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诏书。
浮沉长吁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缓和下来了。
她终于逼得尤娘子信了她,拿出这个诏书了。
这四个字,也让褚槐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他憋红了脸,扶着桌角,一把扯过尤娘子举起的诏书。
随即,他猛地被呛出一口血。
尤娘子吓傻了,赶忙上前拍他的背。
下方的浮沉,倒觉得有些蹊跷了。
诏书本就是真的,褚槐为官多年,怎会辨不出。
此时的浮沉全身虚弱,这双鞭甩下,若没有之青和月儿将她护住,今晚怕是真的要命丧这里了。
她缓缓挪着手,摸着之青。
一伸手,就摸到了血,浮沉又心疼又懊悔。
不该牵连她们进来的,这本就是她该受着的。
尤娘子端了热茶,抚着褚槐的胸口,大气都不敢出,“老爷,今晚莫要再动气……”
未说毕,褚槐一巴掌,甩在尤娘子脸上。
尤娘子没料到,被打得脑子发晕,捂脸,不解地看着褚槐。
褚槐先是一阵冷笑,再是一阵嚎哭,随即戳着尤娘子就是一阵呵斥,“你可真有本事,你此时拿它出来做甚么?挑衅?惹事?让咱们整个府上都一起遭殃?”
尤娘子一脸无辜,“怎还怪我了,这假诏书是老爷你的嫡姑娘伪造的,我不过是无意间寻到,今日呈上,为的就是怕此诏书再留有祸患,怎就成了我的错?”
“你既然早就知道它,为何不早早拿出?”
尤娘子辩解,“我……”
褚槐气急败坏地打断她,“你就是个毒妇,你想用它灭了咱们褚家是不是?”
尤娘子呵斥,“我没有!”
褚槐摆手,连饮下茶,抬眼,一脸厌恶地盯着浮沉。
随即,再一阵冷笑,“你为何,要伪造诏书,你可真是胆子被天包住了,怎么戳都不怕疼了是不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趁为父不在府中,你私会外男,与男子卿卿我我……”
说到这,褚槐都没脸往下说,他蹲下,拍着自个的脸,“哎哟,我都臊得慌,我都难开口……”
浮沉忍着疼痛,一言不发,她眼角含泪,一直盯着黑黢黢的院外。
褚槐扯过浮沉的衣领,一把拽住她,“你为何要伪造你与达国府公子的赐婚诏书!”
浮沉冷眼,盯着院外。
随即,她把眼神瞥回来,淡淡地再盯着褚槐。
褚槐看着浮沉冷峻的神色,他的心像是被这眼神击中了,吓得一哆嗦。这眼神,曾几何时,他在梦里也见过。
梦里的那个人,躺在床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就是这般冷峻的神色。
这些年,他从没有一刻觉得浮沉像戚娘子。
可此刻,他被这眼神击中时,就像是看到了当年的戚娘子。
他稍稍松了手,热汗湿了后背。
浮沉一脸淡然,“父亲,我看到母亲了。”
说毕,褚槐的汗已湿了额头,他又懊又气,“枉我对你多年疼爱。”
疼爱?
浮沉听到这二字,连发几声冷笑。
尤娘子站在一处,看着这父女二人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褚槐缓缓起身,挪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烛台前。
他要烧了这诏书。
尤娘子见状,跪下一把扯住褚槐的腿,“老爷使不得啊,至少得查查啊,您什么都没问,怎就要烧了它!”
尤娘子见褚槐神色恍惚,她伸手欲抢诏书,被褚槐机智躲过。
此时,紧闭的厅门推开,浮滢和浮漪迎着夜色,穿一件长披风进来了。
褚槐一见,立马呵斥她们回去,“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浮滢看着浮沉躺在绒毯上,没了血气,心里一阵杂乱。
她想蹲下,摸摸她的伤。
她半蹲下,又碍于尴尬,再缩回手。
她与浮沉,好像从未这般过。
浮滢尴尬一笑,迈开浮沉,几步上前,行礼,“父亲,这诏书不能烧。”
褚槐捏紧,“有你什么事!”
浮滢跪在褚槐跟前,“父亲,诏书真假一事,还需再定夺。这诏书上所记载的事,到底是不是五姑娘所为,字迹又是真的和陛下一样?若是如出一辙,那五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陛下的字迹?又是谁敢冒着杀头的危险模仿这字迹?”
