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黛娥传了话后,就再没回鹤壁。
她先是在梁京郊外的码头挤着凑合了一晚上,这一整晚她都在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尤黛娥很机智,她虽不识字,不懂这梁京贵府相处之道,但她知道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期望。只有活着,她才能护她的征儿。
可眼下,尤黛娥断定宫中那位娘子知道这事后,势必会想法子去鹤壁要命的。
那可是虎口啊。
她很纳闷,明明她都能想明白的事,为何她这个在梁京多年的妹妹会不懂。
她曾多次劝诫尤氏:“她可是宫中的,这鹤壁她怎会进不来,你这是打残了身子,连脑子都糊涂了。妹妹你就好好听西辰少爷的话,再不要威胁旁人了,你是贵人的身子奴婢的命,这福气享了半辈子,这是忘了自个到底是什么身份了。咱们是什么人什么命,敢威胁宫中的人。妹妹还是好好待着,哪怕出不去,但好歹命在啊。听姐姐一句劝吧,人啊,不该贪图那些上等事,什么人走什么路,踏踏实实地就好。”
尤氏最听不惯的就是尤黛娥对自己的数落,“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我这么说话。你只不过是下等贱民,你没享过福,你儿子也没当过公府的嫡子,你什么都不懂!”
尤黛娥叹息地摇头,她知道尤氏现在什么话都听不来了。
而尤氏则固执地认为,她曾去过几次的寝殿,摆设一直不如从前。所以她觉得,宫中的那位早就从当初的高位上下来了。
既是个不紧要的小位分,又有什么遮天的手段能在这鹤壁为非作歹。再者这鹤壁宅子可是戚家的。
她很肯定自己的判断没错。
尤黛娥躲在暗角处,想起尤氏的走火入魔,她也只能感叹这个妹妹已不知来路在何方了。
她没敢出去,入了夜后才偷偷从郊外往鹤壁徒步走去。梁京郊外离鹤壁已经很近了。
子时一过,刚走到鹤壁境内的荒地,尤黛娥在杂草丛中老远就听到有马车驶来的声音。
她缩在一处细细一瞧,马车虽与旁的一般无二,但这大晚上的有马车去鹤壁,就很诡异了。且一般马车上头部都会挂府门名字,但这辆马车什么都没有。
尤黛娥虽不能确定是哪里来的马车,但她知道,这鹤壁宅子是真的回不去了。
待马车走后,她屏住呼吸,钻进杂草丛中,顺着一条小路,径直地原路返回了。
走到半路,她猛然想起一件事,赶忙伸手在衣袖内翻了半天,最后找到一张路条。
弥足珍贵。
这是她去戚国府见浮沉那次走时,问戚老太太求来的。
戚老太太知道这个人对浮沉有大用,就也没多想,给了她一张路条。
此刻,这路条对尤黛娥来说就是逃命的法宝啊。如果尤氏真的出了事,她就是那个唯一知道宫中秘密的人了。虽然她只知道死婴活着,可她很清楚,但凡她知道一丝消息都会被灭口的。
如今唯一的法子,就是先逃出去。
尤黛娥顺着林荫小路走了半个时辰,到了梁京郊外的码头。她把自己戴的唯一一对镯子塞给船夫,顺利上了一艘货船。
这些货船每到夜里都会在各郊外的码头停靠,虽是货船,但都会在拉货的同时私下运几个人藏在船舱内。船夫既是给自己赚几个私钱,也是给这些没身份坐正规客船的人给个便捷。
尤黛娥坐在船舱内,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夜,陷入了恐慌。
她的人生一直都是躲躲藏藏地逃匿,但她从未有此刻这般心慌过。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梁京。
她的征儿还在这。
这是她唯一的牵挂。
可她此时不走,就连命都会被算计没的。
没了命,就再也见不到征儿了。
尤黛娥靠着船舱,迷迷糊糊地闭眼歇息。她太累了,这几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早起,船夫小哥摇着她的身子,她才迷迷糊糊地睁眼的。因为太过谨慎,刚睁眼就下意识地一躲。
船夫小哥指着远处隐隐能瞧见的码头,“这里是官京地界的宕昌县境内,我们拉的客人最远只能拉到此处,您收拾收拾就离船。”
尤黛娥都慌了,这怎么一睡就过界了。
官京是梁京下设的一个州市,她拿的路条在此处也不能用,可她又再没别的首饰能买后面的路,只能先下船,再想别的法子。
尤黛娥拉拉衣襟,船靠岸后,她跟在这些船客身后,上了官京的码头。
官京不如梁京繁华,码头四处也没有沿街叫卖小吃的小商贩,除了卸货的工匠,再无旁的人。
尤黛娥孤身一人站在码头上,吹着河对岸飘来的风,她的心一直漂泊不定,如今再举目,征儿不知在何处,人还在陌生之地。
尤黛娥没觉得自己苦,但每每想起征儿,她的鼻子就发酸。
码头有人卸货,人手像是不够。
一个富家当差的小厮拍拍她的肩,“喂,能卸货不?”
