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城的曲楼是听曲之地,每隔三日有一场说书礼。之青穿罗裙戴帷帽,小嘴甜,一口一口地“小哥”喊。瓜子花生摆好,将发生在她们乡下的“庶女欲盖嫡妹妹风头,攀附权贵陷害嫡妹”这出戏,添油加醋,说得好生动人。
没多久,那小哥手拿书典,竹板子一敲,再一动情吆喝,“话说在茂乡,有一远府庶姑娘,排行老四……”
满梁京女眷都知道了。
不懂的权当笑话一笑了之。
懂得,也就是与浮湘关系好的那几个姑娘,舒红袖听了几耳,也只在心里埋怨浮湘做事不谨慎,不敢说与旁人听。别人问起,她尴尬一笑,“也不知说的谁。”
有意与浮湘撇清关系。
浮湘呢,闷在蔚听阁,一脸慵懒,每次想起浮沉那张不急不躁的脸她就拿不定主意了。原想着,这一击能打浮沉一个措手不及。可到底是自个失算了,没料到浮滢留了后手。她万万没想到的,便是尹柄敢不顾规矩礼仪上门威胁公府老爷。若是尹柄不出手,她定能看到浮沉被困在柴房多日,最后凄惨被救出的惨样。
她忍着气,进了浮滢的屋子,老远瞧见浮滢趴在床榻上,忍着痛让婢女上药。浮湘坐在一旁,定定地盯着浮滢。
浮滢没言语,把头撇过去。
浮湘开始倒酸话,“三姐姐如今有尹次府做支撑,就连我这个尚未出阁的妹妹都不顾了。胳膊肘往外拐,竟帮着浮沉来打我的脸。”
浮滢一挥手,让婢女退下。
门合上后,浮滢慢慢翻过身,侧躺,手扶着圆桌,试探着将腿平摊开,“是你蠢而不自知。”
浮湘被怼了,脸泛红,忍着气。
浮滢继续:“此事本与五妹妹无关,即便你再想在她头上撒气,何必要在此事上牵扯到她。我也瞧不上她的所为,但此事与她有何干系。我与尹公子一事,本就是我们事先商量好的……”
浮湘坐不住,打断浮滢的话,“既是事先商量好的,三姐姐也是打算自个圆满,弃我不顾?”
浮滢冷笑,叹气摇头。她本是备了一肚子的话要与浮湘交代。从她如何调查到褚槐当年的旧事,如何奔走宫外寻到内监问清楚。如何让尹柄帮忙寻以前医官院的老人,以及她还知道的一些细节小事等。可再看浮湘的架势,她只冷笑摇头,一句不想言语了。
说多了,倒显得自个与她生分了。这几年她沉迷与舒国府打交道,通过舒红袖认识很多官眷内人,可浮湘自以为的关系铺开,以后无忧。在浮滢眼中,浮湘才是最难的那个姑娘。待她离了这府,只剩下浮湘一人时,她与浮沉的差距,立马就能高低立判了。浮滢已猜测八九分了,浮湘的姻亲一事,势必是艰难的。她以为自个倚靠了舒红袖,能寻一个好门第,实则最后怕是要落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下场。
浮湘埋怨了几句,离了屋子。
浮滢忍着腿上的红肿喊来婢女之衫,“放在阁间杂物,早年从立浮轩搬来的床可还在?”
