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的外郊码头停靠了两艘私府船。
此船不是别家,正是赶着二月尾巴来梁京、入住明园的余公府一家。
快到三月草长莺飞,明园终于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游河来往船只很多,有人卸货,有人迎来送往。
这里不比勤偣湿润,柳叶未曾崭露嫩芽,一切都还是刚刚脱了冬日萧条的模样。偶有几处绿意,也只做这萧条冬末的点缀。
浮淰的白帷帽随细细的微风飘在半空,在这初入京中的步伐中,她立在浮沉跟前,像是久别重逢的问候,又像是在人群中,只向浮沉一人示威。
这一声“五姐姐”,在浮沉心里,更像是一份回京战书。
一旁的浮滢,早就看出了浮淰的心思。
她定定地看着,等浮沉作出反应。
码头起了风,浮沉的白帷帽也在随风摆动,白帷下,她的脸没有一丝波澜和害怕,相反更多的,是对待一个陌生人的平静。
她挪步,慢慢走到浮淰跟前,掀起白帷。
与此同时,浮淰也掀起白帷帘子,她没有浮沉高,个头只到浮沉肩处。
浮沉故作欣慰地一笑,上手抚浮淰的肩,“六妹妹如今荣耀回京,又是准贵人的身份,如今更是我们褚家的骄傲。妹妹在勤偣这两年受苦了,现今回来了,梁京自不会让妹妹再受苦了。”
浮淰看到浮沉的那刻,就想到了尤氏悲壮惨死的一幕。
这一幕她没见过,但这一幕在她心里已经上演了千万次,每一次上演,都是锥心之痛。
此刻的浮沉在她眼里,就是杀母之人。
但她,绝不会流露出一丝异样,她个头小,看着娇滴滴的一点点。
她上前,紧紧拉着浮沉的手,阔别许久的虚伪之泪,顺着脸颊落下,“五姐姐,我在勤偣惦念五姐姐两年了。比起咱们府上的其他姐姐,我与五姐姐才是同病相怜之人。姐姐当年是在丰乡,我是在勤偣,都是褚家老宅,都是受过苦难的。”
浮沉在丰乡一事,本就是旧事不该再提。
褚槐听到浮淰一来就提旧事,心里一咯噔,他很忌讳旁人提丰乡,毕竟这丰乡的起因,也源在他作为父亲的不公。
浮沉呢。
她自然不会由着浮淰埋汰、挑事。
她露出“阔别两年,十分惦念”的神色,“妹妹在勤偣受苦了,我在丰乡,是带了孝女公牌回京的。现在公牌还在褚公府的祠堂放着呢。妹妹与我,一个为着府上,一个为着出阁,如今都回了梁京便是最好的,那些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一句话术,相当之高。
把自己抬高为孝女,为家族荣光回京。
再把浮淰贬为只是为出阁一事回京,还说得如此委婉,如此谦卑。
浮淰心里除了感叹浮沉如今的段位之高,也再寻不到别的法子了。
褚槐见二人不再说话了,赶忙上前客客气气地赔笑,“提那些旧事做什么,你们都是褚家姑娘,各个都给为父争气。码头风大,咱们快些回府去。”
浮淰拽着褚槐的胳膊,调皮一笑。
一行人原路往回走,浮沉的马车在最左侧,她刚迈开脚上去,就听到码头正一街有侍卫往这里移动的脚步声。
浮沉停下脚步,再抬头时,看到一群身穿黑衣的侍卫阔步朝码头跑来。
走在最中间的,是夙叶。
跟在夙叶马匹后面的,是佩戴青龙宝剑,穿一身黑衣的达道。
浮沉被这阵势给唬得一愣。
侍卫速速分站两侧,停下脚步。
褚槐见不对劲,连忙从马车出来,速速下来迎接达道。
达道和夙叶翻身下了马。
达道一脸的笑意,恭敬上前给褚槐行礼,“岳父大人,小婿来晚了。”
得。
浮沉一看达道这风风火火赶来的架势就知道,这又是来给她撑门面的。
褚槐:“书元和夙叶将军这是有要务在身?”