浮滢一连多问,把褚槐问住了,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么多。
他对浮滢,多少还是有几分信任的。
她从小就是聪明有主见,话不多,性子看似淡然,但看事向来准。
褚槐蹲下,把攥在手中的诏书摊开,一头他攥着,一头递给浮滢,“你能瞧出什么端倪。”
浮滢见机会来了,她捏着那头,故作探头去瞧。
见褚槐慢慢松懈防备时,浮滢一把抢走诏书,塞在自个衣袖中。
褚槐和尤娘子当场懵了。
褚槐:“你这是做什么?”
尤娘子慌了神,不顾规矩地上前去抢,被浮滢闪开。
浮滢一言不发。
褚槐头皮发麻,他觉得自个窝囊,连一个嫁入低门的姑娘都敢来褚公府作孽了,“拿双鞭,给我打!”
浮滢站在下方,眼神坚定,“我是梁京官员命妇,是尹次府正娘子,父亲您最好不要在我身上留下伤疤,不然我回去,尹次府您不好交代。虽说尹家是次府,但历朝历代,没有这个规矩。”
这话怼得褚槐有气都没地撒了。
是啊。
浮滢和浮漪她确实打不得,朝中官员命妇,又是别府娘子,他无权责打。
他见诏书被浮滢抢走,又见浮滢绝不会松手,心里憋屈。
褚槐把气,又打算撒在浮沉身上,“给我打这个,你们我都不敢动,都有身份。可这个,我还是敢打的,她未出阁,做了错事,生是褚家的人,死也是我褚家的鬼!”
家臣手持双鞭上前。
一旁的浮漪见状,立马让看,坐等浮沉被打。
所有的人,都等着看浮沉再挨打。
浮沉闭眼,等着双鞭落下。
这甩出的鞭子,此时竟落空了。
浮沉睁眼,只见浮滢一把拽住落下的鞭子,护住了浮沉。
浮沉心里一阵不解。
浮滢抢过双鞭,跪在褚槐面前,“父亲难道不知,今日府上为何会发生这等事。”
褚槐一愣。
浮滢沉思片刻,攥紧拳头,缓缓起身,“父亲,府上的这一切事因,全都是母亲所为!”
在一旁等着看笑话的尤娘子,倒是觉得稀奇了。
此时她全然不知,这股风,已吹垮了她的瓜棚,“二姑娘,此话怎讲?”
浮滢也是随口而出,转了好几圈眼珠子,寻求突破口。
浮沉趴在地上,总算等来了这个口子。
也好。
浮滢出手,好比她一人在这挨着强。
她轻哼唧几声,慢慢从绒毯爬起,身子虽到处都是伤痕,但她还是坐直了,“这诏书,是母亲伪造的。”
连连反转,打得褚槐一脸错愕地盯着尤娘子。
寅时,梁京宫中太和殿。
达道和夙叶一行已赶回宫中。
达道坐立不安,拳头攥在一起,指甲都抠出了血。
梁帝在黄帐几案桌前,拟好旨意。
落笔后,陈内监把圣旨卷好,装在黄长轴中,递给达道。
梁帝:“散播消息一事,就交给夙叶去做。”
夙叶上前,“陛下放心,明日一过辰时,达将军和卑职在外州深山,与褚家五姑娘里应外合剿匪一事,必定满城皆知,绝不会让五姑娘的名誉有半点闪失。”
梁帝舒缓展腰,走到达道跟前,“书元吶,朕为了给你寻这么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娘子,可真是煞费苦心。这五姑娘性子可真是倔强,既要惩治府中恶人,又还得护着好名声。朕有时候纳闷,难道真的要走到这一步?”
