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本已回自己的寝殿了,又想起没给母妃暖膝垫,又原路返回。走到雲宸妃寝殿外时,正是她与老嬷嬷说起立储。
梁骆听完,原本期许的眼色慢慢变得没光了。
他躲在门外,弯腰行了礼,带着小厮飞羡回了自己的寝殿。
梁骆回到寝殿后暗自庆幸方才入夜,正是母妃寝殿无人值守的时候,方才的那番话,他听得真真切切。
原本这些立储的琐事他也从不想参与,当初雲宸妃从贵妃位降下来时,梁骆就意识到了后宫的凶险。他以为母妃是为立储一事才惹怒了他父皇的。
他原本对此事还很愧疚。
虽表面不说,但他都很细心地顾着雲宸妃,生怕她再有些别的心思。
可没想到,这一切,竟是她自演的。
梁骆有些惊慌,再一想齐家,他更加理不清这其中的曲折了。
当初齐家被灭时他还没出生,尚且不知这些事。等到他出生后,他每次问起外公和舅舅,雲宸妃都躲躲闪闪地回避。
再大点,五六岁时,他一直都能听到宫中的传言。
齐家当初有忤逆之心,居功自傲。齐家连脉更是拿着齐奉将军的功劳四处抢夺民女,虐杀低民。如此残暴行径,都被先帝瞒下来了。
梁帝登基后,不到一年就把齐家连脉全都处置了。
而这些所有的事,都是戚国府所为。
梁骆很清楚,戚国府也是梁帝的权衡之术。历来新帝登基,要么大赦天下求一个美名。要么杀恶臣、傲臣以长新帝权术。
梁帝做的,自然是后者。
只是帝王又怎会亲自去灭一个老臣呢,自然只能是与之持平的戚家。这样一来,齐家也灭了,戚家因手刃齐家,自然不敢再有居功自傲的事发生。
这些手段,对一个帝王而言很正常。
可梁骆听雲宸妃方才的那番话,这其中,好像还有什么冤情。
难道齐家,不是如传言那般?
难道真的是被冤枉的?
雲宸妃的话反反复复地在脑子回响,梁骆想起雲宸妃的那番话,“他绝不会做储君的,他是什么人,你与本宫心里都清楚。当初本宫在贵妃位上,故意联络朝中党派重臣,伪造为六皇子争储君之位的假象,好不容易让陛下降本宫为宸妃位分,怎好再回去。陛下忌惮齐家,即便是齐家被灭,他都不会让本宫的孩子去做什么褚君。当然,本宫也不想去参与这些。”
为何。
为何他的母妃不送他去争储君之位。
梁骆从来都无心帝王之位,他早就表示过自己只想做一个臣子,不想当高高在上的帝王。
只是这些决绝的话从母妃口中说出,梁骆只看到了她对他的嫌弃。他是她亲生的,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但凡在宫中,后宫这些娘娘们谁不想为孩子争一争。
梁骆一顿神,再一想,“难道母妃觉得,我是父皇的孩子,所以不能参与党派之争?”
飞羡站在一旁,听到这话一脸不解,“正是因为您是皇子,才是最有机会被立储的啊。”
梁骆突然明白了。
是啊,或许在母妃心里,正因为他是父皇亲生的,所以才不能被立储。
因为灭齐家满门的,正是他父皇啊。
谁又想让灭自家满门的孩子去登上皇位呢。
梁骆眼神失落。
对母妃而言,他既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又是仇人的儿子。
难怪这些年他总觉得母妃对他好像缺少了一些疼爱。别的皇子们小时候可以对自己的母妃撒娇,顽皮惹了事,母妃也会宠着他们。
而他是不同的。
他四岁时在学堂和三皇子发生争执,被学识罚站。回到寝殿内,他本是哭诉着求母妃抱抱的。可他刚走近,母妃就把他拒之千里,冷冷的一张脸,梁骆看了心里总是发憷。
随着年岁的渐长,他很少再去做错事。
他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因自己的错让母妃跟着受罚。过了十岁之龄,他在母妃身上看到了年幼时的不同。
她对他笑得多了,也爱翻他写的字,爱听他说些宫中的趣事。
曾经的嫌弃,慢慢变得温情了许多。
梁骆靠在床榻上,抬头盯着挂在床榻框上的小风玲发呆。
他母妃,到底遭受了怎样的苦楚呢。
院内起了风,几片叶子随风摆动着,忽而上,忽而下。
再翻个身,腾空落在雲宸妃的寝殿外。
殿内燃着烛灯,暖炉的炭火烧尽了,小婢女端着炭火盆进来,用火钳夹起炭,再重新添置上。
暖炉四周,是给梁骆去冬月火气的橘子皮,还有别的一些中草药。
雲宸妃坐在铜镜前,把头饰全都取下,小婢女梳展头发。老嬷嬷拿着一件长寝衣披在她身上。
她拉拉衣襟,吹灭了一盏灯。
躺下,又睡不着,再侧躺。
反反复复几次,最后索性盘腿坐在床榻上。
老嬷嬷赶忙上前,“给您再点一炷安神香?”
