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刹山的雨势渐大。
芒山这几日拿着征儿的血衣,一直往尤黛娥的院内丢。
尤黛娥看着征儿的衣裳,连着跪地求饶多日。
浮沉见时候差不多了,再推开那扇紧闭的门。
显然,这次尤黛娥是真信了。
见浮沉进来,她跪在浮沉跟前,连着一直叩头,“姑娘有什么仇有什么怨,都算到奴家头上便是。征儿这孩子本就是奴家捡来的,从小病弱,身子一直不好。姑娘是贵人,奴家这等贫贱之民,从来都不敢叨扰姑娘万分啊。”
浮沉一脸不屑,眼神坚定道,“既是知道什么身份,当初还敢去梁京做恶事。”
尤黛娥不语。
浮沉的语气稍稍有所缓和,“征儿……”
尤黛娥一脸慌张,“征儿可有事?”
浮沉淡淡一笑,“打残了。”
尤黛娥的拳攥紧,捶在绒毯上,一脸恨意。
浮沉:“你若不想他胳膊再打残了,没别的选择。”
尤黛娥:“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浮沉起身,盯着窗外的夜色。她挪步到尤黛娥跟前,弯腰,搀扶她站直,“您是尤娘子的孪生姐姐,依着规矩,我得叫您一声姨母才是。可您呐,干了不是人干的事。恶事做尽,现在想心安理得地养子安度晚年?这天下间,好事全让你们尤家姐妹占尽了?”
浮沉不慌不忙,脸上看不到一丝波动,“你跟不跟我回梁京去。”
尤黛娥咬牙,一言不发。
浮沉起身,挪步到院门外,“你若不去,这孩子腿残胳膊残,将来就是废人。我将你赶出这庇佑之地,你又能何去何从。”
她转头,莞尔一笑,“可你若是去了,不仅能得一个揭发府中恶人的好名声,还能救了征儿。这孩子聪明,虽识字不多,但性子安静,是个读书之才。若是将来,参加科考,再得宫中贵人提拔,为官之路必定有人庇佑,再不会有风波。”
浮沉这番话,让尤黛娥的眼神稍稍松动。
浮沉瞧着有用,再连番攻击尤黛娥,“不知尤姨母可曾记得周奴?”
尤黛娥:“她不是死了吗?”
浮沉一笑,“她好端端地活着呢,尤姨母,我手中握有的人证物证太多了,即便你不出马,你那个妹妹,也享不了几日清福了。尤姨母,这做人,有时候得想想自个此刻缺的什么,而不是想自个过去缺的什么。征儿这孩子的命,是被打残,还是能进梁京参加科考,全在姨母一念之间。”
浮沉说完,刚挪步去拉门栓时,身后的尤黛娥匆匆上前。
她拦住了浮沉的路,再弯着膝盖跪下,“姑娘,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征儿可好?奴家去……奴家去,奴家跟姑娘回梁京,只要征儿不要再受磨难,奴家这个当娘的,还有什么不敢割舍的。他本就是奴家捡来的孩子,现在要为了奴家当年的恶来赎罪,不该啊……”
浮沉拉着衣襟,迈步出去。
尤黛娥喊住她,“难道姑娘不打算先问清楚?”
浮沉头都没回,径直出了院门。
她不想听。
她害怕。
每到接近真相时,她就害怕。
她怕从旁人口中听到母亲的苦难,她怕去一次次剥茧自个的心,每每想起那些事,她就难过。
她替母亲不值。
这样的伤痛,她不想一次次地再回忆了。
浮沉紧紧闭上了那扇门。
寂刹山的雨停后,山谷浓雾渐起。
达道浮沉一行,早在五日前从寂刹山出发,到了梁京城外的屠壁歇脚。达道也已派人去了平乡寻周奴,尤黛娥也安抚好了,一切静等浮沉回梁京。
达道站在屠壁半悬处,盯着远处渐红的花骨朵出神。
此番浮沉回京,需细细筹划才是。
达道最先想到的,是浮沉的名声。
虽说只是掳走,梁帝也在控制着京内的传言,起初有人传是流寇,可之后梁帝立马补上:达道和夙叶已赶去剿匪。
此话,虽能堵住悠悠之口,但如何让浮沉回去再无这些名誉之事,达道还是很谨慎的。
达道很清楚,浮沉以后必嫁达国府,但姑娘清白一事,对她也很重要。
浮沉到廊下时,瞧见达道有些落寞的身影,她穿着粉色褙子上前,故作轻松的拍拍他的背。
达道回头,神色稍稍有些焦急,“殊不知你此番回去,我要牵肠挂肚多日。”
浮沉知道他这几日也疲惫,故作轻松的逗他,“我是铁打铜铸的,什么都不怕。”
达道霸气回过去,“我怕,你掉一根头发,我都怕。”
浮沉被这突如其来的宠溺给惹笑了,“放心吧,一切都安顿好了。先给我一辆马车,今晚子时,趁着夜色深我混回府中。至于回府后的事,我现在也猜不到要如何。尤娘子是深信不疑,还是半信半疑,还是要等着我回去,见机行事。”
达道:“就照你说的,褚公府只能你自己应付。至于这关起门后,梁京的事,就交给我。”
浮沉调皮笑笑,“书元哥哥打算如何?”