之衫点头,“当初姑娘吩咐了要锁好,一直还好好地放着呢。”
“好。”
浮滢端起汤碗,一口口咽下药汤,心里暗暗有了心思。既使离出阁日不远了,这一阵折腾也能让褚槐和尤氏消停一阵。当年在丰乡,浮沉托付给自个的那张床榻,是时候借着这个机会,物归原主了。
浮滢想用这床榻,换浮沉一句话。
浮沉缓了几日,身子渐好,能蹦能跳,又吃嘛嘛香了。
褚槐还未曾从那日浮滢的话中出来,这几日连着做梦,总是能梦见那夜大雨绝堤,周姨娘的惨状。望月轩周姨娘也是常去的,褚槐脑仁炸裂,连夜去了湪汐轩。
看着曲姨娘已显怀的肚子,褚槐又想起周姨娘,他恍惚着摇头,抚着曲姨娘的肚子静坐。他暗暗下了决心,周姨娘也好,戚娘子也好,都已离世。既是老天让他遇见了曲姨娘,还赐了这个孩儿,他一定得好好守住。不管是内宅有鬼还是有人从中作鬼,这一次,他一定不能胆怯。
曲姨娘自怀孕以来,闭门不出,有时在后院走动几步便回了湪汐轩。饮食吃穿上,望月轩那边给的,她都是白日里拿出来显摆,让尤氏派来的人瞧,她是个听话的。身边伺候的大丫鬟都是尤氏的人,曲姨娘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只有在子时,她才敢从床榻下来,偷着吃一些谷雨从门外塞进来的干净的糕点。只是,自她有身孕,望月轩那边倒是安分了许多,那些送来的食物也无半点差池。有一次她借着那两位婢女回望月轩时,偷偷将这些糕点和滋补品都拿出让芒种细细瞧了。芒种说,“这些都是干干净净的,并无不妥。”
几次三番下来,曲姨娘也敢吃这些了,但所食不多。
尤氏那边自然是不敢在这些送过去的食物中下药,她生怕曲姨娘哪里生了差错,需要请旁的郎中来瞧。万一瞧出点端倪来,自个苦苦筹划的事就功亏一篑了。这些日子她瞧着曲姨娘已出现显怀假象,心中窃喜。那鼓起来的肚皮,倒还真像是有孕在身。
从滋补品到日常饮食,尤氏做得那是细致万分,小到一颗桂圆,大到从京外进来的鱼类、贝壳类等滋补食物,她都细细查验,吩咐后厨小心谨慎。她这番做派,让褚槐心中连连夸赞,到底是当家娘子的做派,很是大方得体。尤氏窃喜,既能让曲姨娘这肚子假孕,又能在褚槐这里博一个贤妻美名。
她为防内宅一乱恐生别的事,连着几日吹枕边风,让褚槐好好地将浮滢嫁去尹次府,莫要再生别的事端。褚槐心中憋着气上不来,尤氏趁机又来一句,“我瞧着曲妹妹那肚子,尖尖的,倒像是个男胎。老爷,有这一胎,定能保佑褚府,也能保佑您的仕途。这胎生下,咱们就和当年的褚敖一样送去宫中学堂,到时又是一位帅军之才。那时候老爷何愁褚公府路不顺?姑娘家到底是姑娘家,嫁了人,总是人家的。再好的女婿,都不如亲儿。”
这几个字,褚槐醒悟了,他攥紧尤氏的手,“娘子到底是有大智慧,关键时候,还得靠娘子来点拨我。”
褚槐是想通了,可还是憋屈。从浮沁到浮滢,连着出嫁仨姑娘了,没一个能帮衬着他的,全都是嫁入低门。
浮滢的事已成定局,不嫁不行。
褚槐有了教训,这剩下的两个,万不可再由着她们私见外男了。他定了褚公府姑娘“不三归”的礼节后,浮湘慌了,浮沉倒是淡然了。
彼时的浮湘需速见舒红袖一面了,她的三姐姐要出阁,府中再无人相助。她又闹了这么一出与浮沉彻底决裂,眼下连表面的情分都难以维持了。
她慌了神,迫不及待要见舒红袖。
而在立浮轩院内**秋千的浮沉,听了这“无事不得外出”“无会不得外出”“酉时一过不得外出”的“三不归”时,反而淡然了许多。她摆弄着莲蓬,“曲姨娘生之前,我得好好守着褚公府。”
之青瞧着四下无人,凑到浮沉跟前小声道,“姑娘,曲姨娘的胎……”
浮沉捂住她的嘴,眼神坚定,“隔墙有耳,此事我自有分寸。”
之青点头。
只要浮沉心中有分量,之青只需护住浮沉,在曲姨娘临盆那晚,莫要让旁人再伤害到她即可。
曲姨娘的这一胎,是她和浮沉二人的出路。
