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听毕,双腿发颤地从凳子上站起,又慌着坐下,“先生此话,是何意?什么叫无力回天,我们家瑺儿到底怎么了?”
老郎中的脸色也有些不好,他行医多年,见过这深深内宅中的各种算计,可是用此等下作手法掏空一个人的手段,他还是第一次见过。
孟老爷显然一脸的不悦,在他看来这等污蔑的丑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们孟家,“老先生在梁京是有些威望的,可是先生说话做事可得注意好分寸,这拿捏不准的事是要小心才能说出口的。”
窦氏提醒孟老爷,“老爷您错怪先生了,方才先生觉得有蹊跷,特意提点我来内院说此事的。”
如此,孟老爷也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老郎中的紧张只是片刻,他经历风雨,做事从不嚼舌根子,也不敢在下人面前污了主子清誉。
内宅深深的算计,想在梁京活下去,医术高不高是其次,祸从口出这事,才是生存之道。
老郎中点到为止地提点孟老爷,“老爷夫人,我也算是在梁京城行医多年,这宅院之事老夫不懂,可瞧病看身子,老夫还是略懂的。您家公子眼白发红,脾胃一直都很虚,还有肾虚之兆。这男子之身,火力最为旺盛,可方才我给公子诊脉时,脉象混乱,跳动很弱,丝毫看不到火力旺盛之兆。再者,公子眼神乏力,讲话没劲,这根本不是什么累着了。这是身子被掏空,肾虚无力,早就没了男子的阳刚之气啊。”
老郎中再道,“说得通俗点,这面容憔悴,形体消瘦、精神倦怠、萎靡不振之兆,乃是表面的体虚。头重脚轻、周身无力、心跳气短、虚汗淋漓、失眠多梦和不思饮食乃是内虚。而这两大虚兆,孟公子身上都有。”
此刻,孟老爷和窦氏才开始慌了。
窦氏还哪里顾得上什么地契,她着急解释,“先生有所不知,我这个儿子性子狂野,爱寻花问柳,总是不安稳。难不成是他在艳楼时惹了什么病,把身子掏空,给累着了?”
老郎中摇头,“这绝不是累着了的身子,早年我就给孟公子瞧过身子,他身体很好,充满活力。而这次和去年我诊脉时的体虚完全不同。”
老郎中一想,再问窦氏,“孟公子这身子,老夫瞧着倒像是服用了大量的山茱萸和韭菜干叶所致的体内发虚。”
老郎中也不敢多言,只作提点。
显然孟老爷是懂了,“先生的意思,是从宅子中去查?”
窦氏撇开孟老爷,“我不管什么韭菜干叶还是别的,先生只需告诉我,我家瑺儿的身子还能补救回来不?”
老郎中收好医屉箱子,长叹一声,“夫人,这身子里外都掏空了,您若是察觉得早,或许还能救……”
老郎中没说话,他给孟老爷行礼,“老爷和夫人放心,老夫是专门给梁京大宅院内瞧病的,祸从口生的事见多了。方才老夫之所以没在人多的时候说出来,就是怕内宅的不安稳。”
他提起医屉,跟在小厮身后往外走时,几个家臣上前,拦住了老郎中的去路。
老郎中一愣,神色一点都不慌乱。
孟老爷礼貌一笑,“先生既然来了,就暂住在府上,也好对我家瑺儿有个照顾。这人多眼杂,此事又是有关名誉,暂且委屈先生了。我让下人收拾好上间,定会好生照顾好先生的。”
这一招,老郎中见过太多了,“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了。”
他再挪步,跟着家臣往外走。
瞧不见人影时,紧绷着神经的孟老爷才松懈下来,他瘫坐在床榻上,盯着外头的夜色。
早知来梁京有这些周折和难关,当初索性还不如不来了。
留在孟镇,不争不斗,也没有这些算计。
孟老爷黯然神伤,也不知该如何去查孟瑺的事。
一旁的窦氏坐不住,双目含泪,“说到底都是我的错,老爷你当初并不想来梁京,可我爱争爱计较,早年听到瑺儿和褚家的二姑娘有所来往,我就像是抓住了梁京的贵人,一直在教瑺儿去抓住这机会。还是我太贪心了,放着孟镇的安稳不要,非得挤破头来这里。”
窦氏的懊悔,也就是这片刻,“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来了,就不能再走回老路。瑺儿的身子是个意外,眼下此事无人知道,老爷你觉得,咱们需从何处去查?”
窦氏再小声问道,“还有,老爷可有怀疑的人?”