达道笃定一笑,拍拍浮沉的发髻,“自有妙计。”
达道不说,浮沉也不问。
达道知道浮沉不想让他参与进褚家的内宅事,毕竟他是外男,帮着浮沉应付好府外一众事就足够了。
可他更知道,浮沉这次回去,抱的态度就是搅乱褚槐。
一旦那扇门关上,浮沉势必要用各种手段,逼尤氏的。
亥时,夜色落幕。
芒山骑马,护送穿了一身粗布衣的浮沉上了回梁京的路。
梁京今年入夜实行半年宵禁,路上并无一人。芒山骑马到了城门口处,守卫是梁帝事先安顿好的人,客客气气地放行。
到褚公府门口时,刚好钟楼敲了子时的钟。
已是入夜,夜色凝重。
芒山搀扶浮沉下了马,“五姑娘,若是府中有任何动响,一定要让之青来传话。我家公子命我什么时候送到,什么时候就在这镶瑛巷守着。”
浮沉看一眼府门匾额,感叹万千。
她没从正门进去,而是绕到镶瑛巷背后,屏住呼吸,去敲那扇红门。
芒山躲开,暗中观察。
湪汐轩在内院,守卫小厮脚步匆匆地赶去湪汐轩,喊了几次,才叫醒了谷雨。
谷雨一听,吓得脸色发青。
她速速穿过长廊,上了石阶进了内院。
曲姨娘这几夜一直醒着,她见窗外有人影晃动,立马警醒。她悄悄下了床榻,轻轻打开门檐。
谷雨缩在门外。
曲姨娘迈出脚,站在门外,“有五姑娘的消息了?”
谷雨屏住呼吸,拉低声音,“姨娘,五姑娘刚回到府中,方才之青姑娘从立浮轩传过来的消息,五姑娘说了,让姨娘您,惊动褚府内院。”
“惊动内院……”
曲姨娘一听浮沉回来就是这四个字,她的心稍稍松缓不少。
至少浮沉,是真的安然无恙回来了。
曲姨娘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青瓦墙。她攥着手,在廊下来回走动片刻。
随即眼神笃定,唤来谷雨和立春,“谷雨,待会人都聚到方元厅后,西辰少爷那屋子,尤娘子不在,你就方便蹲守了。切记,一定要看好他,不能让他听到动静跑出来。这孩子的心思我至今都没猜透,今晚是五姑娘筹划多日的事,不能被他一张嘴搅和了。”
谷雨点头,“姨娘放心,我会想法子拖住西辰少爷的。”
曲姨娘心里虽紧张,但她还是很稳,“咱们院里的家臣有多少?”
立春:“十五人,老妈妈四人。”
曲姨娘,“好,让这十五个人签死契,再给我分散围住褚府,先暂且堵住,待会老爷起来,定会再派人手封死褚府的。此事事关五姑娘清白,绝不能含糊。她私会外男这事,说来说去只有尤娘子和二姑娘瞧见了,这两位都要仰仗褚家,自是不敢外传。所以私会一事,也可以算作没发生。五姑娘当街被掳走,无人知道是流寇还是梁京上护军所为,自然也不算毁了清白。今晚五姑娘深夜回府,自然是只打算在褚府闹,我们别的做不了,只能维护她的清誉,让这事,绝不能传出去。”
里里外外都打点好后,曲姨娘让守卫小厮先进了湪汐轩,之后再放大喊声,“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曲姨娘闻声,假装起来。
见褚槐睡昏过去,她也顾不得规矩了,端起茶盏就朝褚槐脸上洒过去。
褚槐被这一股凉意浇醒,“子时都过了,咋还不好好就寝!”
曲姨娘故作神色慌张,趴到褚槐耳旁,“官人,五姑娘衣衫不整的回来了!”
褚槐原本朦胧睁不开的双瞳,听到曲姨娘这话,鼓得豆子一般大。
瞬间像打了鸡血,“什么什么什么,那败家女真的回来了?”
