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撕破脸,不是给旁人留体面,而是给自己留体面。
浮沁现在很懂,对人对事,没必要撕破脸地僵持着,旁人急万分,她依旧笑脸相迎。
这样的杀伤力,才是最彻底的。
她把瑾书抱在怀里,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瑾书小小的趴在她肩膀处,看着远处廊下盛开的花骨朵。浮沁盯着之歌渐渐消失的身影,内心毫无波澜。
之歌一听要打板子,已经慌了。
她一乱,就容易分不清轻重和主次。
她是浮沁一手提上来的,纳妾也是浮沁这个当家主母操持的,所以之歌的这条路,走得还算顺利。
她做了妾室拿了管家权,又顺利生下两子,这期间没有任何人使绊子算计,浮沁原本以为这样顺顺利利地过下来也就足够了。
她在褚公府见过太多,本就不想惹事,想以自己的成全来求一个家宅安宁。她以为这样就是为瑾书留后路。
所以之歌走得太顺了,顺到她以为自个的那点小聪明是能压住浮沁这个软骨头的。
在她眼里,浮沁一直是软骨头,不争不抢,把什么都送给她。
之歌是成也是自己,败也是自己。
如果她没作践着从瑾书一出生就算计她,算计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浮沁也不会走这条路。
现在她有点招架不住浮沁的猛攻了。
往后厨走的之歌还在纳闷,“姐姐像是变了一个人,看着说话的语气和从前还是一样的,可那个眼神明显不似从前了。”
她来不及多想,绕过后厨往祠堂走去。
白府祠堂内,路遥跪在蒲团上,白穆站在他跟前,眼神阴冷地盯着路遥,“白路遥,你是我白府长子,小小年纪为非作歹,今日敢动手泼妹妹热油,明日可还了得了。”
路遥狡辩,虽是下跪,可一脸的不服气,“父亲明察,是妹妹来抢儿子的酸笋醋鱼,儿子这才急了性子。泼热油是万万没有的事,儿子拿着勺把子走路跌了几步,不小心险些洒到妹妹身上的。何况……何况妹妹也无事啊,并没有被伤到……”
白穆听到这话,只觉得浑身诧异,面前这儿子小小年纪就心术不正。
他此刻猛然发现,他和之歌的纵容,竟惯得这孩子无法无天了,“你竟觉得,没泼到瑾书身上,还成你的对了?”
“对啊,”路遥一脸认真,“这说明儿子手艺好,不偏不倚,刚刚好让过了妹妹呀,儿子觉得,父亲该庆幸儿子瞄得准。”
他竟然,还噗呲地笑出了声。
白穆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后退几步,扶住椅背慌神地坐下。眼前的路遥,已经长歪了,心思不纯,不懂得怜惜疼爱家人。
他也偶尔听到下人说起过,说遥哥儿很爱责罚下人。去年酷暑之时,有个新进府的小婢女端着冰井务分的冰铜盆解暑。这小婢女把分给之歌的那份端到了院内,迈进门槛时,刚好踩到了路遥放在门槛中间的不倒翁小玩具跌倒了。
冰铜盆倒了,冰也碎了,散了一地。
小婢女摔伤了胳膊,疼得直叫唤。路遥就拿了长鞭,打得她满地爬。
之歌瞧见,也只是说了几句,便由着他胡闹了。
这事白穆听说后,心里一直隐隐作痛,总觉得哪里不对。路遥为长子,做事没有半点容人之心,且好吃爱吃,吃了也不动,常常躺在竹榻上玩耍。
对待下人更是残忍至极,一言不合就扬鞭子责打。
白穆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再看向此刻不知悔改的路遥,他终究是明白了,这孩子放在之歌跟前,果真是要养废了。
路炀虽说比路遥强一点,可白穆瞧路炀,也隐约觉得他要走路遥的老路了。
想起这俩孩子的以后,白穆瞬间清醒。
他起身,走到路遥跟前,低头质问他,“你如今是无法无天了,好吃懒做,学堂不去,只日日混在后厨。你动手敢泼妹妹热油,事后不知悔改还引以为傲,为父瞧你,是纵容多年,已不知如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人了。”
路遥低头不语,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瞧着是一脸的不服气。
白穆厉声:“今日对着祖宗祠堂,我非将你打出声来,若是你敢有半句不服气,我今日就将你打死在祠堂!”