达道急着去救浮沉,可他也得在梁帝跟前护住浮沉,“陛下,微臣与五姑娘,是微臣这个暗门将军的身份高攀她了。是微臣拉扯她与微臣同蹚这浑水,她一个正经公府姑娘,本该可以嫁一本分公子,相夫教子,过安稳人生,可她愿跟微臣走这条道,微臣必会全力护她一生。”
达道稍稍有些紧张,“她有自己的筹划,不管对错,我只需护住她就是。即便是错的路,只要她想去,我必定跟随。”
他知道浮沉用此计,不光光是要为母报仇,更紧要的,是要用那份诏书,让自己与褚家撇清关系。
浮沉从来都没想过让褚家再攀附上她的出嫁之路高升。
她不想让褚槐踩着她母亲的尸骨,一步步爬上去。
拉倒这一切,能撕开口子的,唯有尤娘子手中拿着的那份诏书。
而他当初给浮沉的诏书,就是假的。是他伪造而来。
加之浮沉以为是真的,晾晒做模糊,真的迷惑了尤娘子。
能让尤娘子笃信,敢拿出诏书的事,只有浮沉再无还手之力时。
梁帝看着达道的坚定,很是欣慰,“那就好好护住她,将来啊,她这个正娘子,当得也不会容易。这个五姑娘的名声,想必在你宣读完诏书后,梁京官眷,准会信她。”
是啊。
里应外合,联手剿匪。
他趁乱救她出了外州深山。
她向来守规矩从不敢忤逆长辈,又有难得的孝女之名在身。
诏书宣读完,浮沉就是达国府大公子未过门的准娘子,多重身份,谁敢诟病。
达道长吁口气,抬脚欲走,被梁帝喊住,“带着老陈一同去,宣读诏书和旨意一事,就交给他。”
“是。”
达道走时,又想起一事,“舅舅,这事若是日后追查,能不能让外甥一人处理。毕竟是家事,人命归案,私下处理。”
梁帝满意点头,“随便你如何处置。”
他行礼谢过,和夙叶一并出了太和殿。
殿外虽有亮光,但还是一片黑黢黢。
达道和夙叶并排走在挂满长明灯的宫廊下,夙叶已备好宫中上护侍卫,等着时辰一到,去梁京各大府门前散播剿匪一事。
达道抬眼,盯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宫墙楼阁。
夙叶:“方才见你很急,怎得这会又不急了?”
达道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扶着红漆框,神色游离,“等等,再等等……”
他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浮沉深陷褚公府,眼下不知情形如何。
达道心里憋着火,急得额头满是汗,但出了太和殿,他反而不急了。
浮沉的路,走得不易。
不到最关键的时候冲进去,反而会坏了多日筹划。
想起浮沉,他咬牙,一拳砸在石砌几案上,眼眶泛起泪花。
寅时后半夜的褚公府,方元厅和方绾厅亮着灯。
家臣和婢女神色慌张,整个褚府,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氛围中。
方元厅内,尤娘子一脸淡然,她坐在那,看着浮沉在巧言善辩。就在刚刚,她趁乱撒泼,从浮滢手中抢来了那份诏书。
如今诏书在手,若是褚槐日后不处置,她定会想法子将这诏书呈到宫中,给那位娘子,让她想个不牵扯到褚家,又能惩治浮沉的法子。
到时候,这褚家,全都是她一人的了。
嫡女位子,自然得还给浮淰。
尤娘子此刻,表面看着淡然,可她已被折腾得慌了神,只想借此事,让浮沉永世翻不了身。
褚槐已没能力处理这堆乱事了,他开始有些后怕,想退缩。
浮滢思虑再三,跪在褚槐跟前,“父亲,褚家这些年,有诸多事您从未查证过,戚家娘子的死,我阿娘的死,我们这些做女儿的,从未当着您的面查问过这些。现在女儿已出阁,嫁为人妇。可父亲您,难道从未怀疑过一次?为何当年褚家连死娘子,尤娘子一步步从伺候人的婢女混到如今这个位子,难道您当真没有怀疑过?”
浮滢冷不丁提起这些事,倒打了褚槐一个措手不及,“你有毛病吧,好端端的提起这些事,你要做什么?难不成你要我把埋在地下的尸骨挖出来,一一对质?”
尤娘子冷哼几声,“如今你们就算说破了天,五姑娘伪造诏书、没了清白之身,这两件事,都足以让你们人头落地!”
褚槐猛的牙痛。
他捂着半边牙,戳着尤娘子,“还有你,你给我闭嘴吧!”
尤娘子已笃定,浮沉必死无疑了。
此时的她,当真是什么都不怕了,“老爷,这诏书一事,我可以不再计较,但五姑娘没了清白,她将来如何嫁出去。难道要毁了咱们褚家的名声?老爷,这样不知廉耻的姑娘,您打算把她嫁给哪家公子?”
尤娘子算盘打得很清楚。
浮沉毁了,褚家唯一可以攀附上权贵的,只有浮淰。
浮滢:“尤娘子现在,连装都懒得装了。”
尤秋柔不屑一顾,“这些年,我在这府中任劳任怨,什么都没求过。生下浮淰,被老爷您记在周姨娘名下。她本就是嫡女身份,老爷您一句话,毁了我们浮淰一生。如今五姑娘犯了事,您倒是不敢计较了?事太大了,您怕兜不住?”