褚槐连衣衫都来不及换,慌乱地在绒毯上穿鞋。
曲姨娘端来烛灯,照在绒毯上,“官人,我已让湪汐轩的家臣围住了整个府院,可我这院里人手不够。”
褚槐:“天爷啊,哪里是你院内的,赶紧让人传话,让家臣全部出动,给我围死了!天爷啊,出大事了,瓜棚塌了,这下是真的塌了!”
褚槐速速离开湪汐轩。
曲姨娘速速跟着出来,看着褚槐出去后,再一瞧望月轩也亮了烛灯,还有蔚听阁。
夜色深,但能隐约看到轩门前来往的家臣和老妈妈们。
曲姨娘热得连发虚汗,她站在院内,盯着立浮轩的方位,双手合十,“五姑娘,愿你能扛过这一关。”
谷雨从轩门外进来,“姨娘,西辰少爷没醒。”
“望月轩内可还有人?”
谷雨摇头,“空了。”
曲姨娘低头沉思片刻,“好,妆台屉子底下有三粒安眠丸。”
谷雨会意,“姨娘放心,西辰少爷定会老老实实地睡到明日黄昏的。”
此时,子时已过一半。
曲姨娘把能为浮沉做的,全都做了。
她人微言轻,只得站在院内,祈祷浮沉这条路,能顺顺利利的。
刘女扶着只穿了一件薄褙子,来不及梳洗的尤娘子去了方绾厅,一进门就瞧见褚槐双眼无神地坐在正上方,厅内点了十几盏长明灯,看着一点都不暗。
尤娘子扶着手腕上的镯子,急匆匆上前,“五姑娘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我这几日都没能睡好,还怕她出事。如今深夜回来,想必是为了避嫌,这样是最好的,咱们府上姑娘公子们的清誉都保住了。”
褚槐一脸烦躁,“人呢,人呢!老子都在这候着她了,她倒好,自个犯了事,还磨磨唧唧的!”
正说着话,之青和月儿搀扶着浮沉进了方元厅。
好家伙。
褚槐看到浮沉,吓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尤娘子更是慌了神,“五姑娘,怎这般狼狈?”
只见下方行礼的浮沉,脸上多出伤疤,发簪已松,珠花已毁。脖子上更是瘀青些许。粉色衣衫四处破角,翘头鞋也烂了几处。
这狼狈样,当真不像是褚家嫡女。
褚槐错愕恍惚,“褚浮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
尤娘子虽心里兴奋,但也怕浮沉这个样被传出去,“刘女,府外可有人守着,让他们给我死死守住,没有命令,谁都不得再出府。这府中上下,凡是知道此事的,一个个都给我把嘴收紧了,若是谁嘴瓢了将此事传出了府,我要了她的命!”
刘女领了话,速速去了各院和府门外传话。
此时的浮沉,神色恍惚,行了礼,再跪下,开始哽咽。
褚槐忍着怒气,他见尤娘子安顿好了后。速速从上方挪步下来,她站在浮沉跟前,捏住浮沉的下巴,盯着她看了许久。
突然,他重重一巴掌,打在浮沉脸上。
在场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言语一句。
尤娘子还是第一次见褚槐这般样貌,她也被吓到了。
只见褚槐神色颓然,她捏住浮沉的下巴,眼珠子鼓大,“你说,你到底怎么了?”
浮沉一言不发,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只小声抽搐。
这哭声,褚槐一点都不为所动。
幼时,或许他还会同情。可此时,无论她受多大的委屈,在褚槐眼里,全都自找的。
尤娘子想插话,但褚槐这样子,吓得她也不敢再多嘴了。
褚槐张大了嘴,颤抖几下,“你若是今晚不说,明日一早我就把你丢去护城河的石桥上,我让全梁京城的人都来瞧瞧,我褚槐,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好姑娘!”
之青听罢,闻言上前,鼻子通红的替浮沉求饶,“老爷,您饶了我们姑娘吧。她被掳走,如今这般样子回府,定是想尽办法才逃出虎口的,我们姑娘眼下身子还很虚,需要静养啊!”
褚槐命厅门外的家臣上前,摁倒了之青,“你是她的忠仆,来,你与我说说,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当街被贼人掳走,如今这样子回来,这是要告诉全梁京城的人她失了清白和名誉?”
之青哭得泣不成声,“我们姑娘是好不容易才从虎口逃脱的,老爷,您得为她做主啊,她是您的亲女儿啊!”
