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柄在尹府听了之衫说的大概意思后,他没有直接去容公府找浮兰。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他也听过容府的事,知道容家有个霸道的嫂子,尹柄借着公务事去了趟太医院。
刚巧容亦铮这几日轮休,尹柄去时,他在太医院收拾干药材和宫中娘娘们的进食和用药的记档册子。
尹柄说了大概意思,没有点明,“这事你瞧瞧,可以把你家娘子,借给我家娘子用用,容兄放心,用完定会按时归还。”
容亦铮与尹柄还有白穆他们打小都是在一个学堂读过书的,自幼相识,彼此熟络,交流起来也少了很多客气。
容亦铮拍拍尹柄的肩,“借我家娘子倒也无妨,只是我怕你家那位娘子和褚家大姐姐欺负我的浮兰。我这个娘子来到梁京,起初还是个有性子的姑娘,自嫁到我们容家,吃了些亏,受了委屈,性子也变了。一直觉得,挺对不住她的。她又不善在内宅打交道,朋友也不多。”
说到这,容亦铮又故作重重一拳地砸在尹柄身上,“她也就褚家姐妹算是同姓了,可褚家又嫌弃她是个外女,这些话,我也就在你跟前说道说道。你可得告诉你家娘子,别用得着人时想起浮兰,用不到的时候又嫌弃她。若是这样,往后我与你尹柄,当真是会势不两立的。”
容亦铮看似说玩笑话,实则句句肺腑。
尹柄自然也懂。
他们男子之间,有时候就是这样,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也不会因内宅事扯上自个的关系。
尹柄拍拍胸膛保证,“放心放心,我家娘子哪有那么不堪,即便真的是姐妹拌嘴,那都是没出阁前不懂事罢了,如今各自有了家,有了夫君,自是不会像从前一样了。”
容亦铮满意点头。
他是乘坐尹府的马车,与尹柄一同出的宫。
回到容公府,他速速见了浮兰,将事情说明缘由。
第二日早起,浮兰请了安,又依着惯例去了戚国府请安,再带着药箱,戴好长帷帽,进了白次府的门。
浮兰此行,穿的是行医服饰。
梁京有内宅女医官,只在内宅为女子诊脉。因有的女子不孕等疑难杂症,不好让男医官诊脉,为图方便,梁帝特为女子设了女医官。
三年一考,跟科考一同举行。
只不过有个规定,只能是国府以上的姑娘才可以。
容亦铮这一年除了调理浮兰的身子,还把太医院好多的医书典籍拿来让浮兰去学,为的就是想从中找到,能让浮兰这个外女也可以考医官的机会。
此事,容亦铮一直在考虑。
自他与浮兰的婚事有了着落后,他就为浮兰打点这事了。
只是他位子再高,也不过是太医院的一个医臣罢了,要想打破这规定,谈何容易。
现在他很喜欢浮兰能穿着行医服饰出诊,机会多了,她学的那些医术也就有了用武之地。
其实浮兰比他实践多,她识得百草,认得百毒。闻味、看形态、听呼吸声,她都能辨别出。
只不过,她是女子,终究还是被困在这四方的天地里了。
他为她不值,他也想改变她在内宅的命运。
而浮兰自己呢,她更是清楚容亦铮为自己做的一切,她自上次小产,容亦铮再没提过生孩子的事,浮兰很清楚,她的夫君,想为她谋一条出路。
虽说谢家嫂子是个隐患,但浮兰相信,她终有一日,会让谢家嫂子的恶行,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
她是外乡女出身,但她不容得旁人践踏她一分。
她看似柔弱,可她的性子,倒是与嫉恶如仇的浮沉很像,浮兰有时候还感叹,“这一点上,我与五妹妹倒是真的很像。”
白次府内。
浮沁的主屋内,浮兰先是给浮沁诊脉,又再瞧了她近日的饮食,还有后厨烹饪的地方。
浮兰连煮汤羹的碗勺都一一查过了。
那盏香炉,她轻轻打开,把刺鼻的香倒在桌子平盒内,再用小木勺全都挖出。再把长明灯端起,凑近了瞧。
浮兰再放心灯盏,闻了气味,又把一小搓香灰蘸到嘴巴尝。