白穆喊来阿石,“去遥哥儿的院子,把那日打翻了冰铜盆的婢女给我叫来祠堂。”
阿石速速离去。
没多久的工夫,阿石带着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进来了。
小姑娘跪下不敢抬头。
白穆瞧了一眼,看到她走路颠簸的样子时,心里的气已不打一处来了。
阿石顺势递上鞭子。
白穆攥紧,将长鞭甩在路遥身上。
路遥吓得浑身的肥肉都抖了三抖,“父亲当真敢打儿子,儿子可是白家的长子啊父亲!”
白穆:“这鞭子,便是那日你打那个婢女的鞭子,今日为父再打到你身上让你且瞧瞧到底疼不疼。不经历旁人的苦,又怎会真的同情体谅旁人。”
白穆说毕,一鞭子一鞭子地甩下去。
那小姑娘跪在下方,怯怯地抬头瞄了一眼,吓得蜷缩着身子再不敢动。
白穆打了二十下,他收起鞭子,路遥一声都没吭,他憋红了脸,攥紧拳头趴在那。
白穆把鞭子递给阿石,招手让外头拿着板子的家臣进来,“打。”
路遥惊讶,“父亲还要动板子?”
白穆一声吼叫,“打!”
外头之歌嚷嚷着哭腔进来,“公子,公子莫要打啊,这板子下去,非得皮开肉绽啊,遥哥儿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公子!”
家臣拦住了往祠堂闯的之歌。
之歌跪在地上,连着叩头。
白穆瞥了一眼,一声冷淡的声音,“给我打!”
板子重重打在路遥身上。
鞭子本身轻,打在身上还能忍住,可这板子才打了两下,路遥就嚎叫着哭了,没多久,哭声都没了。
整个人晕倒在地上。
之歌哭得嗓子都哑了,“再打下去,遥哥儿真的就被打死了,公子,妾身陪伴您这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疼遥哥儿,是妾身没把他教好,让他不争气,他让您脸上没面了,都是妾身的错,您打妾身就好了。”
白穆端着茶的手都在抖。
家臣打得没了力气才歇了手。
路遥已瘫趴在地上,屁股全都烂了,血顺着腿流在了绒毯上。他头挨着的地方已被汗湿透了。
之歌不敢抬头看路遥,她只瞧一眼,就浑身疲软,吓得话都说不出口了。
偏偏这些家臣又死死拦着她,她也进不了祠堂的门,只得趴在门外为路遥求情。
白穆的心,终究也不是硬的,他瞧见路遥被打得皮开肉绽,终究还是让家臣退下了。
白穆看向之歌,“他是我的儿子,我何尝又不疼他,可你瞧瞧他成了什么样,敢拿热油去泼瑾书。你若是个有心的,就去后厨瞧瞧那棵枇杷树,瞧瞧瑾书躲开后,那热油泼到枇杷树上是什么样。叶子都烧焦了,之歌啊,这便是我们的好儿子遥哥儿做的事,今日把他打死都是他死有余辜,怨不得任何人!”
“可他还是个孩子……”
白穆打断之歌的话,“孩子就该对妹妹这样?”
之歌只一个劲地叩头,此刻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解释了,瑾书受不受伤关她什么事,她只想为路遥求情,将他速速带出祠堂去医治。
她回头时,祠堂门内已进来了白夫人院内的几位老婆子,“公子。”
白穆:“劳烦妈妈们带他去母亲院内,再寻陆郎中来医治上药。”
“等等。”
之歌拦住老妈妈的去路,再看向白穆,“公子这是何意,路遥一直都是在我这院子里的啊,他受了伤,自该是我这做阿娘的来照看,怎的,要送去夫人院内?这是为何?”
白穆:“他在你这,才被你惯得无法无天,今日暂且送去母亲处,等伤势好些了,我再做定夺。”
之歌忍不住,开始撒泼,“为何要这样,他是妾生的,妾是他的阿娘,为何要将他在妾身边夺走?”