褚槐闭眼,招手,“打,主仆情深,什么时候打得五姑娘开口了,什么时候再停。”
浮沉一听,上前护住之青,“父亲,女儿说,女儿什么都说。”
一旁的尤娘子屏住呼吸,静等浮沉开口。
浮沉把烂了的翘头鞋脱下,再故作端庄的行礼,嘴巴吧啦了几下,委屈地盯着褚槐,“四姐姐出阁那日,当街掳走女儿的贼人,是屠壁城外二十里的外州人。他们常驻此地,抢夺民女,以供享乐。”
尤娘子一听这几个字,吓得一哆嗦。
毕竟这是梁京城,抢夺民女这等事,对她这个内宅妇人而言,就是乱祸可怕的事。
褚槐一脸疑问,“可他们是在国府巷掳走的你,这些人怎敢在梁京当着众人的面抢人?”
一问到这,浮沉就像是受到惊吓般的连连后退,“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浮沉眼神痴傻地,一直摇头。
褚槐再细细一想。
二十里的外州。
又能进出梁京城。
难不成,这伙人和梁宫有什么牵扯。褚槐知道,一般贼寇连梁京城都进不去,可这伙人能如此明目张胆,绝对不简单。
瞧浮沉的样子,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隐隐觉得,这贼寇背后,说不定有谁撑着。
尤娘子见褚槐的神色有所缓和,这才上前,“五姑娘,这伙贼人,与你在密林中私会的外男,可是一伙人?”
问到这,浮沉又闷着不发声了。
褚槐回过神,再盘问,“我不管他是哪里来的贼寇,你只与为父说,你这个身子……”
褚槐停顿,稍稍皱眉头,“你这个身子,可是完璧之身?”
浮沉一听,蜷缩身子,抱着自个,把头埋在臂弯中小声哭泣。
褚槐怒气冲天,“留下两个签了死契的老妈子,其余的人全都给我退下!”
院内跪着的人听毕,速速离去。
此时,正厅除了褚槐和浮沉,只剩下尤娘子、之青和月儿,还有两个死契老妈妈。
褚槐指着浮沉嘶吼,“给我扒衣服,给我扒衣服!”
这两位老妈妈是望月轩的,出手一点都不留情面。一把扯开浮沉的衣衫就开始扒。
粉色褙子脱掉,再脱内衫时,浮沉内衫外的白绒衫,已被扯得撕碎,后背还有抓破的痕迹。
这一下,尤娘子彻底信了。
她终于确定,面前这位五姑娘,这次是真的完了。
虽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样的,可这等惨样,放在哪怕尊贵公主、国府姑娘身上,都是要被沉塘的。
即便这事在出阁前能瞒住,可一旦嫁人,新婚之夜……
哎哟。
尤娘子想都不敢想啊,她庆幸这事早早发现了,不然到时候浮沉夫家闹到褚府,整个褚家,往后再无法翻身。
她稍稍松口气,她确定浮沉再也翻不了身。
再加上那份伪造的诏书。
尤娘子神色笃定,坐看浮沉上演的这出好戏。
她神色稍缓,可一旁的褚槐震惊了,他慌得语无伦次,“浮沉,褚浮沉,你是戚家外孙女,是我褚家嫡姑娘,我在你身上下了一番心血,我养你长大,眼看着你就能出阁了……你竟这般来报答为父的养育之恩……”
褚槐说着说着,眼泛泪花,“你一个姑娘家,如今未出阁就破了身……”
褚槐欲哭无泪,他站起身子,盯着浮沉看了许久。
随即狂笑,一巴掌一巴掌地甩在自个脸上,“你真有能耐,今晚我不打死你,我就不是这褚家的主子!”
褚槐一招手,家臣手持双长鞭上前。
浮沉蜷缩着身子,脸一直埋在臂弯里,不敢抬头。
褚槐咬紧牙齿,淡淡一挥手,“给我打死她。”
家臣拿的是双鞭,他站在浮沉身后,挥起鞭子,打在浮沉的衣服上。
之青和月儿上前,把浮沉护在怀中。
主仆三人,都挨着长鞭。
浮沉的粉色褙子,没多久就被打烂了,手臂露在外面。
这鞭子又起又落,尤娘子心里一阵舒坦,她想起她挨打时的难受,此时心里无比畅快。
每一鞭,都打在了她的心窝中。
没多久,浮沉趴着的绒毯上,已染了血。她的手护之青时被打了几下,骨节疼得弯不下。
浮沉咬着牙,神色淡然。
尤娘子瞧着差不多了,再打下去恐真的出人命。
她才不想浮沉就这么被打死,她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折磨到死,才能解气。
尤娘子挪动身子上前,跪在褚槐面前,掏出那份诏书,呈上,“老爷,五姑娘不仅私会外男,没守住清白身子,她还……她还伪造赐婚假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