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察觉到了异样。
她很谨慎,但凡身处陌生之地,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是什么目的时,她都会一言不发,佯装不懂。
此刻的雲宸妃,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她略施粉黛,一脸善意地盯着她,那张脸皮下,皮笑肉不笑的神色,浮沉看得透透的,“母亲当年常来宫中,娘娘与母亲是有些故交的。母亲难产一事,梁京城的女眷人人都知。只是那时臣妇那时尚且只有三岁之龄,早已不记得母亲遭受的苦难。”
浮沉说得明明白白,并未示好也不曾遮盖此事。
雲宸妃眉头一紧缩,露出一丝伪装很好的怜惜样,“本宫一见你,就想起你母亲。当年她难产而死,宫中人人都知道。今日见你,本宫感叹几句,你让本宫忆起当年。”
浮沉听得云里雾里,但她还是小心应付,不想留下话茬。
殿内帘下的白纱帘动了几下,有男子轻声咳嗽的声音。
雲宸妃速速退到白纱帘下,轻轻拍打那男子的后背。
浮沉退后,规矩地站着,头都不敢抬。
之后,雲宸妃开口,“褚娘子已到了。”
浮沉不知这男声是谁,只听着有脚步挪动的声音,之后那脚步声停在她站着的正前方。
就这股威慑之力,让她不由自主地跪下,伏跪在地。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穿着一身正衣,绣龙爪的梁帝。
他本是要在勤政殿见浮沉的,奈何一到雲宸妃的殿内就觉得身子困乏挪不开身,又怕耽误浮沉,只能小歇一会,差人喊浮沉来此地。
梁帝摸摸胡须,“你起来吧,免得书元知道,还以为朕虐待他的新娘子。”
浮沉一听这话,更不敢动了,“臣妇不知竟是陛下召见,方才有所失礼。”
梁帝:“不知者不罪,你一个新妇,又不懂宫中规矩,遇到内监传召,又怎敢忤逆。快些起身,站着回话就是。”
“是。”
浮沉速速起身,稍稍抬头。
只见她正对面坐着的梁帝,一眼瞧过去倒是与梁愫亚有几分相像之处。眉眼间英气十足,头发稍稍有些花白,但脸上却无一丝老态之相。
她曾想过,梁帝是威严不敢近身的。
可此刻的梁帝,眉头一挤,却像极了和善的老头。
浮沉的心稍稍舒缓不少。
梁帝对这个褚家五姑娘是颇有兴趣,能让暗门将军拼死在丰州一战抢来的姑娘,到底是何方人,他是越发好奇了。
达道和浮沉这亲事又是他所赐,他自然是想见见这个外甥媳妇的。
浮沉瘦小的身子倒让梁帝多少有些意外,“褚家五姑娘,与戚国府乃是嫡亲血脉,戚老太太是你外祖母。这样的出身,让朕一直觉得五姑娘身上有武将之魂,定是个结实高大之女。”
浮沉:“臣妇瘦弱,难当戚家之名。”
梁帝连连摆手,“不不不,是朕想错了。你虽是戚家一脉,但你在褚家文官之流长大,自然是书生之气多了些。”
浮沉没什么可回答的,也不知接什么,只能礼貌应声“是”。
梁帝再试探一问,“书元为求娶五姑娘,曾让朕为你求得二份功名。”
浮沉端庄行礼,赶忙接过话茬,“臣妇受二功,自是要对得起这二功,绝不让陛下的良苦用心白费。”
梁帝再道,“你怎知你受得起?”