褚槐被尤娘子逼问得心烦意乱,“你到底要怎样,难道伪造诏书这事你敢捅出去?她一个人连害全家还不够,你还敢捅得满梁京都知道,我褚槐生的姑娘伪造诏书?”
尤娘子悠悠上前,捏住浮沉的下巴。
尤娘子眼神发恨,“你说,你为何要伪造这诏书,目的是什么?你与流寇私会,又伪造与达国府公子的姻亲,你到底要做什么!”
浮沉不为所动,连连发出凄惨的笑,“尤娘子,谁告诉你,与女儿私会的,就是流寇?”
尤娘子一愣,没弄明白。
浮沉故意搅乱她的心,甩出这话,又故作委屈地趴在地上,再不发一言。
尤娘子此时,根本静不下心去想这些来龙去脉,“褚浮沉,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敢伪造诏书,还狐媚勾引达家公子与你私会!”
这话一出,吓得褚槐一个机灵,“你休得胡说,你这妇人,不想要命了!”
褚槐一把拽过尤娘子,“那可是太保,门风清正,你敢拿这不孝女所做的罪孽事扯上达国府,当真是不要命了!”
尤娘子此时有浮沉自毁清白这事在手,她什么都不顾了,“老爷,就算私会一事不计较,她的清白,她破了身子一事,您也能不计较?”
浮滢和浮漪一听这事,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浮漪心里连连叫骂浮沉不知廉耻。
倒是浮滢,听到这事,反而平静多了。她抬眼瞧浮沉,只见她的眼神坚定,全无一丝恐慌,就已猜出了不少。
褚槐真是被这些事搞得没了脾气,他欲哭无泪地蹲下,“你告诉为父,你当真什么都没了?”
浮沉忍着身上的伤口,再发出凄惨的笑。
她趴在那,任由你怎么说,就是不还一句。
褚槐惹急了,起身一巴掌扇在尤娘子脸上。
尤娘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趴在地上,死死抱着诏书,“既然老爷什么都不管,那我来管。这诏书,足以让整个褚家跟着一起毁灭。她清白已毁,即便出阁嫁人,事后必定争吵不断。老爷今日不给个法子,除了这孽障,我就拿着这诏书,去有司衙门。”
褚槐一个哆嗦,“你疯了!”
尤娘子:“与其等着她出嫁,褚府被诟病、被诋毁,不如索性递上诏书,反正横竖都是死。”
尤娘子放飞自我。
褚槐急得只能跺脚,“那你要我如何,我能如何!”
尤娘子一听褚槐急了,盘算多年的如意算盘,总算能用得上了,“老爷,眼下这事,唯有把五姑娘记在咱们褚家几个兄弟名下,让她出嗣,才能平了纷争啊。”
这话,倒是点醒了褚槐。
之前在戚国府,老太太就说过什么离弃书,他后来查问过,这离弃书一旦真的写了,就再无回转之力。
眼前的浮沉让他一直不确信,如今诡异之举,到底是不是真的。
让他真的写离弃书,他也怕。
尤娘子此时提的出嗣,倒也可用。
按照规矩,一般出嗣都是儿子,因儿子一出生就有丁帐、丁口簿、五等丁产簿和单行户籍,故而出嗣儿子,还得算田产铺子和各类庄子,很是麻烦。
可女儿均不计这些。
但浮沉,又有丰乡一半的丁产薄在手,实属复杂。
褚家这一脉,到了褚槐这一代,已是衰退之兆了。
在褚祖父那一代,褚家出过“三鼎甲”,名声显赫。褚祖父兄弟五人,有两人都在勤偣为官,三人在梁京。
可惜后代子嗣福薄,在梁京为官的三人,子嗣单薄,并无后嗣。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下褚祖父一人。
褚祖父生有三子,到了他们这一代,人丁虽旺,但仕途无量。
最后,只有褚槐爬到了梁京,其余两人远在丰乡,从了商贾之事。
如果为避嫌,将浮沉记在其余两位兄弟名下,那就只有褚蛰和褚茗这二人。可历来不管女儿、女儿,但凡出嗣,都得有人接手。
褚槐犹豫不决,此事确实不是此时就能随意决定的,得开宗祠,请族老。
他迟迟不开口。
浮沉知道褚槐的顾虑,她开始反击了,“父亲,女儿清白已毁,若是这肚子还有了孩子……”
褚槐:“哎哟,瓜棚塌了一地,塌了一地啊!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姑娘哦,你可真是有能耐啊!”