孟老爷呢,是个安于现状之人。其实明园地契要不来,他也觉得没事,大不了再举家搬回孟镇就是。
可孟瑺的这身子,显然是被算计了。
既然别人都来算计了,孟老爷也不想再退缩,“你让那个老郎中给瑺儿再好好瞧瞧身子,我就不行这身子掏空了不能补。”
孟老爷再小声嘱咐窦氏,“如果真是被掏空了,那就是身边人算计的,夫人觉得是谁?”
窦氏:“老爷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事不是浮漪,还能有谁。”
孟老爷一思索,再点头,“她是瑺儿的枕边人,最近又在闹和离,如果和她无关,那就说不过去了。夫人一直操持内宅事多年,此事怎么查,如何不动声色地查,就交给夫人了。”
窦氏此刻连大气都不敢出,“我自有分寸。”
这晚的子时一过,犬叫三声,窦氏翻身侧睡,开始打算从之兰身上下手了。
此刻的浮漪很是懊悔,她这些日子只顾着和浮沉去周旋,却把收买郎中一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烛光闪烁,她在床榻前伺候着孟瑺,端起碗,又紧张地放下。
之兰在一旁给浮沉擦拭着汗,“姑娘去歇息一下吧。”
浮漪见窦氏院内的人都走了,她速速扯着之兰去了后厅的小隔间,把门合上,“你说那个郎中为何要单独与那窦氏说话,难不成孟瑺的身子已经能查出异样了?”
之兰:“姑娘此刻万不能着急,不管夫人有什么暗招,咱们自己先不能乱了阵脚,一定要稳住。”
浮漪的心,从郎中走后就没安稳下来,“不慌,不能慌。”
她想起那份地契,“事到如今,咱们有那份地契,只要它在手中,就能逃出去。若是这药膏一事暴露,还有达国府,还有褚浮沉。对啊,有这些我还怕什么呢,褚浮沉可能耐了,她在褚公府什么都不怕,遇神杀神遇鬼斩鬼的。”
之兰:“眼下,也只能拉着五姑娘一起了,不然这事暴露,姑娘也难脱身。”
浮漪回到内厅,端起碗,面无表情地给孟瑺喂着汤羹。
第二日早起天擦亮,之兰刚从涟漪轩出来,就被窦氏派的家臣堵住了嘴,拖进了主宅的后院。
等着之兰的什么,没人知道。
梁京已是深秋,浮沉自大祀节回府后,就忙着打算去褚公府收戚娘子的嫁妆了。
可嫁妆单子还在戚国府,她现在的身份又不能随意去戚国府,也很为难。
加之大宅那边的老太太一直催促她去大宅敬茶。
达道替浮沉推辞过几次,眼下达道回宫处理政务,她只能硬着头皮开始为去大宅作筹备。
梁愫亚对老太太,是有些惧怕的。
其实浮沉很是不懂这其中的缘由,按道理梁愫亚可是长公主的身份,这个身份可随意进出宫中。在礼节和规矩上,不管是府中老太太的身份还是别的大身份,都得先向长公主行国礼,之后梁愫亚再以儿媳的身份向老太太行晚辈礼。
可这些繁杂的礼数,在梁愫亚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她好像不仅没有国礼尊着,在老太太跟前还很惧怕,像是被限制着什么一样。
浮沉不懂,但她也不敢问。
她问过达道,可他不在内宅多年,也搞不懂这其中是什么周折,“祖母回旧宅是十年前,那时候的事我知道的少之又少。那段时间刚好我在暗门中,有四五年不曾回来过,等我再回京时,祖母已经走了。她没走时一直都在大宅,和我们也很少有交涉。母亲是个性子孤傲之人,可我也不懂为何她在祖母跟前就很是害怕,那些国礼的规矩也没了。”
浮沉猜测,长公主如此惧怕的人,必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来逼迫着她去做过一些别的事。
或者是她表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功夫吓到了梁愫亚。
浮沉眼下最烦的事就是大宅。
她觉得这里比褚公府还可怕,“之前在公府,再厉害的牛鬼蛇神我都能应付,因为我太清楚这里了。尤氏和我这些姐姐们是什么性子什么脾气我都知道。”
她叹息着摇头,“可这个大宅,倒真是让人头疼,这里里外外这么多人我连名字都记不住。本来就觉得大宅人多太复杂,现在倒好了,还来了一个老太太带了五个大宅嫡子回来,这这这,这到底要怎么认,怎么去周旋呢。”
月儿不懂内宅的规矩和应酬,她觉得浮沉既是达道的妻子,就可以不去管这些琐事,“要不,姑娘索性就不管,也不用去给老太太敬茶了。本来她和咱们达国府也是分开多年的,现在又何苦来为难姑娘呢。索性就不与大宅打交道,也不来往了。”
之青觉得月儿这想法太过简单了,“月儿姑娘是真不懂女子在内宅的生存之道。大宅和咱们老爷一直都有来往,咱们老爷和大老爷的关系那可是连陛下都羡慕的兄友弟恭。正是因为老爷把这层关系处理得不错,咱们公子和二公子的关系也一直维护得都很好。夫人这几年没处理过内宅,大宅夫人也都是在维持表面来往,从未有撕破脸的时候,所以我们姑娘万不可说任性不去了,这要是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公子把姑娘惯得恃宠而骄了。”
之青说的这些,月儿可从来都没想过,“竟是这样严重?”