家臣索性摁住了之歌,由不得她动弹,白夫人院内的人速速进来,三下五除二地就把路遥抬走了。
之歌哭哑了声音,都没能留住她的心肝宝贝。
白穆安顿好这一切,他起身,挪步到之歌跟前,再伸手。本意是搀扶她起来。
之歌没了力气,也是心里怨恨白穆,她没伸手,痴痴地坐在地上。
白穆叹息了一声,嘱咐阿芜,“好生照看姨娘,她回了神,再送她回院吧。让后厨炖些汤送到屋内,明日什么都别做了,好生在屋内待着就是。”
说毕,他缓缓离去。
阿芜留意到,白穆出了祠堂门是朝浮沁院内拐去的。
阿芜留意到,白穆出了祠堂门是朝浮沁院内拐去的,“公子去了那院。”
祠堂没了人,安静阴冷得可怕。
阿芜蹲下,小心地拍着之歌的肩膀,“姨娘,我们也回去吧。遥哥儿在夫人院内,不会受委屈的,姨娘放心吧。眼下是关键时候,咱们,还需忍着这口气才是。”
之歌眼神呆滞,泪一滴滴地落下。
哭红了眼圈,喊哑了声音,最后还是没喊住白穆的硬心肠。
此刻的她,回想曾经的美好,只觉得都是恍惚罢了。
这祠堂的院内燃着几盏灯,祠堂内供奉的牌位前都是小烛灯,一闪一闪的。之歌觉得晃眼,她躲在门框外头,盯着外面。
落日没了,天渐渐变黑。
院内开着些许小花,树杈上落了一只乌鸦,嗷嚎了两嗓子,扑腾双翅飞去了别处。
之歌坐久了,阿芜搀扶着她起身。
她缓缓从台阶下来,抬头瞧了一眼错落的屋檐,冷笑了几声。疲软地拖着身子,一下踩着一下地往祠堂门外挪动。
到了门口,她回头瞧了一眼祠堂门内供奉的牌位,“这祠堂门,我从没资格进来。”
阿芜不敢说话,她从未见过之歌如此落寞的神色。
之歌冷笑几声,“叶子落了,人也没了,都是一场空。”
阿芜觉得之歌有点自弃了,赶紧劝解她,“姨娘,只是到了这一步,您就要放弃了吗?”
之歌:“放弃?”
阿芜:“姨娘不可放弃啊,公子对您是有情的,他想搀扶您,您不肯起来。他走时还嘱咐我好好照看您呢。姨娘,想开点,只要有这份情在,那必定公子是对您觉得亏欠和愧疚的,遥哥儿去夫人那里也是一时的,等公子气消了,遥哥儿自会回来的。”
之歌冷笑着,“是啊,会回来的,我有两个儿子,我为何要放弃,我才不会轻易放弃的。今日的一切,都是我疏忽大意所致。”
“阿芜,回屋吧。”
之歌现在,把所有的恨意都放在了浮沁身上。
她觉得,这些都是浮沁反击所来的结果。她也渐渐发现,或许浮沁真察觉到了什么,这才想着反击的。
她需好好想想,再作打算了。
白穆打路遥时,他的惨叫声浮沁全都听到了。
她抱着瑾书就在祠堂门外不远处,她捂着瑾书的耳朵,一脸轻松的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盯着祠堂。
那一刻,她总算是踏实了。
所有的事,都一步步地走过来了。
路遥被抬出去前浮沁回了屋子,她哄了瑾书睡安稳,放了床帘,再挪回自己屋内候着。
路遥被抬去了白夫人那边,水芯趴在门外瞧见后,速速回屋,“大娘子,遥哥儿被抬去了夫人那边。”
浮沁一愣,“去了夫人那边?”
水芯点头,“是,好像是公子安排的,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浮沁对着烛灯一笑,“这还能有什么意思,官人这是不想再让遥哥儿再这么糊涂、不明事理的胖下去了,这是想,把遥哥儿从之歌跟前抢来,不想再让她养着了。”
水芯一听,喜出望外,“原来是这样啊,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彻底让之歌姨娘死了心。她在这白府最得意的便是生了两个儿子,而且还都在她跟前养着。现在好了,咱们公子有了这个想法,她的一个筹码就被送出去了,如果真的往后她都不能再养着,那以后傍身也少了遥哥儿,真是可喜可贺。”
是啊。
浮沁筹划多日,总算看到点眉目了。
只是她想起那棵树,总觉得心里难安。
如果那油,真的泼到了瑾书身上可如何是好啊。高兴之余,浮沁也不敢忘了自己的初衷。
瑾书的身子就不是什么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子,她现今不敢见风,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拜之歌所赐。
她想要的,可不单单是眼下这么简单的处置。
斩草要除根,这场战斗,才刚刚开始。
浮沁抬头瞧了一眼天色,她握紧手镯,放下发髻,“若我猜得没错,今晚可能还得见一个人。”
果不其然,白穆来了。
白穆在院内徘徊了多次,一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进来。
浮沁主屋内的灯都灭了,她开了窗缝,一直盯着外头的白穆来来回回地转悠。
她知道,他来是想说什么。
浮沁看他实在徘徊的次数多了,她悄声让水芯点了灯,自个再退回到床榻上。
水芯点了三盏灯,屋内亮堂了不少。
白穆瞧见屋内亮了灯,他才鼓起勇气,长吁一口气提脚进来了,“娘子这是睡了又醒来了?”