她们彼此都知道此事轻重,整个立浮轩内,浮沉早已安顿好了眼线,一直盯着湪汐轩和望月轩。
这一步棋,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达国府内。
达道在暮兕(si)斋内转悠了好几个时辰,前前后后理了达识与浮沉这些年的蛛丝马迹。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彼时的他脑子一团乱麻,芒山在那巴巴小嘴说个不停,“卑职是在路过镶瑛巷时瞧见褚公府马车的,上马车的那两位姑娘,早年卑职在丰乡时碰过几次面。那二位姑娘也瞧见我了,使了眼色。卑职觉得不对劲,就尾随马车快到城门旁时,夏至姑娘趁马车颠簸将帕子丢出帘外。什么字也没写,但卑职聪明啊,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位老妈妈给扇落马下。卑职英勇之姿,小露几手,便解了褚公府的急。虽说不知尹公子在褚公府都发生了啥,但这事,有卑职的功劳。”
达道顾不上与芒山调侃,“有有有,你的功劳最大。”
芒山被达道夸了,脸泛红,娇羞一笑,“嘿嘿公子,也不是都是卑职的功劳。那位夏至姑娘,功劳也是大大的。敢为主子只身犯险,勇气可嘉!”
达道一瞅芒山那一脸娇羞样,酸他几句,“这也不是春暖花开日,怎得有人春心**漾,脸红心骚,欲坠爱河。”
达道心里想着事,推开暮兕斋的门,瞧着达识不在府中,只身一人去了达识的苍山轩。
周老太太那一晚憋着闷气回府后,达道想着她定是要与达国府不再来往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可今日早起,周府又差人来请达识去周国府,说是设了小宴。达麟这个父亲从不在儿子身上立规矩。达识走时,达麟只吩咐了一句,“勿多言,勿多事。你是国府二公子,莫要掉体面。咱们本本分分,老老实实迎正娘子进门。”
达识知道,父亲这番话,是给自个宽心。
他换了衣裳,随小厮去了周国府。
趁达识不在,达道溜上苍山轩,钻进正屋。苍山轩的书屉前乱摆着几本典籍,砚台处的镇纸下压着一张撰写的小字。门外的青藤桌前摆着八对青瓷裂纹盏子,像是刚从主屋端出来的。达道觉得无趣,歇坐在此处,盯着篱栏外的结香花杆子,眼神游离。浮沉十二岁那年他刚办完河道上的一众事务回到梁京,达识将他喊来苍山轩,说及浮沉的事。那是达道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心中暗藏多年的姑娘的名字说出口。他面无表情,假装不知此人地应了下来。
那夜他与达识在游河,盯着冒黑烟的镶瑛巷上空,骑马奔去。在一片浓烟中,他从房檐冲下,抱着五姑娘翻上房檐。
细雨落入央湖,长明灯悬挂于湖岛中,在夜色下,偶有微风吹起,小浮沉的那张脸,他看得清清楚楚。与那年在暗门时瞧见的粉衣小姑娘完全不同了。十二岁,褪去婴儿脸,长得标致可人。她的脸被烫伤了,他知道浮沉忍着痛。几次伸手想去抚她的发,手都搁置在上空,迟迟不敢落下。
那次一别,心中惦念。
得知她被罚去丰乡,达识找到他,“燕州丰乡是哥你的地方,劳烦哥多多顾着这个小姑娘。她在褚公府,日子过得艰难。”
达道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现在细细一想,原来达识在那个时候,就对浮沉有了惦念。而这份他之前以为的怜悯之情的惦念,现在想来,怕是又多了一些成年男子对一个未出阁姑娘的惦念。
达道越想心越慌。他怕这个傻弟弟为了他,暗藏心意,难忍痛苦。
苍山轩在半山上,偶时起风,吹着卷帘四下摆动。达道眯眼,在此处候了三四个时辰,快到酉时,他才等到达识回府了。达识喝得微醉,轻敲藤桌。达道随即醒来,半眯着眼,“饮酒了?”