雲宸妃摇头,“骆儿上次竹贤回来,有多久没见到达国府那位褚娘子了?”
老嬷嬷:“许是一直都没见,褚娘子是内宅女眷,六皇子可是宫里的。”
雲宸妃思索片刻,“达二公子回来了,立了功,许是要定亲了。本宫若是没猜错,这娶的就是莺瑛的云鹤。达家大公子现在是位高权重,又是监国,这些日子势必是一直都在宫中的。过些日子你安顿骆儿去达国府,就说是母妃授意让他跟着他二哥哥好好学学如何处置民事。这骆儿怎么也算是与长公主沾亲带故,让他好好在达国府,莫要记着回宫。”
老嬷嬷试探一问,“娘娘是打算,让六皇子和褚娘子见面?”
雲宸妃笃定的眼神中,多了一丝不忍。
随即她又立马变得坚定,“他终究,是要面对这一切的。”
寝殿外,月色皎洁。
三日后,梁京迎来祭祀节。
祭祀节并非每年都有,而是每三年一次小祀,每五年一次大祀。而这次就是每五年一次的大祀。
不管是梁京还是别的地方,都很重视大祀。梁京的游河两边挂满河灯,大祀前五日,游河都有人放河灯祈福。
提前五日各府就开车筹备大祀用品了。
小到一炷香,大到各类贡品的陈设和摆放,都是有考究的。
出阁的新妇,若是在出阁第一年遇到祭祀节,乃是福兆,对两府都好。
浮沉第一次在达国府参加祭祀节,这派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达国府的派头显然和褚公府是完全不同的。
浮沉记得褚公府每五年一次的大祀,别的陈设倒是不讲究,褚槐把心思全都花在了贡品上,“这陈设也好,物件也罢,都是给活人瞧的。这贡品才是给老祖宗的,只要祖宗们吃好喝好了,才能保佑咱们褚家上下平平安安的。”
所以在褚家,不管大祀小祀,吃最重要。
而达国府,不仅仅是在贡品上重视,几乎所有的细节梁愫亚都顾到了。
达国府是皇戚,依着梁京的祭祀规矩,需用五鼎四簋(gui)。
梁愫亚很仔细,这些祭祀用的青铜或陶制盛食物的容器,都是大祀上很重要的礼器。
浮沉跟在身后,一一几下梁愫亚的话,“这些利器都是国府的门面,这簋的品质多种,挑选就得是上乘的才行。敞口、束颈、鼓腹、双耳,乃是上乘之品。”
浮沉像是又打开了一层层大门一般新奇。
簋是双数,鼎是单数,祭祀和宴飨时配合使用。
在祭祀之前,先要按照等级把鼎和簋分别陈列好,簋里面盛着煮熟的谷物,比如黍稷等。
祭祀的过程中,有侍者把簋里的谷物端给代表着神灵的人吃,这个吃食物的人称为“尸”。
这些复杂的祭祀典礼和考究摆设,当真是在褚公府没瞧见过的。
浮沉学完这些规矩,自然也不敢闲着,她还得认达大宅的那些人,还有内宅的摆设。
忙碌了两日,腰发酸的她斜靠在蒲团上,“当大娘子可真累啊,还是当姑娘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之青赶紧端来酸梅汤,“姑娘,这才是哪跟哪啊,这还有二公子娶娘子,还多着呢。”
“啊,”浮沉瞬间觉得乏力,“累死我算了。”
浮沉端起酸梅汤刚送到嘴边,关妈妈又来了,“大娘子,老奴又来了。”
关妈妈让之青把达大宅的名册取过来,“大娘子,这明早就是大祀了,您忙完咱们府上的这些事,还得去褚公府。我们夫人说,得赶在这大祀之前,把这达大宅的事简单说给您听。这明日大祀,那边会来很多人。按理说他们是大宅,祭祀的事得去大宅。但咱们府是皇戚,这些年也一直顾着大宅那边,所以很多大事都在咱们府上。”
“关妈妈,母亲之前就说大宅很复杂,到底复杂在哪?”
