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日丑时,一夜未眠的庄妃,用凉水润了一下面颊,走出永福宫,欲去中宫。当她发觉天色还没有放亮,中宫、麟趾宫、衍庆宫都没有灯光,便停住了脚步。是啊!几天来人们都太累了,连中宫值夜的侍女,也坐在门外的矮凳上打起盹来。
她信步走到凤凰楼下,抬头看着楼上东端的议事厅,窗子开着,黑乎乎,像一个高深莫测的洞穴。她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今天,就要在那里与礼亲王代善进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交锋。
为了这次交锋,她用了一个时辰,仔细琢磨了大贝勒的为人和特点,回想了昨天郑亲王济尔哈朗所谈的大贝勒的往事和现实。她决定用安抚的办法,使大贝勒仍然处于表面上的中立地位。她想到,这次交锋,无论如何是不能失败的,如果失败了,清宁宫今后的日子,将更加难熬;但又不能全盘摊牌,把大贝勒逼到公开站在多尔衮一边。
她想到的这一切,都必须事前禀奏皇后,取得皇后的赞同。没有皇后的支持,她这个一向很少会见和硕亲王的妃子,谁理睬呢!除了这个原因外,皇后毕竟是她的亲姑姑啊!
她走出内庭门向凤凰楼台阶下看去,飞龙阁前站着一队警戒的士卒,她数了一下,整整二十人。在灰蒙蒙的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们的神态,但那笔直威武的身影和那比往日多出几倍的人数,使她明白两黄旗已经行动了。她的心稍为平静一些。
天色放亮了。寅时的钟声敲响了。凤凰楼下那棵凤凰树的枝叶在晨风中摇动。麟趾宫的窗内亮起了灯光,接着衍庆宫的灯也亮了。凤凰树上栖居的鸟儿发出叫声,有的“扑棱棱”翅膀一展,飞向黎明中的天空。鸟儿惊醒了坐在中宫外矮凳上打盹的侍女,她们看见庄妃站在庭院之中,立即显出惊慌和不安。
庄妃正要走进中宫,启心郎索尼急匆匆穿过内庭门,走进清宁宫,神色紧张地把一份笺表交给庄妃:
“这是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名写的笺表,要求依法处斩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
庄妃的头“嗡”的一响,额头渗出了一层冷汗:多尔衮竟然如此迅速地利用“厮杀事件”进攻了!她借着晨曦的光亮,看着三个和硕亲王联名送来的笺表。
笺表是这样写的:
崇德八年八月十日,臣和硕亲王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稽首顿首上言:
蒙太祖皇帝洪福,太宗皇帝曾颁定朝制:“和硕亲王,乃先父之骨肉,孤王之手足,社稷之倚重,朝廷之基石。贝勒、贝子、朝臣、学士,当以事孤王之礼,尊之重之。”
今镶黄旗护军统领塔胆,身无创业之功,竟借皇后发出懿旨之机,挥刀行凶,伤害和硕英亲王。毁太宗之法制,乱朝廷之伦理,不知所恃何势?所倚何人?此罪不罚,朝制何在?此恶不斩,法纪何存?
今皇上驾崩,皇后决事。当遵从太宗皇帝制定之法,勿分亲疏,勿别远近,严惩倚势作乱之徒,保全太宗手足。
含泪跪奏,静候懿旨。臣等不胜惶恐之至。
庄妃看完,一颗心颤抖起来。这份笺表的字里行间,闪动着阵阵杀气,杀气之中又隐藏着一时捉摸不透的雷、电、雨、雪。但矛头所指,是十分清楚的。
索尼低声提醒庄妃: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睿亲王这一招,毒啊!”