浮沉懊恼道,“之青姐姐说得一点都不差,我没出阁前外祖母就说过,说这内宅事,撕破了脸才是真正好相处的,因为根本不用去维护那层表面关系。最怕的,就是大宅和咱们的这层关系,总是牵着一丝关系。”
月儿:“那我们姑娘也是难做。”
浮沉把手泡在花水中搓洗,“我不过是埋怨几句罢了,这老太太回京,我又是新妇,理应得去敬茶的。这些事,说难也不难,多吃几次亏,自然能摸清他们都是什么人,走的什么路数。”
她再把手取出,放在暖炉上烤,“这天气越来越冷,快入冬了吧。”
之青:“再有十日,就入冬了,姑娘你的手,今年可得再好好护着。”
每年一到冬月,浮沉的手就起冻疮,裂着皮肉,有时还会渗血。不过,她已经习惯了这些。
浮沉的手烤得暖和,“我有好些日子没去瞧外祖母她老人家了,宫中还有一些事没弄明白。等我把大宅的这老太太送走,我们去戚国府一趟吧。”
之青和月儿点头。
浮沉换好衣裳去大宅之前,关妈妈又来到暮兕斋给浮沉好好嘱咐了一番。浮沉虽是认真听着,但她也没仔细听全乎。
对她而言,一个人的脾气和秉性靠听旁人说她如何如何是没用的,得自己去和她接触,她才能有个准确的感官。
浮沉从暮兕斋出来上了马车。
这马车刚驶过巷子,拐着游河往前走时,容公府的一辆马车拦住了浮沉的去路。
容公府马车出来的,是容家伺候浮兰的小鹑。
这姑娘跟着浮沉常去戚国府看望老太太,浮沉认得的。
小鹑把头从马车窗内探出,见陪着浮沉的是之青,这才小声道,“我们大娘子有话带给褚娘子。”
“兰姐姐怎么了?”
小鹑哽咽着,“我们娘子是个可怜人,她……她小产了……”
“兰姐姐小产了?”
浮沉当场懵掉!
容家可是世代医家啊,怎会让浮兰小产呢,浮沉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
小鹑:“我不能逗留太久,总之我们娘子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况且此事我们公子和老爷还有整个容家都不知道。褚娘子若是有空,去容公府看看我们娘子吧。”
小鹑说得很急,感觉还没说完就走了。
浮沉痴痴地看着帘子被风吹得肆意摆动,心里有万种思绪上头。
之青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兰姑娘怎会小产呢,她是懂医术的,容公子也一直在太医院,这怎么会发生在兰姑娘身上呢?”
浮沉:“想必兰姐姐,过得也很艰难吧。”
浮沉不想去揣测太多,她觉得最近事越来越多,像是有人在推着往前走,“这梁京每年入冬都会……”
浮沉没说完,就看到车窗的帘子外几匹马走过。
之青看到了,骑马的正是六皇子梁骆,“姑娘,是六皇子。”
“歇在何处了?”