关妈妈长叹一口气,一脸无奈,“那可复杂得多了,大娘子听好了,老奴也是用了好几年时间才理清大宅那边的事。”
“大宅那边有什么事?”浮沉有些不解,“再者说,大宅那边和咱们也是分府别住的呀。”
关妈妈:“大娘子还是太年轻了,尚且不知这大宅的复杂。”
关妈妈把达大宅的名册摊开放在浮沉跟前,翻到第三页,开始一一介绍大宅那边的情况,“达大老爷大娘子是见过的,他早年是文司院的,兼管六礼,正四品。现在大老爷已不怎么过问朝中事,没离休,只管了一个六礼,也是个闲职。”
关妈妈很惬意地端着茶盏,悠悠地再翻一页。
浮沉低头一瞧,只见这一页名字如此之多,有点看花眼了,“这都是大伯父的儿子?”
天哪。
这一长串,还真是多。
关妈妈:“这五位都是大老爷的嫡子,达奕呈、达亦中、达亦殊、达亦佑,还有达奕泷。还有一个嫡小女达玉簪,这位玉簪姑娘大娘子见过好几次,想必是认得的。这五个嫡子中,只有奕呈工公子和奕泷公子在大宅,其余的几个都在远乡老宅,由我们老太太照顾着。”
“老太太?”
浮沉从来都不知道达国府还有一位老祖母尚且活着,达道从未说起过。
关妈妈解释道,“书元公子定是也没说起这位老太太,她与我们国府不睦。当年她只顾着大宅,丝毫不管我们老爷。故而这国府她从未来过,也不怎么疼爱大公子和二公子。书元公子自然也不会想起她。这位老太太早年风光过,现在人老了,也远离梁京。但这心里还惦记着大宅的荣光,总觉得咱们国府抢了大宅的风光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浮沉听得混混沌沌,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多事。
“我们老爷对老太太而言,和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没什么区别的,大宅那边这几年没落了,眼看着咱们国府成了皇戚,也就不再与我们对立。大老爷这几年,与我们老爷关系维系得还是很不错的,兄友弟恭。”
关妈妈再翻了一页,这一页是女眷页,“这位林娘子,比大老爷年长十岁,在大宅地位很高,内宅和涉及会客的事全都是她来应酬的。她生有五子一女,本是小门小户出生的,但就这能生养的劲,就足以让她在大宅安稳多年了。大娘子,咱们夫人最头疼的一个人,也就是这位林娘子了。”
“为何?”
关妈妈:“大娘子可知,这巧言善辩、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说辞?”
浮沉点头,“关妈妈的意思是,母亲是个直性子,她是宫里出来的长公主,很少去应酬这些内宅事,也很少与这些官眷娘子们打交道。素日里一些闲言碎语,即便母亲听到了,也不去解释。这位林伯母,却是个巧言善辩的,经常在背后一套说辞,可到了求人办事时,又是一套说辞?”