浮滢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使不得啊,这若是真的有什么,你这尝了可好,妹妹还是要小心些,这我都到底是怕了。”
浮兰轻松的笑着,“三姐姐放心,我在丰乡时什么毒啊草的没尝过,要想认得这些草毒,必须得尝了才知,姐姐放心,这一点是无碍的。”
浮兰用水化开,观察了半天。
浮兰带来的丫鬟小鹗和之衫守在门外,来了人就说容公府的娘子正在为浮沁诊脉,瞧身子呢。
都是褚家的人,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倒是急坏了之歌,一直趴在她二楼的窗户外死死盯着这院内,“那个外女娘子都进去这许多时辰了,怎的还不出来。”
阿芜解释,“那院内口风紧着呢,方才我差了好几拨人去送茶水,都被之衫给拦在门外了,也不知在里头瞧什么呢,这么神秘。姨娘放心,许就是随便查查身子,再吃点补药。我听说这个外女娘子,她与褚家也算是姐妹同门了,这许久不见面,也得好好唠唠嗑。”
之歌一脸的嫉妒,“她都比我生得好,我虽是姨娘,可我没有娘家,凡事都得靠自己。你再瞧瞧这个浮兰,她来到梁京时大娘子已嫁来白府了,我也不曾在褚公府见过她。如今倒是会装得很,在我眼皮子底下扮着姐妹情深来唠嗑。阿芜,你再找人去送茶,我就不信了,探不出口风。”
阿芜又派了一拨人,还是被之衫和浮沁在白府的婢女水芯给拦住了,“这是主院,劳烦各位先回去,大娘子与她的姐妹们在屋中说话,吃的有,喝的也有,让你们姨娘放心,也别再派人过来了。”
水芯跟了浮沁没多久,底子是否干净浮沁也不知。
之衫和小鹗把门守死的,阿芜只得叹息。
浮兰还在等香灰彻底化了,她站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动静,“竟不知这姨娘都敢管到主院头上来了。”
浮滢见浮兰也看不下去了,她故意酸浮沁,“兰妹妹不知道,这白府的内宅事,也都是这位姨娘来做主的。”
浮兰一愣,她回头想问浮沁,见她眼神闪躲,她也没再多问,低头一笑。
半个时辰后,香灰化成了水。
浮兰把杯盏端起,凑到灯前,她在这些香灰水中,看到了一层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脂。
“大姐姐,有眉目了。”
浮沁和浮滢赶紧凑过来。
浮兰指着杯盏,“这层油脂,是羊油脂物,羊皮紫草和羊皮脂做的一种慢性毒,与这香气混合在一起,日子久了,就成了剧毒。”
浮沁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滴。
浮滢自婚后很少再见到内宅这些血腥事了,她也吓得脸蛋发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相反浮兰,已然很淡定。
想必是见多了,又或者是行医之人,下毒的也好,生死也好,都能看淡。
浮滢哆嗦着身子,“那那那,那这……”
浮兰搀扶着浮沁坐下,又把浮滢按在床沿前坐下,“方才我来时,三姐姐说了大姐姐的身子,大姐姐癸水不准,时来时不来,至于大姐姐其他的一些毛病,都与这羊油脂没有半点关系。”
浮沁一愣,“那是?”
浮滢更是不解,“那这是何意,难不成,这香并无碍?”
浮兰点头,“是无碍的,大姐姐身上这些是妇人常见的病症,与这个羊油脂并无关系。不过,两位姐姐,此剧毒,对大人的身子无碍,可它对孩子是致命的啊。”
“孩子!”
浮沁和浮滢一同脱口而出。
浮沁猛然站起,她想到了瑾书,“兰妹妹的意思,这个香,并非有人要毒害我,而是盯上了我的瑾书!”
浮兰谨慎地点头。
天哪。
浮沁当头一棒。
这香是之歌送的,当初她生下瑾书满月那天,之歌送了她这香,说能醒神,助睡眠。
她清楚记得,那时候白穆根本不搭理之歌的,没想到啊,原来从那个时候她就开始预谋这一切了。
还是对一个孩子下手!
