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被抬进清宁宫,脸色通红,双目紧闭,牙关紧咬,额头渗出一层冷汗。最可怕的是,他已经不能说话,右肢瘫痪,坐不起来,只能仰面躺在炕上。庄妃急忙挪动被子,把他的头高高垫起。
中宫的皇后,麟趾宫的贵妃,衍庆宫的淑妃,都慌张地拥进清宁宫。她们看到皇太极这般模样,都傻呆了。皇后首先哭出声来,贵妃、淑妃也随着哭泣起来。皇太极突然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下后妃们,她们立即把哭声吞咽下去。皇太极瞥了一眼穿着白底缀花细绸袍的贵妃,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忽然,他喉头一动,“哇”的一声,一股酒气喷出。庄妃急忙拿起窗下的银盆,皇太极便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酒气充斥了慌乱的永福宫。皇太极吐完,心里似乎舒坦了些,躺在**大口地舒气。皇后端起桌上的金杯,让皇太极用凉茶漱了口。皇太极这时才发现皇九子福临站在门口,目光一下子变亮了,神志也像是清醒了。他久久地看着,脸上浮起一丝痛苦惨然的笑,张了几下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六岁的皇九子福临奔到炕边跪倒,皇太极紧紧抓住福临的手,眼泪流了出来。庄妃的心似刀绞,眼泪流个不停。
皇九子福临,是皇太极的爱子,是满族和蒙古族的混血儿。在相貌上,集中了皇太极与庄妃的优点,脸盘像皇太极,眼眉像庄妃,显得十分精明和聪颖;在性格上,也集中了皇太极和庄妃的长处,大胆而机敏。
福临跪在皇太极面前,既没有啼哭,也没有流泪,睁着大大的眼睛,急切地等待着皇太极说出的每一个字,注视着皇太极的每一个眼神。他看到皇太极欲言不能的痛苦神态,便安慰地说道:
“天神地神保佑,父皇的病会很快好的。”
皇太极的眼圈红了,脸上露出一丝苦楚的笑意。
“孩儿刚才在神堂,烧了三炷香,打了三副卦。父皇,三副卦都是吉祥的。”
皇太极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挣扎着从内衣中取出一个珍珠鹿皮绣花荷包,想要交给他的爱子福临。
这个珍珠鹿皮绣花荷包,只有庄妃知道,是姐姐宸妃亲手为皇太极做的。
珍珠是姐姐从阿鲁坤都伦河捞得的;鹿是姐姐在科尔沁草原捕获的;花是姐姐亲手绣的。珍珠是心,鹿皮是温柔,花是姐姐的美丽。姐姐把她温柔美丽的心交给了皇太极,换来了皇太极不衰的宠爱。
珍珠鹿皮绣花荷包啊,除了永生不死的“爱”而外,还有什么呢?
皇九子福临伸手去接,皇太极突然握紧不放了,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皇后和庄妃。皇后、庄妃急忙跪倒,贵妃、淑妃也随着跪下。皇太极想要说什么,却仍然说不出来。皇后急忙猜测地说道:“留给皇九子做个念记?”
皇太极摇头。
“把它埋在宸妃的墓里?”
皇太极摇头。
“那……你要带走它?”