关妈妈拍拍浮沉的手,“大娘子果然是聪慧的,正是如此。”
关妈妈小心凑到浮沉耳边,“大娘子可知道,咱们达国府的这两位公子与别府公子都是不同的。别府的公子都有通房和妾室,可就咱们府上是干干净净的。这位林娘子早年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说外头都在议论,咱们这两位公子有断袖之癖。”
浮沉险些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了声。
关妈妈小声道,“咱们夫人是很有气魄的,但凡听到这种污蔑的事,自然是得上门掰扯掰扯的,可咱们夫人没有,她笑脸相迎。最后您猜怎么着了,这所谓的断袖之癖,根本不是外头传言,其实是这位林娘子嘴里出来的,他当时求过咱们夫人办事,夫人拒绝后心中不悦,故而才打算刺激她的。”
浮沉恍然大悟,“原来还可以这么玩,母亲当真是有气魄。”
关妈妈欠着身子,又挨着浮沉近了些。
她再翻一页,这一页,只有达玉簪一人的名字。
浮沉看到达玉簪,小声试探地问,“关妈妈,这位玉簪姑娘,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关妈妈倒是很爽快,“脑子不对劲。”
浮沉一愣。
关妈妈:“玉簪姑娘十几岁时感染了风寒,等病好了,人也变得神志不清了,总是精神恍惚的,时而好时而坏的。现在这也到嫁人年了,夫家难寻。前几年倒是有能凑合的,可惜咱们这位林娘子心高气傲,不肯把姑娘嫁给低门,这也就耽搁到了现在。”
浮沉点点头,她翻着这些名册,这些人她得好好消化才是。
关妈妈再开口,“大娘子,夫人之所以让老奴把这些人一一指认给您,就是希望您能记住这些。毕竟,这些都是您日后要打交道的,这都是达家的人,避免不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现在认了,知道他们是什么性子,以后遇到事也不会慌。”
浮沉展眉一笑,“还是母亲和关妈妈想得周到,我记住了。”
关妈妈起身行了礼,“那大娘子就好生歇息着,老奴去朝兕厅了,还有一日就是大祀了,明日府中会来很多人的,大娘子先好好歇息。”
关妈妈出去,浮沉像一摊烂泥,软塌塌地趴在蒲团上。
关妈妈一走浮沉才觉得整个人都舒缓了好多,“太累了,大祀快些过去吧,陛下快快南巡回来吧!”
月儿小声提醒浮沉,“姑娘可别忘了,白天是达国府的大祀,晚上咱们还得回褚公府呢。”
“啊!”
浮沉抱紧脑门,一句也不想听,她蜷缩着身子,在蒲团上滚着玩。
明园内。
窦娘子只要一想地契还在浮漪手中,是吃不下睡不着的,更是无心去管大祀。
这大祀本是在孟镇都不曾见过的,她也是刚搬来梁京学历法时才知道有大祀一事。
可这大祀遇到地契,她更是没什么心思了。
简简单单地操持着,那颗心早就飞进了浮漪的衣袖中。那里可是有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地契。
涟漪阁内,孟瑺连翻身都懒得动了,浮漪坐在床沿一头,紧紧攥着衣袖口。
这几日她连觉都没睡个安稳的,生怕有人趁乱偷走地契。
窦氏见浮漪不松口,这几日也是一直让孟瑺去劝浮漪。
孟瑺这些日子,把这几年攒的话都说给浮漪听了。起初浮漪为了宽解他,还会敷衍几句。日子久了招数也就没用了。
浮漪现在看到孟瑺的假情假意,连敷衍都很难做到了。
孟瑺此刻,又打算打开自己的“嘴盾”功夫了。
可惜,被浮漪不留情面地驳回去,“官人不必再说些虚的,地契在我手中,父命难违。”
“可前几日你还同我好好的啊,怎么今天又是给我还这个还那个的,娘子,你到底怎么了?”
孟瑺急了,“娘子,我瞧着这和离一事倒不像是岳父大人逼迫你,而是你自个的意思。”
浮漪想反驳几句,话到嘴边一句也没说。
孟瑺小心凑上前,他记着窦氏说的话,这浮漪可是他们孟家的香饽饽,有了她,才能让孟家在梁京立足,“娘子,大祀那日我陪你一同回褚府,咱们好好的,等去了褚府,我再与岳父大人好好说。这夫妻和睦最为要紧,岳父大人也不会真的让我们和离的。”
孟瑺又小心试探地问,“难不成娘子你觉得我不行了?”
浮漪:“官人哪里不行了?”
孟瑺一脸尴尬,“我与娘子已有数月不曾温存过了。”
浮漪躲开,掀起门帘出去了。
她站在院外,盯着院内的陈设,既觉得熟悉,又觉得陌生。
之兰在准备明日回褚公府要用的东西,浮漪喊她过来,“记得那个药膏子,也得带着。”
“是。”
之兰提醒浮沉,“姑娘,明晚的大祀已出阁的姑娘们都会回去的,姑娘到时候,万事小心,莫不可再如从前一样了。”
浮漪一笑,“我自有分寸。”
她此行,就是奔着浮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