尤黛娥穿着男人的粗衣,戴着帽子,背影瞧着不像个女人。
她回头时,那小厮立马收回手,“是个妇人啊。”
尤黛娥连连点头,“您别瞧奴家是个妇人,常干的就是码头卸货的活,您就让奴家搭把手就好,您不用给奴家贯钱,只给口饭吃就好。”
这小厮一听,再一瞧四周也没苦力再叫着来做,就摆摆手让尤黛娥做了。
尤黛娥挽起袖子,扛起麻袋就开始干。
她力气大,早年在丰乡做粗活时,搬运药材这些事都是她常做的。这小麻袋还不如丰乡的大呢。
半个时辰,尤黛娥就把那一堆都搬完了。
旁边的几个工匠瞧着,连连夸赞尤黛娥力气大。
这小厮瞧尤黛娥做事勤快,倒也很是赞赏,“你可有主家做活?”
“奴家是从外乡逃难过来的,奴籍也没有,进不了贵府高门做事。小差哥您也是知道的,这上了京,每户人家做活计都得有奴籍。奴家是黑户,没人要的,只能四处游散,在码头这些小地方做些散活度日。”
小厮打量着尤黛娥,见她穿着粗糙,是个能吃苦的人,方才见她利落干脆,心里有了想法,“我们宕家是商贾人家,我瞧你做事卖力,不如就来我们宕家先做边缘散活,最近会有好几批货要卸,你可愿意?”
尤黛娥一听,双眼放光,“自然是愿意的,只要您不嫌弃,能给奴家一口饭吃,奴家什么都不要!”
小厮笑笑,“你只要能干,贯钱少不了的。”
尤黛娥拍拍身上的薄土,跟着这小厮身后离开了码头。
她不知道往后面对的什么,但她得一步步走,这样才能有机会再见到征儿。
入了秋,梁京城落了第一场秋雨。
自尤氏死在鹤壁的消息传来时,梁京城就一直在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褚槐心里。
他手中捏着的茶杯久久没有落下。
再落下时,伴着一声叹息。
小厮传了话退下,曲姨娘也不敢再多言一句,她知道,此刻说再多都是无用的。她也抱着孩子悄悄退下。
湪汐轩内,褚槐盯着屋檐的雨滴一滴滴落在涟漪圈中。
他面无表情地站直,手背在身后,一步步往前挪。
他跨过门槛,站在院子中,雨打湿了衣裳。
他再上了石阶,进了蔚听阁的拱门,扶着悬楼的护栏上去再下来。褚槐漫无目的从蔚听阁走出,再去了空****的立浮轩。
之后他再走过长廊,去了方绾厅。
每踏一步,身后像是能听到浮沉牙牙学语的声音,能听到褚敖嬉笑的声音。
能看到浮沁刺绣,浮漪和浮湘打闹,浮滢下棋的记忆。
他所有的回忆,落在了面前的望月轩。
人去楼空。
褚槐抬头,任由雨水打湿着自己的脸庞。
此时,他也不知自己是笑还是哭。
这些日子,他除了在朝中被人嫌弃诟病,空闲的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尤氏。不是惦念,而是埋怨。
他看着如今的褚公府,就埋怨尤氏的残忍。
可在他听到她死了的那一刻时,他忘记了她所有的不好,脑子里闪现的是她给自己做鞋缝衣裳,绣鞋样时的温柔。
有她生褚敖和浮淰的艰难。
有她维护自己时的坚定和果敢。
是啊。
人好像只有死了,才能彻底能消除她的所有怨念,记得的全都是她的好。
褚槐挪着沉重的脚步再回到方元厅,“备好马车,去鹤壁收尸。”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终究为这个外室落了一滴泪。
雨淅淅沥沥地落下,马车的檐上一直都在滴雨。
即便是再大的雨,这一趟都得去。
尤氏死了。
她真的死了。
褚槐回过神一想,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能看开了。
他坐在马车内,听着雨声,看着窗帘下脚步匆匆的行人,脸上无一丝表情。
尤氏是重犯,她这一死,梁京的官员要如实回话。
因为鹤壁宅子是戚老太太的,所以原本是老宅的这些人也都老老实实的,只说是那晚昏迷了,再醒来时人已经死了。