皇太极失望地看着皇后,苦笑着摇头不止。
庄妃猜出了皇太极的意思:科尔沁仍在他的心里,科尔沁的铁骑是大清缺少不得的,科尔沁的力量是皇九子的护身符。庄妃含着眼泪,声音凄楚地说:“科尔沁贝勒寨桑一家,万世不忘皇上的恩德……”
皇太极听着,笑了。
“科尔沁贝勒手下的臣民,不论什么时候,都跟着皇上的马头。”
皇太极听着,笑着。
“科尔沁贝勒手下的兵马,会保护皇上的骨血……”
皇太极微笑了,点头了,放心了。他把珍珠鹿皮绣花荷包交给皇九子福临,身子向后一仰,倒在高垫的被子上,头又疼了起来。
珍珠鹿皮绣花荷包啊,在皇太极看来,是科尔沁力量的象征,也算是皇太极的“遗诏”吧。
这时,苏麻喇姑带着太医傅胤祖走进永福宫。
傅胤祖,汉族人,今年五十多岁,长眉细眼,脸色青矍,神态文雅。他原是沈阳城里一个有名的郎中,明朝万历四十六年(1618 年)四月,努尔哈赤攻取抚顺,他随儒生范文程奔往抚顺谒见,深受努尔哈赤的欢迎与器重。二十多年来,他担任太医。因他是第一批投奔努尔哈赤的汉族读书人,又经常出入为皇太极和后妃们看病,所以他进宫来,后妃们是从来不回避的。
他看到皇太极病痛的样子,来不及请安,便扶起皇太极的头,要来一杯凉水,洒在皇太极的脸上。皇太极打了一个冷战,长吟一声,似乎安静了一些。傅胤祖仔细端详了皇太极病态,向皇后询问了皇太极的病情,就势坐在炕边为皇太极切脉。皇后拿起湿毛巾,不停地为皇太极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庄妃紧紧盯着傅胤祖切脉时神态的变化。
傅胤祖一触到皇太极的脉,立即大惊失色。皇太极的手指厥冷青紫,脉微欲绝,和当年三贝勒莽古尔泰断气前的情形完全相同,血气已冲上“天庭”,阴阳隔绝。他明白,皇太极再也没有逢凶化吉的希望了。他更明白,自己的生命也要面临险境。因为,帝王是应当长寿的,一个帝王死后,用“治疗有误”、“用药不当”等理由而治罪御医,几乎成了历代王朝的“定规”。想到这些,一种内心的恐惧使他神情不安,脸色忧郁。
他当然更加清楚,皇太极这种病,可以说是努尔哈赤家族的遗传病,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关,往往在酒后发作,猝然死去。二十多年来,死于这种病的诸王贵族,已经为数不少了。为了治疗这种病症,他曾注意捜集各种民间药方,也曾走遍千山、孤山、医巫闾山的古刹名寺,寻访和尚道士,得到的回答也只是两个字:“吃素。”前年,皇太极得病时,他曾借和尚道士之言,劝皇太极“吃素养身”,得到的回答,是戏弄性的笑骂:
“那些和尚道士,都是明面吃素!哪个暗地里不吃荤?不吃肉,怎么长筋?不喝酒,怎么生血?那些和尚道士,个个膀大腰圆,他们的血肉哪儿来的?那些真吃青草的和尚道士,一个个细骨痩肉,只能敲打木鱼,连尼姑也不理他们。你也要我敲木鱼啊!”
傅胤祖借切脉之机,迅速地想好了对策:药方要开,但不能快;药汤要服,但不可真服。因为根本没有治疗这种病的药方。不治病的药方,只能给那些奸佞小人提供把柄,只能为自己挖掘坟墓。况且,宫廷里对这种猝然死去的事情,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某某人用毒药害死的。对三贝勒莽古尔泰之死不就是这样解释吗?
傅胤祖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脱庄妃的眼睛。
傅胤祖切完脉,站起来恭敬地对皇后说道:
“皇上病重,血气冲上‘天庭’,万万不可移动。臣这就去御药房,亲自煎制药汤,如果药物齐备,可保皇上无虞。”
傅胤祖刚走出清宁宫不远,就被庄妃叫住。庄妃的目光,严峻,锋利,逼人,他知道自己的心计被这个女人看穿了,立即恐惧起来。
“太医,皇上的病情究竟怎样?”
“这…”
“说吧!”
“庄妃,皇上福大命大,已经有两次逢凶化吉了……”
“这一次呢?能保皇上无虞吗?”
“我这就去御药房煎制药汤……”
“如果药物不全呢?”
“这……”傅胤祖心慌了。这句话是他为掩护自己留下的巢穴,被这个女人一语捣毁了。
“傅老先生,你是我的长辈人,又是皇上信赖的御医,我求你,讲出真情,我要有个准备。”
多么知情知理的庄妃啊!傅胤祖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变矮了。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庄妃,恕我直言。皇上的病,虽华佗复生,也无回春之术……”
庄妃默然了。
狂欢的鼓乐声和人们的吵闹声越墙而来。
突然,清宁宫传来一声惊叫,皇太极的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