达识一笑,窝在椅中,“浊酒一杯,看淡人生无数。”
达道坐起,“周国府邀你去,可说了什么?”
达识尴尬笑笑,“左不过就是女儿家的小心思罢了。”
婢女上前递上热茶,达道嗅在鼻边,仔细瞧着达识。
别的府中,嫡子庶子为夺家产和公爵位子暗中厮杀苦斗,关系从来都不和睦。可这些在达国府中很少见到。达道与达识,兄友弟恭,是国府难得的兄弟情。虽说梁愫亚心中对达识颇有不满,但到底达识都是二公子,在朝中也有举足轻重的官位在。达道升为正一品后,他也率先将达识升为三品文官。梁帝之所以信任达国府,还是看着府中一团和气,这在国府中少有的兄友弟恭之相,足以证明他的“仁孝”治天下是正确的。
达道想起在暗门那些年,总是觉得对不住这个弟弟。他很少回来,达识在府中被梁愫亚嫌弃。那时达麟常在宫中,也少回府,不如现在归田在府。
他微微抬头,放下盏茶,试探着故意提起浮沉,“褚府五姑娘,几日前被褚大人给罚跪在祠堂,之后又被那几个姐姐陷害挨了耳光,关在柴房。”
达道故意说得可怜,“哎,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达识捏着杯盏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展眉轻松一笑,“浮沉有难,恐是陷害。国府惦记,唯有道哥。”
达识先是一颤,随即一想,这达道每每提起浮沉都会紧张不知所云,彼时若真有了危险,他又怎会安静待坐在这饮茶赏景呢。虽说达识也没猜到达道冷不丁提浮沉是何意,但他能在达道惬意的神色中瞧出浮沉眼下危机已解。
他也学着达道的惬意,悠悠饮茶,淡然嬉笑。
达道急了,哎,怎和他预想到的不一样。他饮茶,不时吃几口菜羹,思来想去,自个已憋闷多日,茶饭不思。这便是要顾着兄弟情分才如此的。他怕,怕中间一个浮沉,真惹得他们兄弟二人出了事。
思虑片刻,达道挪起身子,走到石阶三台处,盯着达识一本正经道,“你,待五姑娘,是何意?”
这一问,让达识一紧张,“这是什么话?”
“我……”达道攥紧拳,“我知道,你待五姑娘,已远超怜惜情分。当年大火相救,是你让我去褚公府的。五姑娘回丰乡的路帐,是你安顿人备好的。识弟,如此体贴入微地照拂,怕不仅仅是念着那点怜惜之情吧?”
达识起身,内心一阵慌张。
这些事,他原本已忘却了,只是被达道再说起,他还是会紧张。当年小小浮沉无依无靠,他只见过几次面就看出了她的艰难。博诗会时,她被尤娘子算计出丑,他虽想救,却顾及太多。也因当初达麟离府在宫中,他在梁愫亚手中活得卑微些。到底是年月不同,那时的他,护不住与自个同样身处在难处的浮沉。
之后浮沉丰乡回来,他瞧出了达道对浮沉的心意,没做片刻停留就收了在浮沉身上的心。烧了那绣包,也烧了那未曾送出去的信笺。与周南幽好好相处。
达识有时想想,或许,五姑娘命中注定就是这位哥哥的。
他难时,护不住她。
他熬过那段艰难,再想伸手时,身边已被安排好了周国府三姑娘。
到底是,错过了。
既然错过了,便不再作停留。这点达识很想得开,他得知达道对浮沉的心思后,再没生出过别的想法。人的一生,错过便是一生。浮沉是一朵杜鹃花,错过这片风景,那定是有一朵云澹花在另一处风景地等他。
