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陈内监一时没反应过来,“难道新皇陛下知道老奴手中有什么东西?”
梁骆靠近陈内监,眼神中没有半分犹豫,“您今晚涉水而来,想必也遭了不少罪吧?”
陈内监:“正如新皇陛下所言,老奴被人盯上了。”
他在尹庄就察觉到了异样,好像一直有人暗中观察他。
他今晚能进宫都是千难万险来的,旱路水路都被人死死围住了,每走一步都有人跟踪。他尚不知这些为何人,最后还是扮作女嬷嬷,混进出庄采办的老嬷嬷中出来的。
梁骆早就瞧见他嘴角的一抹胭脂粉了,“大人涉险而来,所为何事?”
陈内监把长匣子递上,见梁骆没打算瞧它。
他思虑片刻,欲打开匣子。可惜他的所有动作,都被梁骆重重落下的手给摁住了。
二人互看,僵持住。
陈内监已经猜到了,这位小陛下,绝对知道他要拿出什么,“陛下?”
梁骆重重摁住他的胳膊,手指掐在衣袖中,“大人,朕只问大人一句话,如今这梁元国,谁为帝王?”
陈内监赶忙跪下,“自是陛下为帝王。”
梁骆再问,“既是如此,大人可明白,先帝驾崩,梁国已为先朝之国。既是已去之国,这梁元国如今还是朕说了算。大人今晚前来宫中,就是先朝国旧人进宫,大人手中拿着的东西若是真的在这打开了,大人可曾想过后果?”
陈内监狐疑地看着梁骆,“陛下此话何意,先帝留有密旨,此旨意放在老奴这,老奴夜夜不可安睡。老奴受先帝临终托付,自是为了把这密旨宣读。可这密旨之前,老奴一直在等那位大人做完先帝对他托付的事,如今,老奴没等到。老奴只能先拿出它,逼迫这位大人了。”
梁骆丝毫不想听这些,“大人在尹庄有处老宅子,此宅乃是父皇亲赐。父皇驾崩后,大人在尹庄安度晚年。闲时垂钓,忙时打理院内晾晒的药材。朕知道大人看惯世事从不贪图享乐。所活一生不过求一处安定和一个贴心伺候的自个的人罢了。大人,若还想活着,此物这辈子,都不要打开,更不要宣读。”
陈内监镇住了,他缓缓起身,“陛下?陛下怎会这样说,这是先帝所托啊!”
梁骆眼神凌厉地盯着他,“陈内监,朕尊您一声大人,您自当有所分寸,如今这朝政为谁所管,这梁元国为谁的天下!”
“陛下!”
陈内监低声嘶吼,“陛下不该这样的啊,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先帝看重您,在您幼时他常去雲殿的后园中听着您念典籍。他虽看似最不在乎您,可他一直默默历练着您啊。他把这梁国托付给您,不惜为了您的后路平坦,一早设计让大皇子回京,让大皇子与四皇子暗自争斗。他布局这一切,就是不想给您一个登基后还得您自个善后的天下啊。”
梁骆听着这些,心都在滴血。
可他不能露出任何胆怯和害怕,他依旧面不改色,“先帝所做,朕自然知道。先帝已经驾崩,此密旨所写处置暗门和达将军、夙叶将军一事就此作罢。”
“陛下!”
梁骆再次厉声打断他的话,“若是大人不肯,尹庄宅子以及大人身后表亲,朕会一个个,一个个地全都流放再获罪!”
“陛下啊,”陈内监跪下,“陛下您怎么这样了,您不是这样的啊。先帝当初看重的便是您历练有持,做事秉公处理,从不忤逆啊!”
“朕没变,暗门如何,达将军和夙叶将军如何,朕心里比谁都清楚,”梁骆伸手,“陈大人若是个知分寸的,这密旨自当给朕。陈大人伺候先帝多年,朕自会给大人一个尹庄安稳,绝不会扰了您的清静。”
“若是老奴……不给呢?”
梁骆甩开衣袖,“那就不能怪朕来抢了。”
陈内监死死抱住匣子,“陛下别忘了,密旨有两份,就算您……”
“朕自会寻来第二份,暗门二位将军何罪之有,为先帝卖命多年,为何要被如此不公地处置了。陈大人最好掂量掂量,如今这是梁元国,你的命,先帝说了不算,朕说了才算。”
梁骆眼神示意飞羡。
飞羡持刀上前。
陈内监冷哼几声,“陛下翅膀硬了,硬了啊。即便您再折腾,您也不敢在太和殿要了老奴的命,您瞧瞧太和殿的后方。”
梁骆下意识退后几步,他从帘子瞧去,面前的百官,让他错愕一惊。
这已是入夜了,可在他太和殿后方,这些官员穿着朝服站在寒风下一言不发。
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瞧什么。
梁骆皱眉,深觉不对。
这些官员全都是老臣,是先帝在世时,效忠过先帝的老臣们,有十余人。
梁骆几步上前一把摁住陈内监的衣领,“陈内监,当真是拿朕不当回事。飞羡,郭内监呢。人在何处,怎的不回禀朕后殿的事!”