浮沁有些懵,她觉得不可思议,之歌可是她的陪嫁丫鬟啊,人心怎会变成这样呢。
浮滢虽慌,但她此刻很理智。
浮兰说完,浮滢拍拍浮沁的肩膀,“大姐姐,万幸不是害你的。”
浮沁一把拽住浮滢,“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浮滢垂着眼神,“怎么,难道你不是一直这样,你所谓的不争不抢,你所谓的没了感情没了争执的意思,最后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也是你活该啊,敢问姐姐,我哪里说错了。大姐夫并非无礼之人,是你拱手把他送给之歌的,你若不给之歌希望,她断不会踩着你的路一步步往上爬。如今她这般蛇蝎,连一个姑娘都要算计,大姐姐你可曾想过这一层,她是想借着瑾书丫头的手,来除掉你啊。”
浮滢神色平静,她甩开浮沁的手,站直身子理理衣衫,“说个不好听的话,如果瑾书有一日真的被你养没了,你就是这白府的罪人。把嫡长女养没了的大娘子,会被白府休掉的,到时候,之歌就是那个生了儿子,掌管内宅,再顺势当大娘子的人。大姐姐聪明了半生,最后被这些没有用的什么情分卡住了,如今倒不舍得争抢,甘愿把瑾书丫头的命也送出去为你的情分奉献。”
浮兰听着浮滢说这些话,她都有些怕了。
这句句刀子,全是肺腑之言,直直插进浮沁的心。
虽看似锋利,可在场的人都知道,只有亲姐妹才会不顾忌讳来说这些话的。
浮沁哭成了泪人。
她想起瑾书刚生下来,皱皱巴巴的一点点,斤两不够,险些就没了命。是她护着她,夜夜抱着她取暖,才让这姑娘活下来的。
也许是起初几年她连着喝堕胎药的缘故,瑾书的身子一直都很虚弱,到了冬日都不敢见到冷风。
故而她没有同龄的姑娘可以玩耍,也没有朋友。
旁的娘子一瞧她常咳嗽,也暗地里说她是个病丫头,与她玩耍,小心过了病气。
这些话,浮沁听着心里难受,日子久了,她也没带瑾书出过门,一直都在府中玩。
年龄大了些,这孩子变得不爱说话,她好像都习惯了自己的生活,一入冬就乖乖钻在屋里,围着火炉不出来。
有一年冬天,梁京下了大雪,下人仆子们围在院子外打雪仗玩,瑾书踩在板凳上,趴在窗前,踮起脚看着窗外的雪。
她许久都没笑过了,那一刻她笑了。
她越来越乖,乖得没了脾气,没了性子。
浮沁看着瑾书,心里委屈,偷偷地哭了好多次。她可怜这个孩子是生在她肚子里的,可怜她小小年纪就没了快乐。
白穆慢慢地不来主院后,瑾书好像也忘记了她有这个父亲。
有时她在廊下玩,白穆蹲下要抱她,她就躲开。
日子久了,白穆心里有了亏欠,瑾书越来越怕她。
浮沁想起这些,想起她可怜的瑾书,哭得泣不成声。她用力抓着床帏前的帘子,扯着布条,瘫睡在**,眼泪模糊了眼睛,闭眼全是瑾书喊她“母亲”。
浮滢凑近,“怎么,大姐姐还会为瑾书丫头哭了啊,我还以为大姐姐才不会管这些呢。瑾书打小身子就不好,也不知这什么香的……”
“嘘!”
浮兰伸手示意,她轻轻拽过浮滢的手从床前挪步出去。
浮兰把帘子放下,再悄悄凑到浮滢跟前,“三姐姐,已经够了,你瞧大姐那个样子,她会记着的。我们且在这候着,她想明白了,想通了,自会喊我们进去的。”
浮滢长吁一口气,“哎,我是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不回头,可怜了瑾书这孩子,明明是个嫡姑娘,身份尊贵,偏偏摊上这么个不上心的母亲,现在可怜的,这可如何是好。”
浮兰:“三姐姐,瑾书姑娘我还是她满月时见过,这也有几年不曾见过了。姐姐带我去瞧瞧她吧。”
“好。”
浮滢回头瞧一眼浮沁,放心地开门,带浮兰出去了。
白次府主院的后院有个大莲池,别的府上的莲池都很小,唯独白府的莲池很大。
浮兰踩在青石苔上,看着这后院的宁静,倒觉得这里很是安逸。
她上了石台,伸手轻轻拨动着莲池水。
涟漪四起,惊起歇睡在莲叶上的雀儿四飞。在莲池一侧,有一小角落,旁边搁置了小木桌,桌前放着厚厚一摞书。镇纸。
还有几支笔。
浮滢蹲下,嬉笑着招手。
浮兰还在纳闷朝谁招手时,只见桌子底下钻出一个小姑娘,梳着双发簪,穿着鹅黄色的小摆裙,蹦跶着步子朝浮滢跑来,“三姨母。”
浮兰知道,这可爱的小娃娃,便是瑾书了。
她蹦跶着跑来,抱住浮滢的腿,浮滢一把抱起她转圈,“小瑾书,数日不见,可想姨母了?”