他拍拍达道的肩,“起初是怜惜,后是可惜,再是疼惜。”
达道一愣。
达识坦然一笑,“我的好哥哥,这个嫂嫂,你可一定要娶回达国府。她前半生艰难,为报杀母之仇而活。她的后半生,要为她自己和哥哥你而活了。”
达识抽出挂在腰间的小酒壶,拧开酒壶盖子,连饮三下,扔给达道。
达道接过,也饮三口,一笑,“识弟放心。”
看着达识的坦然,达道那颗悬着许久的心,终是落了地。是啊,他是怜惜过和爱惜过,但这位弟弟已然走出了曾经的困惑。
如此,便是最好的。
褚槐立的“三不归”礼节,一走就是数月。浮滢出阁那日,府中并未悬挂红绸锦缎,褚槐借“梁京入冬,不便大操大办”为由,省去了很多礼节。他一是让浮滢难堪,二是不想再宴请同僚来嘲笑褚府姑娘又是一个低嫁的。
浮漪出嫁时,那些同僚可是拿他开了好些日子的玩笑。浮滢的嫁妆也甚是寒酸。尤娘子为着体面,将自个的几只镯子和一些布料欲送给浮滢做嫁妆,被浮滢婉拒。褚槐也只是象征性地给了几家田产铺子和地契。
正值梁京冬时,刚过完冬祭节,祠堂内的香火常燃,佛龛上的香油都未曾燃尽,便落了一场初雪。立浮轩的莲池旁轻落几片雪,随即消失。之青端着大铜盆放在莲池旁接初雪。打算等浮沉的手在冬寒生冻疮时,便用雪水擦拭。内厅燃着炭火,火炉旁烤着橘子皮、香叶草,还有几颗从外京运来的小蜜橘。
卷帘随风摆动,吹起几片雪,落在浮沉的茶盏中。
她嘻嘻笑着,伸手接过,又怕雪化掉,颤着脚抖落。
月儿端着一口冒热气的锅子,掀起厚绒门帘进来,“姑娘,明日三姑娘出阁,今晚老爷交代了,要吃这鸳鸯锅子。”
“锅子呀,”浮沉一脸可爱样,速速走到饭桌前,将那些小摆件统统抱走放在别地,专门给月儿腾出放锅子的地。
月儿放稳,将象牙筷摆在筷屉上,好奇地打开锅盖,“哟丰盛着呢。”
浮沉忍着饥肠辘辘,凑上前盯着热气一瞧。只见锅子内有虾、耗儿鱼、酥肉、嫩羊肉、豆芽等菜,还有冬日不可多见的荔枝膏子。素菜在左,荤菜在右,宛如一对鸳鸯在热汤中戏水。
之青月儿还有夏至和芒种,浮沉在最中间位子,主仆五人围着一口锅子,暖和地吃着,赏着镂窗外的初雪。
浮沉被一口嫩羊肉烫到,端起冷茶连饮。
之青在一旁笑浮沉长了一张贪吃不怕烫的嘴,“我们五姑娘吃起来那是不要命的。对了,三姑娘明日出阁,好像嫁妆很是寒酸。老爷和尤娘子送去不少,都被她婉拒了。”
月儿也纳闷,“女子出阁,去了夫家嫁妆便是傍身用的,夫家是拿不走一分钱的。嫁过去,只有嫁妆至死都不算是夫家的东西。三姑娘怎会瞧不上呢,虽说少,但也是能傍身。”
浮沉将小碗端起,“三姐姐那不是瞧不上,是她想在走之前,与我们褚府再无任何瓜葛。她什么都不要,是尹公子给的信念。尹次府这次从议亲到明日出阁,来去多次,哪次父亲有给人家好脸色。尹次府虽没落,但却是有气节的府。他们低声下气娶走三姐姐后,是想断了与褚公府以后的往来,再无瓜葛的。”
浮沉想起那日尹次府来下聘礼时褚槐的脸色,就觉得他这个父亲真是蠢。按照俗规,男方上门提亲,门外小厮只需高喊一声,府门打开,迎男方进府。可尹次府那日,门外小厮喊了足足八声,褚府门才打开,且并未开到一标,只开了三标。
一标为迎正客。
三标为迎下等客。
褚槐此举,让尹次府忍了多日闷气,咬着牙赔笑提亲、送聘礼,终是熬到了明日出阁。