白穆神色凝重地抬脚进去。
浮沁瞧见白穆进来了,赶忙从床榻前起身挪到屋子厅内,“官人来了,祠堂那边可都结束了?”
她端起水铫子,倒了一盏热茶递给浮沁。
白穆接过茶饮下,此刻在浮沁跟前,他才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缓,方才在祠堂憋着的气,也慢慢的没了。
这些年,唯有在此处,他才能安心。
他慢慢地饮茶,看着热气飘空的茶香气,周身放松了不少。
浮沁批发,安静的坐在白穆一侧。
白穆看着浮沁,心里甚是心疼。瑾书是她生的,瑾书自小就是病罐子,好不容易长大了,还被路遥这般伤害。
他想让浮沁责骂路遥,想看到浮沁发泄的样子。
可惜这些,在浮沁这里都没有,她太过冷静,也太过不计较了。看着这样的浮沁,再想想在祠堂的之歌,白穆觉得这些年,他对浮沁的亏欠,好像越发的多了。
早年他就听尹柄说起过浮滢,“我家那个娘子,看着淡薄、通情达理得很,可只我们二人在一起时,她那个撒泼不讲理的劲可是了不得。”
尹柄一说,周围人都笑话他。
尹柄再得意一笑,“可你们不知,这娘子与官人之间若是不吵不闹,那才是真的可怕。不吵不闹和你讲道理的娘子,才真是形同陌路了。”
那时候,白穆听着甚是难过。
他难过他和浮沁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现在看着浮沁的冷静,白穆多想看到她不讲理的样子。
白穆回过神,他放下茶盏,“瑾书没事吧,她有没有伤到哪里?”
浮沁:“官人放心她没事,倒是遥哥儿,我听说他挨了鞭子又挨了板子,不知可有事?官人你也是,他就是个孩子,即便犯了错,也不该遭受这些的,责骂几句就是了。更何况,瑾书也没被伤到。”
这话,白穆一点都不爱听,“娘子可真是识大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替遥哥儿说嘴。今日瑾书没被伤到那是侥幸,若是真的被泼到了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我打他,打的是他残忍,是他的愚昧。”
浮沁无奈地笑着,她再给白穆添上热茶,“这是三妹妹给的小团茶,喝着还不错,我早起让水芯放了一些在书房内,你看书时可泡几团来喝。”
“浮沁……”
白穆轻唤她的名字。
浮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眼神有些迟疑,“官人?”
“浮沁,你可恨过我?”
浮沁摇头,“我为何要恨你?”
白穆:“你可恨过我的不公,可恨过我安置了之歌,可恨过我忽视了瑾书,可恨过我……对你的冷漠……”
这是白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今晚他实在没忍住,索性全都问了。
浮沁看着这样诚恳的白穆,竟也有些同情他了。
他们这许多年,越来越淡漠,并非全是他的错。这点她都懂,是她把白穆推了出去,当初她被设计落水,这个男人站出来说会娶她。
虽说她感动过,可提起落水她总是心有不甘的。
之后嫁入白家,白夫人发病多次她也怕了,加上之歌在旁边说什么恐祸及孩子,她无可奈何,没人给她出主意想法子,她才想先用之歌去稳住白家。
她以为这些她都不在意的。
可当之歌真的被白穆安置了后,她醋意大发,再也没法直视白穆了。那时候她就很佩服那些府中三妻四妾的人家,她们到底是如何做到和平共处的。
她懊悔了,可她还不能表现出来。
因为之歌是她一手纳进来的,如果她表现得不大方不得体,岂不是让旁人笑话她,说她作茧自缚,说她自个给自个找罪受。
所以,她次次漠不关心,把白穆双手送到了之歌的**,还生了两个儿子。
这些,浮沁都知道。
现在再提这些旧事,已是过去了,浮沁虽心里有千言万语想与白穆说,可这些话,全都换成了无奈的一笑和摇头,“官人想多了,我怎么能恨你呢。自我嫁过来,你待我好,这些我都知道。官人事事想着我,事事让着我,一切都是我自个找罪受罢了。我从怪过你,这白府上下也从未慢待过我,虽说那几年我不过问府中事,但下人都敬我,也疼爱瑾书,我在白府,过得很知足。”
白穆痴痴地看着浮沁,“那对瑾书呢,我对瑾书关心甚少,你也不恨我?”
