正要定下心来思索,庄妃的声音又逼了过来:
“大贝勒刚才讲了四条,皇后也有四点不甚明了。大贝勒居诸王之首,又是朝廷两代的重臣,自然熟悉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颁定的朝制,明白宫廷宗室的等级和刑律,请大贝勒予以逐个解释:
“一、两黄旗与两白旗提出拥立嗣君的理由和人选,不论是‘帝有长子,当承大统’也好,还是‘国基未固,当立长君’也好,不论是肃亲王豪格也好,还是睿亲王多尔衮也好,为什么不直奏皇后,反而都把帖笺送至礼亲王府呢?
“二、塔胆与阿济格率兵厮杀,发生在礼亲王府的门前。当时大贝勒身在府内,身边有护府内兵一百二十人,为何不加制止?纵然大贝勒近来诸事劳累,熟睡未醒,难道手下的将领,像硕托、阿达礼等,都是白吃干饭的吗?
“三、皇上驾崩,谁继皇位,昨天凤凰楼会议已有议案,皇后已下了懿旨,要豫亲王速与朝鲜世子、蒙古藩王商谈,并要各和硕亲王留京,以便召询。前后只有一个夜晚,根本说不上‘延误时日’!至于大贝勒质问‘若有不测之举,何人负责’,负责的,当然是皇后。可是,大贝勒,你真的知道会有‘不测之举’吗?
“四、说到这次‘厮杀事件’发生的根子在哪,皇后也想知道。大贝勒刚才所奏‘诸王都想知道’,不知是哪些亲王、郡王?他们都向大贝勒提供了哪些情况?
“大贝勒,皇后不明以上四点,事关大清命运,你总不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吧?”
庄妃态度从容,字如滚珠,侃侃而谈,语无间歇。强硬处,如陡峰笔立;讥讽时,如携雨挟风,使代善的神经异常紧张,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尤其在各处反诘中,设有寓意精巧的暗示,更使代善心神不宁。庄妃把代善逼到了后退无路、欲罢不能的境地,代善只好硬着头皮,向这个妃子撞去:
“太祖皇帝早有汗谕:凡违定制,不行礼义,阴谋篡权者,不论亲王、贝勒、贝子,都当幽禁杀斩;凡变乱法制者,不论亲王、贝勒、贝子,都当议罚处置;凡属官员,均应罪加一等。两黄旗和两白旗,私提口号,乱送帖笺,是不是‘变乱法制’?护军统领塔胆,竟然挥刀砍伤和硕亲王,是不是‘不行礼义’?两黄旗战马结队,探望肃亲王豪格,是不是‘不测之举’?‘厮杀事件’与皇后的懿旨同时出现,算不算原因?……”
代善的声音未落,谭泰拍案而起,正要开口,皇后说话了:
“谭泰!我正在听大贝勒参奏,不许你打扰大贝勒的话!”
谭泰瞪了代善一眼,坐了下来。
“大贝勒,接着讲!”庄妃从容地提醒代善,代善满脸怒气,大声讲道:
“这些‘不行礼义’、‘变乱法制’、拥兵串联的‘不测之举’,不可不防,不可不追!”
“大贝勒请看,这是不是也属于‘不测之举’呢?”庄妃顺手把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名呈上的笺表放在代善的面前,平静而严肃地说道:
“这份笺表上写的,比大贝勒刚才讲的似乎更明白一些。”
代善拿起笺表,首先跳入眼帘的是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的名字,他不觉一震,抬头看了一眼庄妃,庄妃正在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像是在注视着他的心。他急急忙忙浏览了一下笺表的全文,一下子清醒过来:
自己跌进了庄妃的圈套!这个笺表上写的和自己刚才讲的正不谋而合啊!如果皇后认定这份笺表是逼宫,是谋反,是不测之举,自己不就成了睿亲王的同谋者了吗?不!也可能把自己当作“逼宫”的急先锋看待。他想到身后的谭泰,想到刚才那可怕的“拍案”声,想到皇后刚才那不软不硬对谭泰的制止声,想起凤凰楼下那二十名全副武装的镶黄旗护卫,他在胆怯中领悟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永福宫这个妃子精心设计的。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急急向皇后拱手说道:
“皇后,这份笺表,我,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啊……”代善退怯了。
庄妃拿回笺表,冷冷地一笑,声音仍然平静地说道: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我们大清自太祖皇帝以十三副遗甲创业至今,几十年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起了,大贝勒比我们都清楚。
“三十三年前,有个舒尔哈齐,是太祖皇帝的胞弟,是全军的副帅。但他贪心不足,对副帅的地位不满意,对占有的那么多的财产不满足,在一次接待朝鲜使臣申忠一的时候,竟然对申忠一说:‘你以后进贡礼品,应把我与汗王同等看待。’大贝勒,你说,这不是昏了头吗?以后在乌碣岩战斗中,他又不听调遣,被太祖皇帝,幽禁而死。
“三十年前,有个褚英,是大贝勒的长兄,二十八岁执掌国政。按理说,该心满意足了!可他,心胸狭窄,没长好羽毛就想奓翅,唆使朝臣不和,欺凌自己兄弟,谋取诸王财物。结果,被太祖皇帝囚禁于高墙之中,处死于刑场之上。
“以后,二贝勒阿敏谋反,三贝勒莽古尔泰下毒要药死太宗皇帝,都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远的不说了,就在这几天内,何尝不是这样?皇上还没有驾崩,就有人谋划于密室,企图篡夺皇位。有人就充当说客,三更半夜,站在葡萄架下,也不怕中风着凉!”