浮滢自是瞧到了褚槐的嘴脸,她没要一分嫁妆。
褚槐觉得脸上挂不住,虽说未曾宴请同僚也并不大操大办,但好歹是嫁女,不送嫁妆,让旁人还以为褚府走到末路了。
褚槐有意送几样田产铺子敷衍,可浮滢一件都未要。
月儿再感叹,“这三姑娘,也是个有骨气的。”
她又想起什么,再对浮沉道,“对了姑娘,大姑娘生了,再过四日要去送喜蛋。老爷吩咐了,让尤娘子带着你和六姑娘前去。”
浮沉想起来,浮沁六日前生了姑娘。来传话的婢女说大姑娘险些没了命,胎儿生在一半没了羊水,大姑娘都晕倒了。是白穆不顾男子不能进产房的规矩,冲进去将浮沁包裹严实,送去了医官楼。
浮沁历经艰难,生了姑娘,整个白次府将喜帖送得满梁京城都是。
浮沉每每听到下人说起浮沁产女一事,就为曲姨娘捏一把汗。她也快到临盆月了,肚子看着不大,稍稍扁小。自褚府实行“三不归”后,浮沉安安分分守在立浮轩,谢绝了马会和猎会,连戚国府都很少去,只在湪汐轩走动。依着规矩湪汐轩她也不能常去的,是曲姨娘说身子烦闷,褚槐才准允浮沉常去。
浮沉想起戚娘子,暗暗发誓,曲姨娘绝对不能在她眼前出事。
立浮轩的门外有脚步声,月儿谨慎前去开门。是蔚听阁那浮滢的婢女之衫,“五姑娘这正吃着呢,我们姑娘在悬楼也备了一桌暖锅子,说还有姑娘最爱吃的酥肉粥子呢。”
浮沉早就猜到了,浮滢在出阁时,必定是要见她一面的。当初她违背规矩与尹柄突破万难在一起,虽看似什么都不顾,实则什么都考虑到了。
浮沉一想,让之青披上红斗篷,“好,那我就去悬楼再吃吃三姐姐的暖锅子。”
蔚听阁悬楼小厅,浮沉上去时,小雪已渐渐下大。这里还真是赏雪的好去处,能看到梁京脚楼、灵台山和远处的游河。
浮沉随即回神,掀起卷帘进去。
小厅内有些冷,浮沉瞧着像是并未燃炭火。浮滢穿一件薄衣坐在暖锅前,一笑,“五妹妹,今晚一别,再见怕是要顾很多规矩了。”
浮滢开门见山,浮沉也不甘示弱的坐下,手靠在暖锅前取暖,“幼时就见三姐姐穿衣单薄,那时候不懂,怎得这三姐姐不怕冬寒呢。一入冬我们又是袄又是厚褙子的,可三姐姐身上,什么时候瞧着都是一件单褙子。”
浮滢递给浮沉筷子,“心不冷,身子自然也就不冷了。”
浮沉一笑,夹起枣糕,“三姐姐这境界,浮沉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
浮滢招手,让之衫把端着的小方匣子放在浮沉跟前。
浮沉故作痴傻。
浮滢轻轻打开,浮沉一瞧,这方匣子内装着的,便是当年五六岁时记在卷纸上的事。府中闹鬼一事,戚妈妈惨死一事,还有当年放在蔚听阁的双耳碗。这一件件,都是浮沉幼时藏匿。
彼时浮滢拿出时,她反倒是松了口气。
当初在丰乡,她把床榻托付给浮滢时,已做好这些东西被她察觉出的准备。虽是她私藏,可桩桩件件都关乎到当年褚府混乱,尤娘子上位一事。她和浮滢,有共同的对敌。给的那刻,她便笃定浮滢不会将此事抖出。
浮滢一笑,端起茶铫子往浮沉的杯盏中添水,“五妹妹,这些东西留在我这也有些年了,明日我出阁后也不能再替妹妹保管这些。今日喊妹妹前来,是要物归原主。”
浮沉也一笑,她扫了一眼小厅内。随即起身将这些卷纸拿起,走到烛灯前。她轻轻摊开,全都照着烛火,点燃了。
浮滢一惊,“你!”