达道一笑,“出京未穿官服,自是私事。今早起上朝时就听我家娘子同我说起六妹妹回京一事。这早朝刚毕,陛下问了几句话,就急匆匆地赶来码头给六妹妹接风了。”
达道边说,边往浮沉跟前挪。
挪到了,从腰间护住浮沉,托扶着她的手,“娘子,让你久等了。”
浮沉也是个会来事,“公子朝务繁忙,今日我一人来接六妹妹便是。”
褚槐自然是高兴的,这有达道和夙叶二位重臣给他脸面,他哪里能不高兴,“既是来了,那就随我一同回褚府去。”
浮淰跟在褚槐身后,有些诧异达道待浮沉的态度。
在勤偣时,绿颖说得明明白白,达道如何敷衍浮沉,如何待她不好,如何纳妾,如何被逼无奈。
可此刻,浮淰断定绿颖撒了谎。
浮淰礼貌站出,给达道行了礼,再给夙叶行了礼。
再可爱地跑到浮沉跟前,笑眯眯地与浮沉打趣,“五姐姐,这位便是五姐夫吧。”
浮沉点头。
浮淰:“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五姐夫呢,果然是达府出来的。”
浮沉心里轻蔑一笑。
遥想当年,蹴鞠场,浮淰口口声声说达道如何如何,这一别两年再相见,竟能装得如此白莲。
浮沉感叹,到底是尤氏生的,这皮相当真是一点没变。
叹也。
叹也。
这种装傻充愣的事,浮沉当真是做不来的,“六妹妹记性不好啊,你五姐夫,当年你可是在蹴鞠场见过的。”
浮淰是万万没想到,浮沉不按常理出牌。
但凡是个人,这个时候都会一笑带过,可浮沉,偏偏句句拆她的台。
这戏唱得,委实尴尬。
不过,浮淰此刻心里也有了底,知道现在的浮沉,已经不是当年被尤氏摁在手中摩擦的五姐姐了。
浮淰尴尬一笑,寒暄了几句,就退到褚槐身后了。
众人再动身时,浮沉在浮淰身后瞥了一眼。
这一眼,浮沉险些没站稳,达道也顺着浮沉的眼神瞧去,乖乖,竟是当初被人伢子打发走了的绿颖!
浮沉有些慌,达道摁住她的肩,将她所有的情绪都挡在了自己身后。
马车移动,朝褚公府挪去。
浮沉和达道在马车内,达道轻手擦拭着浮沉的虚汗,“绿颖许是被人伢子买到了勤偣,又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跟了六姑娘。”
达道轻轻把浮沉的拳头掰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娘子可不是胆小之人,怎的怕她了。”
浮沉:“世人最忌小人作乱,绿颖那个鬼性子和六妹妹凑成一对,当真是缘分。我不是怕她,我是怕浮淰的阴招,都是些背后算计人的伎俩。现在想起尤氏当初对我的捧杀,还有她的步步为营……”
达道宽慰浮沉,“尤氏能折腾,是因为你们这几位姑娘年纪小,如今各自出阁为别府娘子,六妹妹就算回京又能如何。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的。”
这么一说,浮沉觉得也对。
她问达道,“你今日怎的有空来码头?”
达道会意一笑,“娘子单刀赴会,我怎能让你一人去褚公府,待会你就知道了。”
浮沉纳闷,达道摸摸她的头。
到了褚公府门口,浮沉才瞧见,原来四皇子与六皇子早早地就在府门口候着了。褚公府门前接浮淰的礼仪规矩都是四皇子精心准备好的,绫罗绸缎样样不少,就连伺候的仆人,也都多了一排。
浮沉觉得很诧异,“四皇子这排场,未免太大了些。”
达道凑到浮沉耳边,与她一同将眼神从马车窗帘瞅向外头,“这就是我来此的原因,四皇子想给六姑娘一份荣宠,又带了这么多人。六姑娘是个什么人,但我知道,这种场面,必定会想法子牵扯到你。”
浮沉心里一暖,“所以书元哥哥是特意来陪我一同回褚府的。”
达道点头,“是。”
达道掀起马车帘,与浮沉一并下了马车。
在场的人依次进了府门,浮沁和浮滢并排走,浮漪和浮湘跟在身后。
郭忧难得回京,瞧见达道,赶忙屁颠颠地跟在身后,“妹夫长,妹夫短”地恭维着。
四皇子备了五桌宴席,男女各分开。
达道全程只护浮沉,进了院内瞧见浮兰也在,浮沉便与浮兰挨着坐在一起,达道在浮沉对面帘子下的男桌前,眼神从未离开过浮沉。
浮淰随四皇子在男桌入座。
褚槐坐副位,四皇子与六皇子坐正位,达道与褚槐一样,也是坐的副位。
四皇子的眼神从浮淰进门那刻就没有离开过她,二人自上次勤偣一别已有一月之久,四皇子对浮淰心心念念。
而浮淰呢,她期待的,便是此刻荣光集身的骄傲。
男桌间,褚槐客气应付了几句,其余的人才动筷。
席间,无人再言语。
最先打破气氛的,是四皇子:“褚大人,这褚府,想必日后我还会常来。”
褚槐赶忙往下筷子,一脸的得意,“四皇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四皇子再开口,“浮淰如今回京入府,她已离府两年,不知大人给浮淰备了什么起居寝室,方位如何,可有什么挡着的。”
显然,四皇子问的这些话,浮淰事先肯定嘱咐过的。
褚槐:“已备了蔚听阁给六丫头,定会住得舒坦的。”
浮淰没言语,使眼色给梁骐。
梁骐会意,再问道,“蔚听阁?怎么我听旁人说起,早些时候大人可是备好府上的立浮轩给浮淰住的,怎的,现在竟换成了蔚听阁?”