之青把头探出一瞧,“达国府正门。”
“许是六皇子,来达国府玩呢。”
浮沉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她小心叮嘱之青,“梁京每年入冬都有个探冬日,就是这官眷娘子之间往来的日子。到时候你替我多准备些东西,我要去趟容公府。再者,得让芒山多在宫中打听容公子,看看是不是宫中太医院出了什么动响。兰姐姐懂医术,我不担心她的身子,她既是偷偷小产了,那她就会顾着自己身子的,她定会无事的。”
浮沉嘴上说不担心,但她此刻的心已经飞向容公府了。
只是眼下她顾的事太多。
达大宅内,林氏提早一日就知道浮沉要来给老太太敬茶,她擅长做面子功夫,自然是要把敬茶用的蒲团、草甸,还有茶杯和三类大茶品备好。
林氏的心思很复杂。
既想让达国府常来大宅,这样旁人瞧着也有面子,但她又想拿大宅是老大的身份压住达国府,毕竟大宅是兄长。
达国府的马车歇靠在大宅府门外,浮沉带着之青和月儿进了大宅门。
之青手上端着的,是浮沉从达国府精心挑选的一套裂纹青窑杯盏,共有八盏。玉盘一旁放着一个青蛇缠绕的把柄茶壶,为防旁人多嘴,浮沉来时就备好了敬茶用的茶壶。
正厅上,林氏看着浮沉备好的茶壶后,悄悄让下人把她备着的收了起来。
林氏也没想到浮沉如此心细,备的茶壶和茶盏都是上等的。
浮沉端着身子,再缓缓弯腰,双膝跪在蒲团上给老太太行了三跪。之后她再起身,把茶盏送到老太太膝下。
这个过程,她一直都是弓着身子的。
浮沉低着头,等着老太太接茶。
然后,这老太太竟没伸手也没瞧浮沉,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浮沉也不敢乱动,双手一直端着那茶杯。
这是大宅,之青和月儿也不敢说什么话,只能跟着浮沉一起等。正厅内无人说话,侧榻边放了四个暖炉,屋内镂窗都是关着的,暖和得浮沉小脸蛋通红。
浮沉弓着身子,双手端着这茶盏,足足快半个时辰的时候,这老太太才清清嗓子,接过茶盏,“你瞧我都老糊涂了,这坐在这啊,就睡着了。真是难为你了,胳膊举酸了吧。”
浮沉:“多谢祖母惦记,孙媳的胳膊不酸。”
老太太饮下一口茶,把茶盏稍稍往里挪动,她从衣袖掏出一个福袋,递给浮沉。
浮沉伸手接过,继续礼貌地站着。
老太太擦拭着嘴角,抬头瞧浮沉一眼,“我听说你没出阁前,庶姐姐很多,我还听说你这些庶姐姐们都是低嫁,唯独你是高嫁咱们达家了。达国府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你父亲和你母亲换来的,还有我的书元孙儿在朝中效力,拼命换来的荣光。如今你嫁进来,好像你这些姐姐们都想分一杯羹。”
老太太继续:“你既然是咱们达家的人了,有些事你可不能嫌弃祖母烦,这庶姐姐们都是低嫁,自然都想和我们扯上关系,将来仕途也好,升迁也好,都有靠头。这些姐姐们若是碍眼,你不如索性与她们断了来往,免得以后她们指望你。”
这话,浮沉很不爱听。
什么叫没出阁前庶姐姐很多,好像她出阁了这些姐姐们就没有了一样。
再者,就算是她真的和她们断了来往,那也是她的事,还轮不到一个老太太来插嘴。
浮沉很清楚,就算周姨娘生的那些姐姐们不好,从小都在各自算计,可这个维护的表面情分说破了天那也是断不了的。若是真的由她来斩断,她就成了梁京城这些女眷的笑话。
梁帝和梁愫亚的姐姐梁愫兰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梁愫兰出阁嫁入梁京徐家,这本亲事梁帝是不同意的,徐家连远府都不如。但梁愫兰有先帝赐婚的旨意在手,梁帝也无可奈何。
这么多年梁愫兰为了给徐家地位和荣光,前前后后索要梁帝多次恩惠。都到这份上了,梁帝也从没说过要斩断这个情分。
谁都不会明面上做那个无情之人。
浮沉更不会轻易钻进这老太太的圈套。
她和这几位姐姐就算闹翻了天,那也是关起门的事,也是褚家的家事。就算旁人诋毁、污蔑,但是在外人面前,她还是知道维护自己背后的荣光。
浮沉行礼,双膝跪在蒲团上,“祖母,孙媳的姐姐们再不济那也是姐姐。再者,这是我们褚家的家事,梁京官眷人人都知道,但凡家事,从不会让旁人插手。孙媳的姐姐们就算是低嫁了,也从未向孙媳开口,要孙媳去帮衬。”
“孙媳不知祖母从何处听来的这些闲话,这几个姐姐,虽爱闹腾,可谁家的姑娘不闹腾。但是再闹腾,那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陛下都斩不断的情分,孙媳自然是不敢。”
浮沉眼神笃定,无丝毫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