飞羡:“太后像是身子不适,让郭内监去太医院取药了。”
此番,倒是把他架在举步艰难之地了。
陈内监甩开梁骆,指指门外,“陛下,该来的总会来。”
外头的这些官员,是陈内监传了话给三品老臣,他拿了先帝令去了三品老臣府上。这些三品老臣再一一互相传了话,悄声穿官服进了宫。
因是官员进宫,侍卫皆不阻拦。
梁骆一时没了法子。
陈内监理好衣衫,轻推开那扇朝后殿的门,梁骆抬脚出去。
这十余官员跪下,“陛下!”
陈内监弓着身子给梁骆行礼,“既是先帝留了密旨,在场众官都是效忠先帝的老臣了。老奴就当着这些老臣的面来宣密旨。先帝托付给老奴此事,老奴一刻都不敢忘。”
这些老臣自是跟着附和,“先帝信任内监大人,自当把此重任托付给大人。陛下在,老臣们都在,内监大人可放心宣读旨意。至于另一份密旨,大人宣读完,另一份自会出现。”
“不知内监大人,此密旨涉及的是?”
陈内监:“暗门将军。”
“暗门将军?”
这些官员各个面面相觑。
这四个字,足以镇住他们数人。暗门是先帝一手创建,这些将军至今朝中无人见过。朝中和梁京都在猜是谁,都觉得他们行阴诡之事,人人沾血,定是被先帝养在宫外,至今不知在何处呢。
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暗门自该成了摆设。
新皇会有他的“暗门”。
这个旧暗门,先帝自会处置了。
这些下方站着的老臣们,多多少少也曾受过暗门要挟或是搜查过。但凡手上不干净的,心里都胆怯。
此刻听到密旨是处置暗门的,他们面带喜色。
暗门将军啊,风光时在暗中风光着,获罪时自当公开是谁。这些人是拿着圣旨办事的刽子手,仇家太多了。
一旦公开,仇家上门,厮杀开始。就算先帝不除他们,就寻仇的人可能都能把暗门将军五马分尸。
他们等着看好戏。
梁骆攥紧的手全是汗,他还在想对策。
前殿门开了,飞羡去了前殿喊侍卫,没多久的工夫,一无等众人全都持刀上前,将梁骆护在身后。
一无穿一身甲,手持长刀站在梁骆面前。
他高高的个头,将他护在自个背后。
只瞥了他一个侧脸,梁骆心底掀起一圈圈涟漪。
这个从关军转来梁京宫中的小男子,他认得。
那时年纪尚小,宫中学堂分男子与女子学堂,这学堂中除了他们几个皇子以外,剩下的空位老学识都分给了国公二府的公子们来竞争。
一无就来了这。
梁骆知道,他叫褚敖,是褚公府褚槐之子。
他的手稍稍松开,肩部颤抖着,他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每看一眼,心里的波动都难以让他支撑着站在此处。
他红了的眼眶被一无挡着。
他可以稍稍放松,把这委屈。难过的神色藏在他背后。
陈内监呵斥一无:“你是谁,此地一无贼寇二无人作乱,为何手持刀来见圣上?”
一无:“卑职为太和殿守卫头军,自转进宫内,为的就是护陛下周全。既是飞羡护卫传召卑职来此,卑职自当只为护住陛下。”
陈内监懒得再废话,他站直挪脚缓缓走到下方。
再轻轻嗓子,把长匣子的盖打开,抽出那道藏在匣子内的密旨。
梁骆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陈内监双手举起,在场众人全都跪下,梁骆也跪地,发红的眼眶盯着那道密旨。
他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保护不了该保护的人。
即便位在帝王又如何,到了要守护的人时,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他脑海里反反复复想到的是达道,还有浮沉。
他低头捂着胸口,咬牙坚持着。
陈内监像是抓住了梁骆的心一样,“老奴受先帝所托,来传先帝密旨。此密旨事关暗门二位将军,望各位跟随先帝的老臣给老奴作个见证。密旨一旦宣读,望陛下遵从先帝遗愿,着密旨办事,切莫辜负先帝所托!”