褚槐怕了。
他渐渐信了浮沉。
尤娘子见状,把书屉上放的笔墨纸砚呈上,铺在褚槐面前。
褚槐思虑再三,决定先斩后奏。
写了这出嗣书,再盖好章子,这事就算不成都不行。
他提笔,速速写下:
吾膝下有一女,姓褚名浮沉,年十七。母为梁京戚国府家嫡女戚柒,父为梁京褚公府家主褚槐。此女因生性顽劣,五年前送至燕州丰乡褚家老宅思过。褚浮沉丰乡历练,多年尝苦,得孝女美名荣耀而归。此乃梁京幸事,褚家善事。褚浮沉回京,因思念老宅,留下病疾,以致神志不清。故而为救女,现忍痛割爱,将五女记在燕州丰乡,褚家三兄褚茗一脉,望宗祠垂怜,愿护其一生顺遂。
再落笔,长吁一口气。
褚槐写出嗣书,若是日后有变动,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把出嗣书扔给浮沉。
浮沉趴在地上,凑着那点微弱的烛灯,细细一瞧。
终究,她含泪而笑。
浮滢在一旁,没发一言。
此刻她面前的浮沉,与当初为嫁尹柄,不惜自毁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从未想在出阁后攀附褚家,这个冷漠的府邸,她连一件嫁妆都没要。当初的决绝,再看眼前浮沉拼死换来的出嗣书,倒让她,对浮沉,多了无数钦佩。
这等胆识,又怎是她敢做的。
褚槐挪步,缓缓蹲下。
他掐住浮沉的下巴,“如今,你与褚府再无瓜葛了,以后就算被人诟病,就算你未出阁就诞下逆子,都与褚家再无瓜葛!你败坏的名声也好,清誉也好,全都是丰乡外家女的清誉!”
浮沉把出嗣书合上,攥紧,忍着膝盖的痛,慢慢爬起,“父亲,您这招,当真是诛心……”
浮沉话未曾说完,天擦亮的院内有人进来。
是正府门前的守卫小厮,急匆匆进来,“老爷老爷!达国府公子到了!”
“什么!”
褚槐和尤娘子同时发出声。
褚槐还在纳闷时,只见长明灯廊下,达道身穿一件黑色长袍,束发,别一把木藤簪,腰挎青龙剑进来。
他左手举起一道圣旨匣,一份诏书,大声吆喝:“褚槐接旨!”
天爷!
褚槐还哪里能站直身子,他疲软地瘫坐在地,一脸懵。
达道进到正厅,瞧见浮沉趴在地上,他忍着怒气。把圣旨匣递给身后的陈内监,他半蹲下,轻轻把浮沉翻过身子时,那一刹那,他的心都碎了。
浮沉浑身是伤,可她的眼神清澈灵动,看着他来,依旧在笑。
达道颤着手,轻轻触碰到浮沉的脸,他努力控制着自个的身子不能颤抖。
可还是控不住,他的手哪怕是触碰,他都觉得会伤到浮沉。
他脱下长披风,小心包裹着浮沉。
他试图抱起她,又怕伤到她,眼神小心翼翼,眼圈泛红。
尤娘子见状,上前提醒达道,“达公子,她是妖精……”
达道收起伤心,抬眼给了尤娘子一个冰冷、杀死人的眼神,“滚!”
尤娘子暗戳戳,知趣地退下。
达道回过神,低头,柔声道,“疼吗?”