浮沉一眼坚定,“臣妇虽是妇人,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臣妇的夫君当初也是无奈之举,陛下成人之美,臣妇本该感恩戴德。只是这二功之名乃是徒有,并无实质。”
梁帝点头,“是如此。”
浮沉:“陛下放心,此二功臣妇受得起。臣妇会与夫君齐心,不敢愧对陛下的美意。”
这番话,听得梁帝心里很舒坦。
她没有退缩,而是迎难而上了。
他以为,用这虚担的二功之名来试探浮沉,定能试出她的害怕。可谁知这五姑娘不仅仅不怕,还要想法子证明自个能担得起这二功。
果然,不愧是书元看上的女人,瞧着瘦弱娇小,可骨子里就是有股子不服输的劲。
殿内帘下的雲宸妃靠在那盯着前殿的一切,一脸诡异。
她连喝几盏茶,“她可真是和戚娘子不像。”
老嬷嬷:“娘娘是说长相吗?”
雲宸妃摇头,“不是长相,是性子。戚娘子虽出身武将之家,但她的性子实在太过单纯蠢笨,才会上了咱们的当,才会信尤婢。可这个五姑娘,她方才回答本宫的话时,全无一丝漏洞,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挑好听的说。你瞧她回陛下的话,也是滴水不漏,且一点都不觉得廉耻,这二功,她也是要硬着脸皮应下的。倘若此刻松了口,将来势必不好在达郭府混下去。”
雲宸妃说得小声。
前殿梁帝的话问毕,浮沉由内监带出殿内。
梁帝也匆匆离去。
都走后,雲宸妃才挪步到了床榻前,靠在软枕前歇着。
老嬷嬷蹲在床榻前,轻轻敲着雲宸妃的膝盖,“娘娘,当初达大人可是猜出一二的,娘娘可别忘了,当初是达大人传话让老奴去梁京城内见他的。达大人还让老奴带了话。”
雲宸妃闭眼,闻着殿内的清香,“本宫可不想得罪这位太保大人。”
她微微欠着身子,“骆儿呢?”
老嬷嬷:“六皇子近日跟着陛下出去了一趟,剩下的时候一直都在殿内。”
雲宸妃一笑,“他不是一直嚷着要跟着他的书元大哥涨见闻、增阅历嘛,现在可算是等到了时候。”
老嬷嬷一愣,“娘娘是想…….”
雲宸妃脸上露出一丝诡异之意,她挑嘴一笑,“也是该让他多见见人间疾苦了。”
回达国府的马车内,达道一直紧紧攥着浮沉的手。
他知道浮沉是从雲宸妃宫里出来的这件事后,心里隐约觉得不安。
当初那件广袖浮珠裙就是雲宸妃所为,他虽猜不出这位娘娘是何用意,但他也知道肯定对浮沉不利。
他几次想开口将此事说给浮沉,但又怕让浮沉不安,只得忍下此事。
达道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宫中不安分,“我从翰林院出来就不见你人影了,勤政殿的人也说并未见你进去,我都急疯了。正打算让芒山寻你时,就见到你跟着舅舅出来了。”
浮沉环抱着达道的胳膊,调皮地撒娇,“你就不该丢下我。”
达道满脸自责,“确实如此。”
他把浮沉拦腰抱在怀中,“往后,我会让你离宫中远一点的。”
浮沉窝在达道怀里。
达道暗下决心,往后定不会让浮沉再进宫了。宫中事太乱,他可是怕极了后宫的争斗会牵扯上无辜的浮沉。他已作好准备,要让她只在他的掌控之下自由,绝不让她身处困境。
达道和浮沉从宫中回来,又换乘马车去了褚公府。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回门礼浮沉只载了四辆马车,外加梁愫亚备上的另外两辆。
褚公府倒是高开了府门接浮沉进府,可浮沉见到的也只有曲姨娘一人。
曲姨娘在正厅备好了回门宴,正中位空着。
浮沉没问,达道觉得奇怪,“怎的回门宴不见岳父大人?”
曲姨娘:“他去嗣州了。”
浮沉纳闷,“嗣州?父亲去嗣州做什么?”
“寻西辰少爷。”
曲姨娘提起这个也一脸担忧,“你父亲官职从五品,现在也空闲了不少日子。你出阁第二日,就有人说在嗣州见过西辰少爷。你父亲放心不下,就赶着最后一班客船,去了嗣州。”
提起这个,浮沉也一脸担忧,她放下筷子,“还没有消息?可有派人去过勤偣老宅打听?”