他清清嗓子,缓缓打开。
就在打开的瞬间,陈内监的瞳孔慢慢放大,他哑口地盯着密旨,不知如何开口了。
这藏在匣子内的密旨,竟是空白的,“这这这,这不可能啊!”
梁骆立马意识到了,他示意一无。
一无立马几步,与飞羡一起将陈内监摁在地上。
陈内监手中紧紧抱着密旨,“这不可能啊,为何是空的,为何什么都没有!”
梁骆几步走向官员跟前,厉声道,“你们一个个仗着为老臣,事事不听从朕,事事反抗朕。今晚竟能被一个老内监拿着假密旨召进宫来。朕实在不知你们是想看朕的笑话,还是想看先帝的笑话!”
此言一出,这些官员吓得头都不敢抬。
各个跪地求饶,“陛下赎罪,微臣们……微臣们也实在惶恐啊……”
“你们不是惶恐,你们是犯上作乱,要踩在朕的肩上反了!”
梁骆再吼道,“来人,将这十位梁元国的好臣子,统统给朕关押进牢中看守,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探视,不得私放!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一无率众侍卫将这些官员全都押走了。
陈内监还在那狡辩,他费尽了脑子都没想出来,此密旨为何成了空的。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是他亲手将它放在匣子中的,为何竟是空白的。
梁骆一把拎起陈内监,“内监大人,密旨在何处?”
陈内监慌了神,“这定是有人换了,定是有人换了……”
“荒唐!”梁骆将他一把拎起,再塞给飞羡,“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密旨,什么不辜负先帝所托。朕瞧你倒是在倚老卖老,拿着所谓的密旨在这伙同众官,难不成是有什么要扶持登基的新帝?”
陈内监瞳孔瞪大,面前的梁骆如今坚定,他看他已全是模糊样了,“陛下,您是新皇,您这个新皇,已经与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到底是这龙位让您生了疑心,还是您本来就是如此。”
“大胆!”
陈内监此刻好像不怕了,“陛下,暗门将军就是达……”
后几个字未出口,飞羡一拳将陈内监砸晕拖下去。
梁骆险些没站稳,汗珠滚落,他颠簸着往殿内挪动。心七上八下,久久没法平静。
此事该如何解决,该如何往下走呢。
他想护住要护住的人,却也想护住自个的命。在这艰难之下,就算他得知所有真相,可还是片刻不敢松。
他从未觉得如此累,如此乏困。
老臣全被扣押在宫中,梁京一夜之间全乱了。
与达国府有些交情的官员府上,连着进出达国府,“长公主看在我们老爷与您家老爷有些交情的面子上,得帮着我们在宫中打听着。老爷连夜进宫,说是有急事,这一去就再没出来过啊。”
“是啊长公主,这都三日了,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达公子是正一品,又是太保大人,我们全都指望着达国府能探出什么消息了。”
梁愫亚悠悠坐着,“各位夫人莫急,你们知道我也甚少进宫去,这事又是前朝事,我也没法子打听啊。再者你们都知道,我家书元与我甚少亲近,一直待我冷冷的……”
梁愫亚可不敢答应这事,但她也不能太过婉拒。
这些夫人们索性都跪下了,“我们一介妇人,实在是打听不出……”
还未毕,关妈妈着急忙慌地跑来,“夫人夫人,不好了,二公子那边传来话,说是云鹤公主要生了!”
“啊!”
梁愫亚急得跳起来,总算是有法子逃离了,“各位夫人们,我这府上也是诸事繁多。云鹤公主要生了,哎哟,耽误不得耽误不得啊!”