浮沉摇头。
达道拳头攥紧,“好,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他轻轻扶起她的肩,慢慢地把浮沉揽腰抱起。达道环顾四周,掀起珠帘,把浮沉抱到了软榻处。
放好软枕,盖了被褥。
他低头,温柔轻抚她的发,“就在这先睡着,我知道你不想回屋,你想亲眼看着。”
达道进来时,浮沉卸下了所有心防。
她知道,他来了。
他知道,她在等。
之青和月儿带着药匣子速速进来,开始为浮沉擦拭着伤疤。
达道收起温柔的神色,回头时,眼神犀利,全无一丝笑意。
褚槐被这眼神吓傻了,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太保大人,如此冰冷,如此可怕。
达道几步上前,撩起衣衫,坐在方元厅主位。
陈内监见一切差不多了,清清嗓子,打开黄长轴,取出圣旨:“翰林院侍四品文司,平司准安院四品带官,永常院监管四品造使褚槐之女褚浮沉,足智多谋,深入虎穴,与上护军里应外合,智取外州匪寇要塞,为梁京城固守立下大功,故特封为一等廉孝之女,加持二等忠勇姑娘之名。褚家嫡女,英勇果敢,巾帼不须眉,忠贞刚烈,乃我梁国忠勇之女,钦此。”
褚槐傻了,颤颤巍巍地跪下,又起身。
又吓得哆嗦着再跪下,“臣臣臣……”
抖得连谢恩都不会了。
尤娘子更是一脸懵,她已完全搞不懂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事了,她几步凑到烛台前,刚把那份诏书放在烛灯上时,达道眼疾手快,飞出青龙剑,把诏书挑落在地。
尤娘子和褚槐都慌了。
尤娘子弯腰去捡,陈内监踩着她的手背。
他弯腰捡起,递给达道。
达道故作不知地一瞧,“噢?褚大人敢伪造诏书?”
褚槐嘴唇发紫,“这这这,这……”
陈内监打断褚槐的话,“褚大人别忙着谢恩,老奴这里还有一份诏书,是陛下亲笔所写,还望褚大人过目。”
褚槐以为是处置他的,他已紧张得喘不过气,抬起双手恭敬接过。
打开一瞧。
我的乖乖,这与那份尤娘子拿着的,竟一模一样!
这是,这是浮沉与达道的赐婚诏书啊!
可那份,又是什么!
他慌了。
陈内监再清清嗓子,“陛下说了,褚家五姑娘忠勇果敢,巾帼之女,这次她与达公子里应外合剿匪有功。陛下亲自下了赐婚诏书,让褚家与达家联为姻亲。褚大人,这可是陛下亲口赐婚,殊荣万千,你可得好好操办呐!”
陈内监又故作痴傻地看着屋内的狼藉,“褚大人,老奴不懂,方才进来时五姑娘在地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又是为何?这可是一等廉孝之女,加持的二等忠勇姑娘呀,褚大人有几个脑袋,敢打这种身份尊贵的姑娘?”
达道把那份假赐婚诏书拿出,递给陈内监,“陈公公,这诏书是这府中娘子的,陈公公伺候陛下多年,定是知道伪造诏书,是什么罪。”
陈内监接过,“那老奴可得好好查查。”
尤娘子不解,那明明就是在立浮轩翻出的假诏书,怎成了她伪造的,“不不不,两位大人搞错了,这诏书是五姑娘伪造的啊,与我无关啊。我只是保存了证物,今日拿出啊!”
陈内监冷冷一笑,“褚大人家事原本我们也不必过问,只是此事涉及假诏书,又涉及你鞭打一等廉孝之女的罪名,老奴不得插手。”
达道坐在那,面容不为所动,“岳父大人。”
褚槐一愣。
达道:“既是有陛下赐婚诏书在此,小婿就该喊你一声岳父大人。您打坏我达国府未过门的娘子,此乃一罪。您伙同妻子伪造诏书,陷害我达国府未过门的娘子,此乃二罪。您包庇府中娘子,不过问府中细事,害死我岳母大人,此乃三罪。岳母大人难产而死,您不查不问,导致我妻弟未出生就惨死,此乃四罪。不知这四罪,岳父大人可认?”
褚槐跪地,吓得连连求饶,“大人,这四罪从何说起啊,我本分为官,从不敢害人。早年府中一直出现怪事,实在也不知是为何原因。我娘子虽是乡野妇人,有时任性鲁莽些,但她绝不敢害人啊!”
达道摆摆手。
芒山从院内进来,“回公子,人都已带到院外了。”
达道:“全都带进来,让尤娘子好好认认故人。”
尤娘子一哆嗦,不敢抬头。
褚槐完全懵了,浮滢也跪在那,不明白这唱的到底是哪出戏。
芒山逮着这三人,一一跪在褚槐身后。
周奴神色淡然。
心儿眼神有些害怕,缩在周奴身后。
尤黛娥挨着尤娘子,跪在她身后。
尤娘子不敢抬头看。
倒是褚槐,无意回头看了一眼尤黛娥。
之后,他连滚带爬地钻到几案下,冷汗直冒,他指指尤黛娥,又指指尤娘子,“你你你,你……你……怎么会有两个娘子!”
尤娘子猛然抬头。
那瞬间,她的五脏六腑,全都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