曲姨娘和浮沉的想法不谋而合,“姑娘也觉得,他去找六姑娘了?”
浮沉点头。
用完饭,达道依着回门规矩去了戚国府看望老太太,浮沉留在褚公府。
待人都走,浮沉才开口问曲姨娘,“姨娘,那晚尤氏认罪时,你可曾听到周奴说谋害我母亲的事?”
曲姨娘点头,“这些事我自然是听得清楚的,不瞒五姑娘,自尤氏出事,那晚周奴和那位尤氏姐姐所说的话,我全都记得。每每想起都还会后怕,怎会有如此歹毒之人,这般算计着人。”
浮沉的神色淡然,冷冷地低头一笑,“是啊,她们是没有心的。”
她收起悲伤,回过神,“之前在丰乡时,母亲遇难一事我听得模模糊糊,但是那晚,我听得一清二楚。”
曲姨娘纳闷一问,“姑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浮沉屏住呼吸,“周奴说,那晚在产房内,她们事先还准备了一个死婴的。”
曲姨娘点头。
浮沉眼神坚定,“既然他们打算害死我那个未曾出生的弟弟,又为何要再备着一个死婴呢?”
浮沉这话,让曲姨娘猛然记起了此事,“对啊姑娘,你不说,这事我都要忘记了。当时那周奴说得明明白白,确实事先备好了一个死婴。难道,戚娘子当时并未产子?”
曲姨娘吓得捂住嘴,眼神发憷。
浮沉摇头,“我不知道,我已经想了多日了。今日我进宫,那宫里的雲宸妃也说起母亲难产一事。她说看到我,便想起了当年的母亲。可我还是觉得她像是在试探我。回达府后我一直在想这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后来再细细想了周奴的话,就唯独这一点,至今没想明白。”
曲姨娘:“姑娘,这事不好猜测。”
浮沉眼神游离,她盯着镂窗前的卷帘,小声呢喃,“如果提前就备好了一个死婴,要么我母亲没有身孕,一切都是假象。”
她攥紧拳头,盯着曲姨娘,“要么,有人偷梁换柱。”
“偷梁换柱…….”
虽然这个猜测浮沉都不敢想,但她不得不说出口,“对,有人用死婴,换了我弟弟。”
“天哪……”
曲姨娘起身合上门,拽着浮沉坐在床榻前,连发虚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不敢想的后果啊。姑娘,此事绝不能瞎猜!”
“是……”
浮沉停顿片刻,“我知道,此事不能瞎猜,可若真是如此……我那个弟弟……或许还活着的……”
曲姨娘和浮沉眼神对视,彼此都一脸惊愕。
浮沉咬紧牙床,她的眼圈泛红,“姨娘,我倒宁愿相信后者,相信他活在这人世间,相信他喘着气,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赏雨、观花。即便这辈子我都不会与他相见,但我知道他活着,就足够了。”
曲姨娘感叹,“是啊,活着便是最好的。”
曲姨娘再问,“周奴呢?”
浮沉叹息,“当时尤氏落败后,我也没来得及整理思绪,脑子里乱乱的。现在想明白了,再打算寻她时,才知道她在发卖外乡的途中,抱病身亡了。”
“哎……这样说,那这唯一的线索,也就断了。”
浮沉摇头,“不,还有一个人,她或许也知道。”
曲姨娘一想,“尤氏?”