她边说边往外走,几步上了马车,朝公主府驶去。
这几位夫人见没法子,浮沉又是个孕妇不便出来,她们坐了片刻,也都各回各府,各找各妈了。
昨晚太和殿的事,达道全都说给了浮沉,他还不忘补充一句来宽慰浮沉担心的心,“褚敖关键时候站出来,护住了陛下。太和殿那边再无事,只是眼下,前朝怕是要乱上一乱了。陈内监闯宫说密旨一事,怕是纸包不住火了。即便密旨是空白的,可也难免无人参议,无人提出异议。”
达道叹息,他很担忧梁骆,“人口一句,猜忌和新老臣子都是各持意见。陛下这个皇位,坐得很不安稳。”
浮沉听着都心急如焚,太和殿的事,她想起就后怕,“如果他没被雲太后推向这两难之地,现下他……”
浮沉忍着泪,“罢了罢了,说这些还能做什么。眼下,所有的难都攒在一起,唯有他最后一搏,才能换来一个朗朗乾坤。”
达道收起担忧,再看向浮沉,“要说这周全谋划,我当真是佩服娘子了。此番事,全是尤姨母的功劳了。咱们为顾全她的性命,早就嘱咐过她只瞧密旨上的字,可她倒是干脆,直接偷了出来。”
“是啊是啊,三姐姐也厉害,立马就照着密旨备好了空白的再放回去,这一切,全靠这位尤姨母了,”浮沉感叹道,“要说这世间事,还真是没个定数。尤氏搅和褚公府,尤姨母又是心善却事事由不得自个的人。明明都是一样的面容,可这性子和所求,当真是完全不同。”
月儿从院内进门,递给浮沉一个木筒,“丰乡传来的。”
浮沉打开仔细瞧。
她紧缩的眉头,总算看到了舒心一展,“婶婶说,那个章文司府上的嫡子章潋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说他考乡考还是会考都很优秀,只是风评不好。章家府上除了她母亲,还有一位姨娘。她母亲性子弱,这个姨娘为了他的庶子能超过章潋,处处说章潋的不是。还传出话说他疯了傻了的,说他生性风流。这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婶婶说我回梁京那一年,章老爷就把姨娘和不务正业的庶子赶去了远州外的老宅子。这个章潋至今未曾婚配,也是因遇不到合适的人。婶婶说他视姻亲为最美好的初始,不将就。”
达道:“既是风评和传言,为何祖母会当真?”
浮沉一笑,“祖母和林伯母只想着把玉簪处置了,压根就没派人去打听吧。”
她挪步走到书斋前,提笔写好纸条放在小木筒内,“把这个捎去榴奋。”
“娘子写了什么?”
浮沉歪头一笑,“我说了章潋的家世,让玉簪妹妹自行选择。远嫁虽不是最为中意的,可若是玉簪妹妹远嫁能逃离梁京得一处安稳,也算是逃脱虎口了。燕州不如梁京,仕途不怎么好,人也不怎么多。可人活着,除了在这梁京拼搏,也可在燕州等地享一处安定。婶婶说章家娘子与她很谈得来,为人很好相处。玉簪嫁过去算是下嫁了,她娘家在梁京,又有咱们这层关系支撑着,在婆家的日子不会很难。这些事我都与她说清楚了,如何抉择全在她。”
达道不掺和,这些事浮沉怎么做他都满意。
月儿:“对了姑娘,云鹤公主好像是要生了,夫人已经去公主府了。”
“什么!”
浮沉急忙往门外走,被达道摁回榻上,“安心坐着,公主府那边一切都有母亲。”
女子生产,一只脚迈在鬼门关。
浮沉担忧了一晚上都没见梁愫亚回府。
第二日关妈妈早早回了府,速速去见了浮沉,“娘子放心,母子平安。”
“云鹤生了?”
关妈妈:“生了个哥儿,二公子和夫人都在公主府伺候着呢。生的时候很顺,只是云鹤公主哭着要母妃耽搁了一阵子。莺太妃如今是太妃不便出宫来,夫人心疼云鹤,她带了话要留在公主府几日,等十几日过了,那边安稳了再回来。”
“好好好,”浮沉激动得语无伦次,“公主府那边的老人都是老妈子,到底是没个能操心的。母亲好好留在那就好,我这边还早,她不必牵挂。关妈妈也去吧,多少能帮衬着母亲。”
浮沉倚在门框外,看着马上要过除夕的冷天,想起云鹤生了个哥儿,她愁苦多日的脸上也算是展眉了。
达道进了宫,许是也得几日才能回府。
陈内监闯宫还有老臣被扣押宫中一事,怕是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浮沉很怕,他怕梁骆举步艰难。
宫内已经一片风言风语了。
齐雲在慈宁院听闻老臣被扣押一事后,笑得合不拢嘴,“这孩子到底是年轻,到底是年轻啊,这般沉不住气,这事可不是这样处置的。”
元内监看着齐雲,嘴角一抹冷意划过,“太后,齐家翻案一事……”
去雲收回笑意,“既然已经乱了,那就再乱上一乱吧。元内监,你去太和殿给陛下传话,就说哀家这里等不及了。如果再不翻,哀家怕是也会和陈内监一样急得失了分寸,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是!”
元内监自上次见达道,已然是投奔了这位将军,“这是太后吩咐的,大人看该如何。”
达道:“你且回慈宁院,有事再来传。”
元内监退下。
第二日早朝。
殿内官员少了许多,新臣不敢言语,中间党派的几位臣子开口,“陛下,老臣们为何被扣押?”
“陛下,微臣听闻先帝有密旨?”
“陛下,暗门将军是谁?是否是这朝中人?”
“陛下……”
“陛下……”
梁骆疲惫看向众官,此刻,他好像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