她粉嘟嘟的手腕抱住浮滢的脖子,“想。”
话不多,也胆怯。
抬头瞧见浮兰时,吓得钻在浮滢的怀里,脸埋在臂弯处。
浮兰试探性地上前,“瑾书小丫头,怎的见了姨母还躲开了?”
浮滢把她放下,她就抱着浮滢的腿不松开。
浮滢蹲下,把她拽到跟前,“这位姨母,瑾书一定不认得吧?”
她怯怯抬头,点头。
浮滢:“她是你兰姨母,是你母亲的妹妹。”
瑾书想了想,认真道,“母亲怎的有这么多妹妹?”
浮兰蹲下,故扮可爱,“母亲妹妹多,瑾书的姨母就多呀,瑾书有这么多姨母,都来疼你,你可高兴?”
她再一想,认真点头。
浮兰又哄她,“那我是你的什么?”
瑾书:“姨母。”
浮兰又嘟嘴,故作吃醋道,“那既然都是姨母,怎的小瑾书让三姨母抱,不让我抱?”
瑾书思虑片刻,伸手,软绵绵地趴在浮兰怀里。
浮兰双手环抱住她的那一刻,发现这孩子的身体实在是太瘦弱了,一点重量都没有。
可怜。
实在是可怜。
孩子是无辜的,这么一个小人儿趴在浮兰肩上,她听着她的呼吸,感受着她细腻的皮肤挨着自个的脸,那温柔,让人怎会对她发脾气呢。
浮兰顺势摸到她的脉搏,又翻了她的眼睛。
气息弱,脉象微浮,又忽而变沉。
果真是不妙啊。
这孩子惧怕冷的缘故,也与那羊油脂有关。
她放下瑾书,拽着浮滢到一旁,长叹一声,“她的身体现如今成了这样,就是那羊油脂的缘故。羊油脂性热,孩子在羊油脂与香混合的屋子里待久了,身子没了抵抗,慢慢地就被掏空了。用此计的人很谨慎,起初只用一点点,你我根本察觉不到。后面她会一个月一个月地加量,大姐姐和伺候她的婢女在屋里常年待着,加之又是一点点加的量,自然已经习惯了。三姐姐你之前若是来过没察觉到,此番察觉到了,多半是你来过已久,再者她加了量,你又没在屋子常待,自是察觉到了。”
浮滢一想,连连点头,“妹妹说得有道理,我已有一年没来过大姐姐的主屋了,平日里都是在后厅说话。”
浮滢看着瑾书,眼角泛泪,“这可怜的孩子,无事吧?”
浮兰:“哎,用此毒的人,真是心如蛇蝎,她想借瑾书姑娘拉着大姐姐一起走上不归路。这孩子的身体从小就被慢慢掏空,加上不出门,日子久了,有了心疾。三姐姐,如果你发现得再晚几年,恐怕神仙真人也救不了她,她只会在十二岁后……”
浮兰也湿了眼眶。
孩子还那么小,襁褓女婴就被算计了,当真是心狠。
浮滢忍着泪,她抱起瑾书,“大姐姐如果再是以前那样的打算,这孩子,我自会带去尹府。她生的她不待见,我来待见。”
水芯从背后出现,“二位娘子,大大娘子说让二位姑娘过去。”
浮滢把孩子放下,她和浮兰一脸焦急地再回到屋子内。
屋内燃着的香已经灭了。
香盏也没了。
浮沁坐在床榻前,双目无神。
浮滢上前,等着她开口。
浮沁坐了许久,再抬头时,眼神略带杀意,“谁都不能害瑾书,谁害的她,我自会找谁索命。”
浮滢一听,她坐下,嘴里小声道,“谢天谢地,榆木疙瘩终于要发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