浮沁摇头,释然地一笑,“不怪,瑾书本就是个姑娘,这姑娘与母亲亲,与父亲疏远,本就是常情。官人不必自责,瑾书还小,她长大了自会懂这些事的。”
白穆脸上期待的一瞬间也没了。
他知道,浮沁心里装着事呢,她表面什么都不怪什么都不恨,不过是伪装得不在乎罢了。
他知道,浮沁的心,对他全是恨意。
如此逼问浮沁也不会说的,为了避免难堪,白穆接着一杯两杯地饮茶。
白穆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喝了十几杯茶,水铫子都喝空了,浮沁起身打算让水芯再去提壶新的茶进来时,白穆摁住了她的手,“别忙了,你且坐,我今晚找你有事。”
浮沁知道白穆要说什么,今晚她等的就是这一刻。
屋内的三盏灯燃了快一半时,白穆才扯到正事上。
他起来又坐下反复多次,就是不知怎么开口,“今晚我来,是为着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浮沁:“官人说就是了,你我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白穆坚定道,“遥哥儿泼油的事,我这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总觉得这孩子放在之歌那,怕是要废了。他小小年纪,做了错事也不知悔改,还扬言说是他泼得准,没伤到瑾书何来的错,当真是了不得了。这梁京府中的孩子们,数他是最张狂的,动不动就说自个是长子,还苛待下人,责打下人,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事。”
浮沁试探性地问道,“那官人的意思是如何,我听说这遥哥儿送到了母亲那边。既然官人都送去那边了,就且先好好养伤,等过些时候再说。他是在之歌妹妹身边长大的,这阿娘疼孩子终是没错的,你也不能责怪妹妹,哪个当母亲的不爱自己生的孩子呢。”
“这些我都懂,”白穆在浮沁跟前才能卸下心防,说真心话,“可惯子就是杀子,这样下去,恐怕炀哥儿也堪忧。”
浮沁:“那该如何?”
白穆瞟了一眼浮沁,他轻轻拉过浮沁的手,“我是这么想的,你身边没个儿子,这庶子放在嫡母跟前养着的也是常事,不如这两个,我都记在你名下你来教他们,可好?”
果然,白穆的意思,浮沁早就猜到了。
白穆其实是好意,留给浮沁,断了之歌的念想。孩子现在还都小,浮沁若是能一手养大再教好,这个嫡母他们可得一辈子都敬着爱着的。
这样,浮沁也有了依靠。
倘若日后他和浮沁若是能添一个嫡子,将来庶子和嫡子都是亲兄弟,也少了许多嫡庶之争。
这样,于浮沁还是于他,都是再好不过的。
白穆说得诚恳,他期待地盯着浮沁。
浮沁回过神,她起身走了几步,再坐下,摇头道,“我不能这样做的。”
白穆愣了许久,“这样做?哪样做?这样做有何不可?”
浮沁一脸认真,“官人,之歌是我一手纳进门的,我喝过她的妾室茶,也认了她进门这事。她是我的陪嫁丫鬟,与我一同长大,我的性子也好人品也好她全都知道。我与她一同服侍官人,为白家操心,为白家生儿育女,这遥哥儿和炀哥儿是她生的,本就该由她来抚养长大的,若是真的都跟了我,这梁京城的闲话比什么都传得快,到时候外头的人再说什么,当初是我身子坏了生不出来儿子,才让之歌进了门的。如今生的儿子都跟了我,可怜之歌被我利用进门,只是为了让她生二子给我傍身。官人,那我浮沁成了什么人?”
白穆被浮沁的这番说辞给回得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娘子啊……嫡母抚养庶子长大成人,这梁京城可是多得很啊。不说梁京了,就在先帝时的汴京盛家,就有盛家老太太抚养庶子盛紘长大的先例啊。那盛家老太太可是当年勇毅候独女,她都尚且能抚养庶子长大,为何我们不行?”