褚槐哑语,不知如何应答。
浮沉在帘子对面的女桌坐着,她隐隐听到有人提立浮轩,可惜,隔着几道帘子,还是听不清楚到底说了什么。
褚槐寻不到搪塞的话,不知如何应对。
达道戳戳坐在他后方的夙叶。
夙叶再开口,“四皇子这一到褚府,怎还逼问起你准岳父了,不为人道,不为人道啊。”
夙叶与梁骐私交还行,彼此欣赏,他与梁骐私下开玩笑习惯了,说话也故作无赖。
梁骐:“夙将军,南系菜都堵不上你的嘴。”
达道夹起一筷子盐煎糯米糕放在梁骐碗中,“四皇子这急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六妹妹才刚入京,你就想着给她树敌啊。”
梁骐一愣,“书元这话从何说起。”
夙叶接过话茬,“四皇子,内宅事不如咱们宫中,门道多着呢。四皇子就不要为难你的准丈人了,这褚府蔚听阁是庶出所住,立浮轩乃是嫡出所住,自古嫡庶不可并论。”
“啊。”
梁骐恍然大悟,“褚大人,实在是我鲁莽了,竟不知内宅的格局还是这么个分法。”
郭忧火上浇油,“四皇子不知,难道六妹妹也不知?四皇子可是第一次来褚府的,若是没听六妹妹说起,怕是也不知褚府有个立浮轩。”
达道笑而不语。
浮淰擦拭着嘴角,起身行礼,“大人,此事当真不是我说的。”
四皇子拽着浮淰坐下,“我我我,怪我,都怪我,是我方才听这褚府的下人说起几嘴,闲来无事就听进去了。来来来都吃菜,今日是浮淰回京的日子,都吃好喝好。”
夙叶端起茶盏,与达道相视互看一眼。
像是在提早欢庆,这搅局搅得天衣无缝之举。
这边的女桌上,倒是比男桌少了许多是非。
浮兰本是要去码头接浮淰的,奈何容亦铮在宫中把脉未回,她又一人在宅院里听大嫂嫂训诫才来晚了。
浮沉与浮兰坐在一块,各自给各自夹了满满一碗好吃的。
浮兰迫不及待地想等这无聊的宴席完,与浮沉说话。
浮沉笑,浮兰也笑。
姐妹二人,阔别多日,彼此都很兴奋。
浮沁端着大姐姐的款,招呼姐妹吃饭,“这一桌都是自家姐妹,也别拘着规矩了。”
浮湘扒拉着筷子,小声嘀咕,“哪来的自家姐妹,这不还有个外乡女也跟着凑热闹。”
浮沉本打算驳回去,浮兰小心捏着她的手让她别动。
浮兰虽是外乡女,但也绝不会受气。
她夹起一筷子姜片,放在浮湘碗中,客客气气地笑,“四姐姐大我一两岁,说我是外乡女,我也认。我本就是外乡来的,硬凑着嫁到了容公府。”
浮湘不服气,“你本就是外乡女,这事还不让人说了。”
浮漪和浮滢几乎是一同夹起一筷子肉塞进浮湘嘴里的。
这姐妹二人动作一致,就连说的话都是一同说出的,“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邪了门了。”
浮漪一愣,浮滢也一愣。
浮沉倒觉得有趣。
浮兰见状一笑,“四姐姐,几日前四姐夫来容公府瞧过病,四姐姐可知道?”
浮湘一愣。
浮兰缓缓道,“四姐夫是操劳过度,累到了心肺,我家公子说,此病倒是可以医治,就是略微麻烦些。”
浮湘上钩了,“怎么麻烦些?”
