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笼世界
“人分愚智,以定尊卑。”
“贫富易替,三世而斩。”
卜式一边说着,一边停下在女人身体上的蠕动,慢慢翻转身,一丝不挂,四肢袒裎仰面朝天,躺在榻上。
几个小丫环立即上前,替他按摩身体上运动过的各个部位。
卜式惬意地哼哼着,继续说道:
“愚者,终其一世懵懂惶恐,匍匐于草,辗死沟壕,沦为帝君脚趾缝里的泥垢。虽百死而不明因由,命运悲哀而徒劳惘然。
“智者,生于草莽之间,但因为能够把握天下之势,伺机而出,择时而起,一飞冲天跃踞苍生之巅。俯瞰这满目疮痍的大地,再不复昔日寒门布衣之窘态。”
说到这里,卜式停了下片刻,突然怒气冲冲地道:“喂,对你说话呢,耳朵聋了吗?”
“啊……”榻上横陈的年轻女子惊恐坐起,赤身伏跪在卜式脚下,“老爷,贱婢不知,还以为老爷像往常那样,在自言自语呢。”
“哼,自言自语!”卜式充满悲情地续道,“没错,我是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尤其是一个人时,我习惯于自言自语。然则这个毛病,又是怎么养成的呢?如前所说,那是我居处贫寒之时,经年牧羊于荒野,日日夜夜苦思如何摆脱困窘,琢磨思索得久了,不知不觉说出心里的思绪。这样的状态持续,就养成了一个人边踱步,边自言自语的习惯。”
支起一条腿,卜式挥手赶开替他按摩的小丫环们,凑近女人,推心置腹地说:“你可知道,少年时期的我,在牧羊时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些什么事情吗?”
女子的身体微微颤动:“老爷胸怀珠玑,贱婢不知。”
“那时候我每天自言自语的,就是你呀!”
卜式哈哈大笑起来。
“那时候,我不过是荒郊上瘦弱的牧羊少年,只等年龄长成,就会送上疆场,为帝君开边而死于沟渎。而你,却是豪门深阁的千金小姐,名花倾城,香名千里。如我这般早生暮死的穷小子,是你这种富贵之女,连眼角都不屑扫一下的。
“牧羊时我朝思暮想,想的只是若能够与你一亲香泽,死而无怨。然而这个愿望又是多么的卑微可怜,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那时候的我,一想到不久的一天我就会为帝君开边死于荒壕大漠,而你却不知在哪个富贵子弟的门楣之中,灯下浅笑,盈盈喁语。我那颗少年不羁的心,就如同被八匹烈马撕开,感受到噬心刺骨的剧痛。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这种痛苦的煎熬了,于是就想,就这样每天于绝望中活着,又有什么意义?生而无望,活又何益?莫不如死了的好。于是我干脆去找乡里的保正,要求随军远征大漠,为帝君开边而死,虽死犹荣。
“我向保正要求去大漠征战,可万万没想到,保正大喜,立即将我的情形上报,还命人当夜将我送往郡国,沿途官家老爷,无不倒履相迎。起初我茫然惊恐,莫名所以,后来终于弄清楚,原来天子早就有旨,要嘉赏一名自愿出征,报效君王的义民。虽然圣旨已下,但民间百姓仍然是东躲西藏,谁也不愿望离开家乡,为君王死于荒冷的郊漠。只有我生之无味,才第一个站出来,主动请缨从军。
“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宛如一只巨大的捕鼠笼。百姓和帝君之间,在玩一个猫子捉鼠的游戏,百姓如鼠,帝君如猫。百姓东躲西藏,顾头不顾腚地自以为藏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可是帝君高高在上,慧眼如炬,一眼就识破了百姓的心计。
“百姓所想,无非是娇妻在室,和美安居。帝君所思,却是万里拓疆,千载留名。而帝君之拓疆,当然要以百姓的血、生民的泪为代价。所以帝君高居庙堂,每日里不时想出些奇谋妙策,目的就是要让百姓无法安卧于自己家中,纵百万般不情愿,也要离开娇妻,拿起刀戈,赴疆场与那些从未见过的人厮杀。
“所以,帝君存在的价值,就是要让百姓感觉到生之无味、生之无趣与生之无望——除非你一天也不想再活了,否则谁又会愿意野死于千里之外的蛮郊?
“帝君,他是一种务必让百姓陷于贫寒、绝望的存在。你不可以富有,富有之民,生存选择机会在所多有,对君王的依赖极弱。你不可以幸福,幸福之民,生活多是处于安逸之中,不喜欢大的变动。你必须沦陷于绝望与贫寒之中,才有可能自暴自弃,听天由命地由任君王摆布。
“一旦发现这个秘密,我就立即意识到,我若想在这个时代获得自己的机会,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帝君最喜爱的工具,要体现出一种让百姓惊惧惶恐、莫名所以的功能与效用。于是我当时立即向天子表奏,请求捐献出全部的家产,然后带着妻子儿女,上前线打匈奴。
“这是一次大的冒险,要知道帝君对我的心思,看得明白通透。一旦帝君不需要我这个工具,索性顺水推舟,真的收了我的家产,把我全家送上沙场,我也没有办法可想。但最后的结果,却证实了我的判断。
“帝君需要我。
“需要我这个工具!
“帝君需要用我来告诉苍生子民,帝君要他们去死!
“死的子民越多,帝君的功业就越大,就越能垂名于史。倘若任由子民幸福快乐,帝君的功业又从何说起?
“而我就是帝君的工具,用来警示百姓子民,告诉他们,你们的生命毫无价值,你们的存在毫无意义。唯其生于绝望,死于苦难,不过是帝君千秋功业基座下的一星残泥灰土,这才是你们存在的价值与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