庄妃拿起笺表,又重新看了一遍。她发觉自己对代善的估计太简单了。今天她要对付的,不只是一个大贝勒,在这个大贝勒背后,还有一个更厉害的“和硕亲王集团”。她知道代善是支持多尔衮的,也知道他们之间历史上、心理上的微妙关系。所以,她怀疑这份笺表是多尔衮伙同代善一起搞的。要真是这样,如果与代善的交锋失败,清宁宫也许会因此而立即倒台,后妃们的命运也许比十七年前大妃乌喇纳喇氏·阿巴亥更惨。
她看了一下索尼,立即向中宫走去,并吩咐中宫门外值班的侍女,立即去请麟趾宫的贵妃和衍庆宫的淑妃。
皇后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息,精神稍好了一些。贵妃与淑妃也急急走进中宫,向皇后请安问好。皇后仰倚在炕上,猜想必定发生了紧急重大的事情,要不,庄妃是不会这样急地来打扰自己。她看着庄妃疲惫的样子,不禁怜惜起来。
庄妃让索尼详细禀报了礼亲王府门前“厮杀事件”的全部经过,和两黄旗伤亡七人、两白旗伤亡十三人的姓名与伤情,着重禀奏了礼亲王代善可疑的“昏倒”和现在又可疑地来到飞龙阁要求会见。最后禀奏了睿亲王府一夜的动静,并向皇后宣读了睿亲王、英亲王、豫亲王联名上呈的笺表。这一环扣一环的事件,使皇后、贵妃、淑妃心惊肉跳,几乎屏住了呼吸。尤其当听到大贝勒现在飞龙阁等候会见和三王联合上呈的笺表时,贵妃、淑妃完全失去了自持能力,瘫软在垫椅上,挺不起腰来;皇后也觉得胸口气闷,两个太阳穴阵阵颤抖,她抬头看见熟睡在中宫北面炕上的皇九子福临和皇十一子博穆博果尔,禁不住眼泪流了出来。贵妃、淑妃也跟着抽泣了。
庄妃在索尼禀奏过程中,没有去听那猛烈厮杀的叙述和那杀气腾腾的笺表,也没有注意皇后、贵妃、淑妃的神色变化,她在神情专注地思索对付代善的办法。
她改变了原来“安抚”的设想,考虑如何能一举而降服礼亲王。只有降服住这个年老的、居于诸王之首的大贝勒,才会有与多尔衮、阿济格、多铎等周旋的余地。
她追忆努尔哈赤制定的朝制和天命七年(1622 年)三月三日发布的汗谕……
她回想崇德三年(1638 年)皇太极颁定的朝制等级、法令、刑律……
她思索十七年来看到的、听到的关于诸王贝勒不断沉浮起落的具体事例……
庄妃终于从中悟出一个绝妙的、永远不败的道理:太祖的汗谕和太宗的朝制,你们和硕亲王们能够利用,我就不能利用吗?你们能够引据以制我,我就不能引据以制你吗?谁给了你们独占汗谕和朝制的权力?
一个降服大贝勒代善的方案,在庄妃的头脑里形成了。
贵妃和淑妃的抽泣声惊动了沉思的庄妃,她抬头看见皇后不断的泪珠,愤怒和一股不甘屈服的刚烈之气一齐涌上心头。女人啊,难道只有眼泪和哭声吗?她霍然站起,对皇后和贵妃、淑妃说道:
“杀也杀了,死也死了,大贝勒来了,笺表也呈上来了,事情既然落到头上,不躲,不让,不怕!大不了,被撵出清宁宫,囚禁、杀头由他们。请皇后下旨,我就在这凤凰楼上见一见大贝勒。”
皇后从庄妃的话里得到鼓舞,便用手擦去泪水,对启心郎索尼说道:
“告知大贝勒,我在凤凰楼见他。”
索尼走出了中宫,皇后对贵妃、淑妃说道:
“你俩就留在这里,照看皇九子和皇十一子,我陪庄妃上凤凰楼。”
贵妃、淑妃急忙扶着皇后,庄妃看着皇后病的样子,心里一热,跪在床下,叫了一声“皇后”,眼泪滚了下来。
庄妃,这个聪明而美丽的女人!这个年轻而机敏的妃子:当处在灯红酒绿、脂艳粉白、轻歌曼舞的生活中,给皇太极的,只是多情的眸子,甜蜜的笑脸和迷人的神态。她是聪颖的,也是平庸的;她是勇敢的,也是软弱的;她出生于辽阔的科尔沁草原,却活动在这四周高墙之内。这几十丈方圆的皇宫,囚禁着她的肉体、心灵和才智。
今天,萨满的超度声代替了轻歌曼舞,烟云烛泪代替了酒绿灯红,泪水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厮杀声、咒骂声、死亡的脚步声轮番地敲打着她的心灵。历史的风暴起了,时代的浪潮向她扑来,她挣扎、搏斗、拼争。聪明、机智、勇敢、果断、才能和她那迷人的姿色,都成了她冲杀战斗的武器。
历史选择了她,把这个二十九岁的科尔沁女儿,推上了凤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