浮兰:“药理需暖药膏来敷着才能好转,四姐姐,我们都知道四姐夫与姐姐你数月不在一起,对四姐夫的身子不知状况也是情有可原。只是我家公子说起,这暖药膏能用到的地方不多,梁京又有规定,这进药只能进以百姓常疾为重的药材,少量或是用到不多的,都不会进药的。”
浮沉憋着笑,她好佩服浮兰的这招。
当真是厉害了。
浮湘急了,“少量的怎能不治,这是什么不成文的规定。”
浮兰:“陛下定的,四姐姐可不敢抱怨。”
浮沁听懂了浮兰的话,戳戳浮湘。
浮湘回过神,差点没破口大骂,要不是对面坐着男桌,她早掀翻桌子了,“好啊褚浮兰,你借着我们褚公府的名嫁到了容公府,你一个外乡来的下贱丫头,现在也敢来威胁国府娘子了。”
浮兰一脸冷漠地怼回去,“四姐姐,我姓褚,单名一个‘兰’字,怎么就是借了褚家的名,难道在四姐姐眼中,只有褚公府一家是褚家人,我们这些远在丰乡的姑娘,就不是褚家人了?”
浮湘一脸高傲,“自然不是。”
浮沁捂住浮湘的嘴,厉声道,“哪里不是,小心你的舌头,陛下早就说过,一家子姓氏从不因地而议,你怎么越发没了记性。”
浮湘怼不过,气急败坏,“大姐,她套我啊,她给我挖坑!”
浮兰故作委屈,“我哪里敢给四姐姐挖坑,四姐姐放心吧,我早就嘱咐过我家公子了,不管这药有多难都得弄到手,毕竟要救四姐夫的。”
浮湘越想越气,“张口闭口你家公子你家公子,你可知,那日蹴鞠,你嘴里的公子可是奔着我来的。若是没有能站出来出风头,我才是容公府的……”
浮滢捡起一块糯米烙,朝浮湘嘴里“啪”拍在脸上。
浮湘一脸迷茫地看着浮滢,糯米烙太黏了,以至于她的嘴里全被粘住了,说不出话。
浮滢瞪浮湘,“说什么幺蛾子,郭家二公子可在对面坐着呢,若是被他听了去,你的名声,容公子的名声,全都坏在了你这张嘴上。”
众人再无人言语。
浮湘眼泪巴巴地掉。
她也不知为何,本来她在郭国府已经被郭王氏锻炼得磨平了很多性子和脾气,可只要一见浮兰,她就暴露了,所有的忍耐,到了她面前全没了。
浮兰过得越好,她越发地嫉妒。
在浮湘眼中,与容二公子这段缘分,本就是属于她的,若是蹴鞠那日没有浮兰站出来,这段姻缘又怎会便宜了她。
浮湘的眼里心里,都恨极了浮兰。
用过席宴,男子们在方元厅议事。
浮沉带着浮兰去了立浮轩,寻了一个清静无人的廊下,姐妹二人这才有机会卸下心防,好好地说会话了。
浮沉:“兰姐姐瞧着,比数月前我见你时好多了,面容也不憔悴了。”
浮兰拉着浮沉的手,偷偷摸摸她的肚子。
浮沉轻轻打她的手,“怎的你和外祖母一个样了,外祖母如今一见我,就摸我的肚子。”
浮兰调皮一笑,“怎么,还没动静?”
浮沉摇头。
浮兰:“怎会没动静呢,要不,我给你诊诊?”
浮沉脸一红,“哎哟,羞死人了,生孩子又不是我一人能生的,书元朝务繁忙,与我也没有多少时日能……”
浮沉把后半句憋回去。
浮兰已经笑弯了腰。
浮沉戳浮兰,“兰姐姐你学坏了啊。”
浮兰笑完,靠在蒲团边歇息,“五妹妹啊,突然就想念我们在丰乡的那段日子了。”
浮沉心一阵难过,“兰姐姐,你可曾后悔来梁京?”
浮兰只要过得不好,浮沉就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如果她没能将她安置在戚国府,她也不会入梁京。
浮兰赶忙摇头,“从未。”
她低头,娇羞一笑,“容公子待我好,我从未后悔来过梁京。”
浮沉也不藏着掖着了,“兰姐姐,你老实告诉我,容公府可有人欺负你了?”
浮兰的双眸,闪烁着泪,“浮沉,你可知道,我阿娘是被谁害死的?”
浮沉一愣,“芬姨娘的事,太过久远了,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当初你出阁时芬姨娘出事的,为了不耽误你的事,父亲和三叔还有婶婶才把此事隐瞒下去的。”
浮兰憋着一口气,凑到浮沉耳边小声道,“我阿娘,是容家大嫂嫂毒死的。”
“什么!”
浮沉猛地起身,她怀里抱着的镂空香盏也掉落在地板上。
浮兰眼神中,带着一丝愤恨,“容家大嫂,心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