而门口的守卫更是不知所情。
雲宸妃派去的人是趁着守卫空闲的间隙混进去的,只混进了一个婢女很是容易。加之尤氏已残,这些守卫自然不怕她有通天的本事能逃出去,自然是看守得轻,且在几日前还调了几名回宫当差去了。
如此机缘巧合,天时地利,就算传到梁帝跟前他也不会去追究。
毕竟尤氏的死活与他没有直接关系,既是有人要害她,还得手了,梁帝自然也不会真正地追究下去。
撑死就是罚几个伺候的婢女了事。
所以啊,这事最后,还得褚槐来收场。
褚槐的马车到了鹤壁宅子停下时,宅子内已经有宫中的人候着他了,“褚大人来得真快,这事我们这些人都没得法子,还得褚大人您来定夺。陛下的意思,虽说是外室,但好歹也是一条人命,所以这事就看大人您查不查了。您若是觉得不甘心,咱们就放心大胆地查。”
说话的人是梁帝身边的武人官,句句提点褚槐不可再查。
褚槐在官场上可不是傻,他知道这事绝不能查。
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正四品了,他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敢查什么。若是真的查出了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褚槐礼貌谦和地回话,“武官大人,我这个外室手中有好几条人命,她如今落个这样也是咎由自取。当初都是陛下和戚家宽宏大量才容忍她活到今日。如今人没了,就再不追查了。只是下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武官大人您成全。”
“您请说。”
褚槐:“留她一具全尸可好,再怎么说,她也算与下官是有点情分在的,如今人已经没了,下官带她回去,好好安葬。日后留个坟头,逢年过节,也让她的子女有个悼念之地。”
“那自然是要的,今日让大人您来就是此意,活着时作了孽,死后谁会和死人计较。”
褚槐谦和微笑,再行礼。
到了内院,他鼓足勇气,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只见尤秋柔缓缓地躺在那,好像死前还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褚槐抚着尤秋柔趴过的床沿,摸到了几处血迹。
床榻前的竹篓里,扔着几件带着血迹的衣裳和宽裤。
褚槐扒拉起,在里面翻了许久,全都是血迹,还有薄土,像是许久未曾换过。再瞧床沿前,还有尤秋柔的抓痕。
但凡是个人,看到这一幕,心里都会替她感到难过吧。褚槐伸手,摸着这些抓痕,心如刀割。
这些痕迹在他眼里,全都是尤秋柔挨着最难熬的夜,忍着疼痛时的艰难啊。
这一道道,都是他的罪孽。
他的心,猛烈地一疼。
他捂住胸口,凑近盯着她苍白的脸。
很安详。
褚槐长吁一口气,“看来你走时没受罪,这样也好,走得干净。两个孩子你就放心吧,既是跟了我们褚家的姓,不管他们是谁所生,我都会让他们有个好去处的。你惦记了一辈子的浮淰,她在勤偣有父亲撑着。”
褚槐坐在一旁,眼神闪烁着泪花,“还有我们的西辰,虽说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但都会找到的……都会找到的……”
褚槐冷笑几声。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窝囊。
他艰难起身,拉拉尤秋柔的衣裳,“好了,跟着我回去吧。”
褚槐再抬头时,已没了方才的委屈样。
褚家的几个家臣进去,开始把人往出挪。
鹤壁宅子外,雨声渐大。
雨多,自然周围都去了浓雾,渐渐地雾多了,已然看不清路两侧的行人。