听到这些,浮沁知道白穆是真心为了她好。
可此刻,她不能答应也不能这么做,“官人,有些话说透了对你我都不好,还是再别说这些事了。这两个孩子在之歌妹妹跟前挺好的,日后你若是不放心,再派两个留府学识就是了,日日教他们读书识字,若是学识们都没法子,就算记在我名下,我也更没什么法子了。”
白穆不死心,“既是心里所想,就说透了好。娘子整日在府中,不与我把话说透,那岂不是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了。娘子现在对我,是越来越陌生了。”
浮沁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了,“官人提起先帝朝代的汴京盛家,官人可知盛紘的庶母早就死了,盛紘没了依靠,这才由没了嫡子的老太太养大的。咱们府上的这些事,和当年的盛家没得比,庶母尚在,我一个嫡母,不敢僭越了规矩。”
浮沁小声道,“难不成官人还打算去母留子?”
白穆一脸震惊,“娘子……”
浮沁起身,“官人,有些话有些事,说出去就不是一个意思了,这些事,权衡利弊,我还是不参与的好。我虽没有儿子,可我有瑾书,只要瑾书平安,我守着她也就够了。”
浮沁故意没提白穆,她于心不忍,可为了斩草除根,有些狠,是必须的。
白穆痴痴地起身,他长叹气,“娘子,是我多虑了。”
他提脚往外走,拐去了浮沁院内的书房歇息。
夜幕下,浮沁站在窗外盯着外头,她的心,起起伏伏,怕是一夜都睡不好了。
白穆走后,水芯忍不住进来,“大娘子,方才都急死我了,这把两个孩子放在您跟前是多好的事啊,这样咱们才能削弱姨娘,让她没了支撑,怎么您还不要啊。我瞧着公子的神色,也是愁苦。”
浮沁到床榻前,她脱了鞋,把腿蜷缩着抱住自己,“水芯啊,你觉得我是我吗?”
水芯一愣,“您自然是您啊。”
浮沁低头悠悠一笑,“在这个梁京,我不是我,包括三妹妹也不是三妹妹,还有嫁进国府的四妹妹和五妹妹,我们都不是自己。我是褚家姑娘,身后背负的是褚家一门的荣耀,还有嫁妆。我父亲是从品官衔,同僚众多。我的三妹妹有尹家一脉的荣光,四妹妹是郭国府一门,五妹妹是达国府一门,乃是皇戚。六妹妹嫁了皇子,将来说不定得势了,褚家还能升为国府。五妹妹与我们姐妹一直关系不睦,她虽是出嗣了,可梁京的规矩是只出嗣人不出嗣祖宗根本,不管五妹妹认不认这些,这便是一家子人,同气连枝。”
浮沁再道,“我背后的这些,我阿娘活着时都是没有的,如今我们嫁了人,各自为别府娘子,才像一棵树慢慢长大,再衍生成这么多小树枝茬子的。我的根和底气,都是她们给的。同样,她们的根和底气也是我们这一家子给的。”
水芯听得一脸认真。
浮沁:“就这么多亲旁支,便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关系。我虽不是嫁了什么高门,可我有这么多旁支在。你想想,如果我当真是把这两个庶子记在我名下了,那我的这些姐妹们涉及到的所有利益都得让这两个庶子跟着沾光,我凭什么,要让他们沾光?”
浮沁这样一说,水芯如梦初醒般地大悟了,“大娘子,听您说完这些,我瞬间就懂了。这难怪每个姑娘出阁都挑花了眼睛,其实不是挑姑爷如何,而是挑这些关系呢。如果您真的答应了,那这两个庶子从名义上就占了褚家这些旁支的荣光,姨娘当真是白白得了这么多好处。”
浮沁一笑,“就是这个理。”
她又想起浮滢的话,“三妹妹说过,庶子不可养,原因有二。其一为养不亲,再好的都是表面关系罢了。其二为养庶子就是为了养废。”
水芯:“养废?”
浮沁点头:“一般有嫡子的当家主母把庶子霸占到跟前就是为了养废庶子,可你想一下,如果我真的动了恻隐之心把他们养在跟前,最后再养废了他们,这白府还有梁京谁能饶了我?”
水芯连连点头,“是啊,这旁人说起养废了也是大娘子养的。”
水芯此刻是越发地佩服浮沁了,尤其最近这些日子,对白府的不公发起反击的浮沁真是飒极了。
她事事巨细,全都能想到。
一点都不是那个人人都暗自议论的软骨头了。
浮沁翻身躺在**,闭眼再睁眼,“早些睡吧,等明日早起陪我去一趟之歌妹妹处,这官人什么心思想必她也猜到了,可我是什么心思她定然是不知的,还是得我去说说才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