浮沉看着火苗,再挪步回来,继续挨着蒲团坐下,“三姐姐,幼时年少无知,总觉得府中闹鬼这些小事,就能查出褚公府暗藏多年的事。那时到底是年幼无知,没见过世面。如今我也十六之龄了,见过太多恶事,也见过太多算计。幼时的这些,对如今的公府,毫无任何用处。那床榻子,三姐姐能替我保留至今已是仁义。”
浮滢本想拿这些来压住浮沉,可谁曾想,竟被她燃了。
她心中有些气,“五妹妹如今已是算计高人,自然瞧不上这些。枉我还拿这些东西当作什么值钱的证据,整日惦记着替五妹妹藏,现在想来,还真是蠢笨。”
“三姐姐有没有惦记着藏,三姐姐心里清楚,”浮沉也端起茶铫子,“三姐姐明日出阁,今日喊我前来,无非是想将心中未能完成的事,说给我听。好让我,替三姐姐你背好。”
浮滢一愣。
浮沉淡淡一笑,她拉拉衣襟,“当初三姐姐与尹公子破釜沉舟,生了这私定终身一事时,就已经想好后路了。这后路,便是妹妹我。三姐姐早就知道尤娘子手上不干净,你劝和府中姐妹在尤娘子面前安分守己,能活着长大便好。这几年你虽有四处查证,可也是查父亲当年的不作为,并非涉及到尤娘子。你苦查无证,又瞧着尹公子被父亲看不起,害怕错过这机会。于是三姐姐不熬了,也不等了。三姐姐这如意算盘打得好,将你的怨恨你的不如意全都要托付给我?”
这些话,浮滢听得浑身一震,这五姑娘,能将她所想所算全都猜出,“五妹妹,你在丰乡到底经历了什么?”
浮沉故作无知一笑,“三姐姐,你的仇归你的仇,我概不参与。”
浮滢:“可我与你……”
浮沉打断浮滢的话,“三姐姐与我如何?三姐姐拉拢尤娘子时,可曾想过立浮轩还有一个我?当然,我知道我与三姐姐非一母所生,自然不该顾着我。可当初我生也好死也好,从未求到三姐姐头上来。我被罚去丰乡时,大姐姐出嫁,你们无人惦记还有一个五妹妹。咱们都是凉薄之人,何必要你来托付我,我来托付你呢?”
浮沉起身,给浮滢行了妹妹礼,“姐姐。”
这一声姐姐,浮沉思虑许久,才喊出的,“出阁便成了尹府的娘子,我与姐姐这些年也算是在府中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了。姐姐没坏心,待我虽冷漠,但也从未想过要害我。我对三姐姐也一样,从未害过你,也从未想着将什么托付给你。今日一别,恐难再有今日围坐一起畅谈的日子。山水有相逢,愿姐姐与尹公子,花开两朵结同心,双潭映月心相印。永修百年之好。”
浮沉说毕,转身离了悬楼。
浮滢盯着悬窗,看着浮沉的背影,陷入沉思。
她待浮沉,何尝又是想着害过呢。她与自己非一母所生,自是顾及不来。那些小事、吵闹、拌嘴,都未曾让她生了去害她的法子。
当初,浮漪在裂纹碗中下药时,她偷换了碗,一是为点醒浮漪以后做事谨慎。二还是为着不该牵扯无辜的人进来。
她待她,不爱不亲。
原想着临出阁时,能缓缓。
可浮沉心如明镜,不愿与任何人有所牵扯。也好也好,浮滢尴尬一笑,到底是自己,把自己想得太善。
也把浮沉想得太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