庄妃讲到这里,停住了。代善的精神状态全垮了,他知道,郑亲王济尔哈朗把自己“卖”了。谭泰也被庄妃如此精细地掌握情况震惊了。
庄妃继续说道:
“细想一下,舒尔哈齐只不过是想多得一些财物,要求与太祖皇帝享受同样的礼品。在那三十多年前,大清还在草创之时,只有巴掌大的地盘,也许他还没有篡位称王的野心!褚英呢?他已经执掌了国政,成了汗位的继承人。他只是对那时的五大臣费英东、额亦都、扈尔汉、何和里、安费扬古等人不放心,怕这些威望高、战功多、势力大的元老重臣将来不好摆弄。他根本不想篡夺汗位,汗位已经是他的了。就是这样,太祖皇帝还是断然地囚禁、处死了他们。
“可今天,哪一个和硕亲王的财产、权势不比当年的舒尔哈齐、褚英大过十倍!大贝勒,就拿你来说,除去两红旗的兵马、械杖、鞍甲不算,战争中的私得不算,仅就东海女真四部,就占有诸申五万户吧?牲畜八万群吧?占有的银两,少说总有五十万两吧?别的和硕亲王也许比你更多,可他们还是贪心不足!哪一个参与阴谋活动的亲王的罪过,不大于舒尔哈齐十倍,难道还不够杀头吗?”
代善的心颤抖起来,这不就是对自己的最后判决吗?他此刻才意识到这个年轻妃子的厉害。他惊恐了:
“难道她要拿我开刀……”
庄妃看着代善,站了起来,继续说道:
“皇后,菩萨心肠,大慈大悲,顾全大清的前途,为了太祖皇帝创立的基业,考虑到皇上驾崩、群龙无首的情况,主张对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律不加追究。但对昨夜的‘厮杀事件’决不放过,特颁发一道懿旨。”
庄妃见启心郎索尼已经备好纸笔,便凝思片刻,开始口授:
奉天承运。崇德八年八月十日。听大贝勒礼亲王禀奏,阅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共同上呈的笺表,懿旨决定:
一、皇上驾崩,各旗议立嗣君,事在情理之中,中宫甚慰。不论何种主张,中宫都乐于听闻。
二、礼亲王府门前,萁豆相煎,中宫甚忧。伤亡士卒,厚其抚恤。事情发生原委,特着大贝勒礼亲王细心査询,报请中宫,秉公处置。
三、英亲王乃皇上手足,为刀所伤,中宫甚为挂念。特赐白银两千两,以示宽慰。
四、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刀伤亲王,有违朝制,罪当议罚。着大贝勒礼亲王收押暂管,俟事由査清,再作处置。
庄妃一气呵出,索尼随笔而就。皇后过目后,问道:
“大贝勒,你觉得如何?”
代善在庄妃口授中,竭力捕捉每一个字句,他以负罪待罚之心,等候着对他的判决。但听到的,却是对自己的信任与委托。在这个年轻的妃子面前,他真的有些糊涂了。当听到皇后的询问,他急忙回答:
“皇后处理得极是。”
“你真的没有异议吗?”
“中宫的信任与委托,我一定竭力尽心,不负皇后。”
“你是朝廷倚重,诸王之首,德高望重,应以国事为大。大清的后世皇帝,不会忘记你的。塔胆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不要亏待了他。”
“皇后恩德,永不敢忘。”
皇后把懿旨交给索尼:
“加盖皇上金印,立即发出!”
索尼匆匆走出议事厅。
代善向皇后辞别。他走出议事厅,忽然发觉浑身透出的汗水,在甲胄之内,顺着大腿流到了高筒靴子里,每走一步,脚下就传出响声。
庄妃看着代善缓缓地、步履艰难地走下凤凰楼,也跌坐在皇后身边的椅子上。
皇后扶住庄妃,心疼地说:
“孩子,你太累了。”
“姑姑,刚上凤凰楼,看见大贝勒的气派,我是真有些怕啊!”
这时,阿巴泰闯进清宫,带来了明朝宁远总兵吴三桂向连山、塔山进攻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