浮沉眼神笃定地点头。
再说孟远府。
孟家自搭上褚公府这条船搬来梁京后,窦氏更是接连攀附关系,平门或者低门与她一样见识短的夫人们,她是一个都不想落下。
这些日子一直东家饮茶西家吃宴席,过得好生欢快。
尤氏下马后,她更是不顾避嫌,日日出去与长舌妇人坐在一起夸大其词地鄙视褚公府。
她得了明园这块梁京人人都知的宝地后,自然也是按捺不住性子,经常拿着那份地契炫耀,夸她们孟家祖坟冒了青烟,拜对了神灵。
这炫耀本是好事,可谁曾想就在前几日,竟炫耀出了尴尬。
她去梁京外郊的林远府赴宴,那林夫人也想搬至梁京城内,见窦氏如今高升府门了,她自然是以窦氏为贵,经常得空就邀请她来外郊做客。
顺便求点搬迁的熟门经。
前几日窦氏去时,专门拿着地契去炫耀。
可谁知那林夫人也是直爽性子,拿着那地契一瞧,就连连摇头,“大妹子啊,这地契不对啊。”
窦氏一脸不高兴,“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明园地契,怎会有假。难不成我们孟家如今住的府邸不是明园啊。”
林夫人又对着烛灯再端详了许久,再摇头,“窦妹子啊,你这是被褚家老爷给钻了不懂地契的空子啊!”
窦氏一懵。
林夫人指着地契最后一页的签字处,“这里明明写的是‘赁买为府邸’。这‘赁’字在梁京与外乡的叫法和规则都是不同的。在咱们外乡,这个字就是买来为府邸,名正言顺的为固有之物。可这个字在梁京城内只有一层意思,就是‘租’。”
窦氏还是没听懂这个。
林夫人的脸上一阵嘲笑一阵讽刺,“这明园,是窦妹子你租赁而来的,并非是固有府邸。这地契明明白白地写得很清楚。虽不曾写清楚租赁年限,但梁京规定黄皮册为一年,白皮册为三年。妹子你这是黄皮册,期限只有一年啊。”
天哪。
窦氏有些坐不稳,她哪里知道这里头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林夫人嘲笑似的再解释,“妹子你不知这些也情有可原。我们林家虽一直在外郊,不曾住进梁京。但我们在梁京边上,自然是听过也见过这些的。你们孟家是从外乡孟镇搬进来的,偏远的乡下,不知这些规定,不是妹子你的错。”
窦氏脸上火辣辣的红,但还得保持着最后的体面,嬉笑着应付完这尴尬的赴宴。
到了晚上她才回的府,一进府门,看着自个修缮好的后院和斋阁,再想起今日在林远府受的窝囊气。
她再也没忍住,几步进了浮漪的屋子,一个耳光就甩过去了。
浮漪躲开,窦氏一瞧,“反了天了!”
她砸碎了一个杯盏。
浮漪刚换上寝衣,被窦氏突然的闯入吓了一跳,“母亲这是为何?”
浮漪此刻心里也有气。
自打孟家搬来梁京,像是给孟瑺寻了不少寻花问柳的好机会。他夜夜不回,常与艳楼女子吟诗作赋。
原本浮漪已经戒了那药膏子,可近日她已有两日没见到孟瑺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婢女又在艳楼上看到了孟瑺,浮漪更是焦急。
此时她早已顾不上什么药膏子会不会害人了。
在她看来,哪怕孟瑺真的有一日不行了,但至少,这个男人要坏也得坏在她手中。
她回过神,几次都想把这些愤怒还回去,但她还是忍住了。
浮滢千叮咛万嘱咐,次次告诫她女人和女人之间相处是要靠脑子的。顶嘴没有用,只会让旁人觉得她是个悍妇,欺负窦氏。
浮漪忍着,“母亲为何打我?”
窦氏把地契狠狠地甩在桌上,“你瞧瞧,这就是你父亲,你们褚家做的好事。如此高门之府,如此诓骗人,当真是为官之人做的事?”
浮漪一脸懵地拿起一瞧,“这地契怎么了?父亲做事向来都有准则,他答应的事一直都能做好,当初明园这块地可是有很多高门瞧上的。父亲力排万难,将这块地给了我们。婆母如今,是嫌弃什么?”
窦氏狂笑几声,指着地契上的字,咬牙切齿道,“这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明园是租来的,并不是永久独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