泥泞的石子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远处白石墙两侧落了一堆树叶,叶片随着积水潭飘落在四处。
雨再大时,路上早已看不到行人。
宅子侧门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旁站着的,是穿着青色褙子,白纱百褶裙的浮沉。她的翘头鞋湿了一半,裙摆也被雨水打湿,贴在腿上。
站在浮沉身旁,撑着伞的人是达道。
达道小心把浮沉护在自己怀中,大半个伞都替浮沉挡住了雨。
浮沉盯着鹤壁的宅子门,眼神坚定,无一丝惧怕。
达道顺手从马车窗内取出一个厚披风披在浮沉肩上,这时浮沉才回过神,“到底还是下手了,宫中的人,岂是她能惹得起的。”
达道低头问道,“瞧你这模样,像是后悔了?”
这话把浮沉逗笑了,“我后悔了?”
达道纵肩一笑。
浮沉:“六岁那年,府中那些姐姐去了女子学堂,唯有我是被她宠着的。她没有让我去学堂,她说冬天下雪冷,她单独为我请了学识。那时候但凡知道她的,无一不称赞她待我好,视我如亲生的一般。可旁人不知,甚至就连六岁的我自己都不知,她待我的好,实则是捧杀。她赢了美名,却让学识不教我识字念书。她让我那几个姐姐觉得,是我抢了她们的风光。”
浮沉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府中但凡有诗词小会,或者是她以正娘子的名义带我们外出参加小会时,她会给我这些姐姐们每人做一套新衣裳,但用的料子都不如我的。她把最好的料子都给了我,可每次她给我做的衣裳都会大很多。不是衣服不合身,也不是我个头长得快,而是让我穿着不合身的衣裳,遇到急事时踩着边角出丑。”
达道想起来了,之前他见过很多次浮沉的衣裳不合身。
没想到,这一切竟都是故意陷害的。
“我和这四位姐姐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半是我们本就不是什么亲姐妹,另一半,全拜她所赐。是她一直挑拨我们,让她们孤立我,她把明面上能给的好都给了我,让她们从小就嫉妒我。”
达道看着浮沉,搂着她的肩,“以后不准再想起这些了。”
达道心疼浮沉。
他懂她的孤单,懂她在府中一个人熬过来的艰难。上次浮沉说起手指头上扎的刺时,他就发誓,再不会让浮沉想起那些痛苦。
可达道还是小瞧了浮沉的坚强。
她如今能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就表示早就不在乎了。
一个人只有真正地在乎了,才会害怕去再揭开那些伤疤。
等到伤疤真正愈合,或者她都忘记再不会在乎时,那这些事对她来说就不是伤疤,而是教训了。
浮沉调皮地笑笑,“书元哥哥怕我伤心啊,你放心,你的娘子才不会这么弱呢。这些事,我早就习惯了。就像那根刺,扎进去后也就习惯了。”
浮沉盯着鹤壁的宅子,眼神笃定,“她算计得我母亲惨死,周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忘记过。就这一点,她今日死得就不为过。”
雨越下越大。
达道撑着伞,半个身子浸泡在雨中,“那就行了。”
浮沉转身上马车时,鹤壁宅子的门开了。
褚槐撑着一把伞,身后跟着的几个家臣将尤氏塞进了马车内。
雨雾大,浮沉只能隐约地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随即掉头朝远处驶走。
之后,宅子速速合上。
达道扶着浮沉上了马车,进去后浮沉才瞧见达道湿了半个身子。
她赶紧拿着绒布擦拭着衣裳。
再抬头时,浮沉在远处的雨雾中,瞧见了浮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