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五十三岁的时候,他的老友严武举荐他做了检校工部员外郎。这是个从六品上的官,是杜甫一生做的品级最高的官,他因此又被人们称为“杜工部”。如果机械地按品级计算,他已经勉强完成了一个世家子弟在仕途上的使命,甚至看起来赶上他祖父当年那个“膳部员外郎”了。
只不过,这个头衔看起来寒酸了一点。这个职位并非清流官,而只是挂靠在六部之下,而且还是六部中排名最末的工部,而且还是“员外郎”,是编外候补人员。光看名字,这也是同等官职里边缘的边缘了。更重要的是,杜甫并不是真的在朝廷中的工部供职,这个头衔反映的不是他的实际工作,而只是给他发放俸禄的标准。说白了,这只是一个工资级别。他的真正工作,是在严武的幕府里,给他做参谋顾问。这个参谋顾问的工资,是严武跟朝廷要的,要求按照“工部员外郎”的标准发放。
从实际工作的风光程度来看,此时的杜甫不仅远远无法与当年的杜审言相比,甚至也不能与他自己出任八品拾遗的时候相比。杜甫实际上早已被官僚系统抛弃,只能说明在严武眼里,像杜甫这么一个人,这样的才华,加上这样一把年纪,总得有个“员外郎”的待遇才说得过去。这样的官职,是并不被士人看重的,最多算是杜甫晚年得到的一个安慰奖。
在严武的幕府里,杜甫也觉得很不适应,时时写些抱怨的诗。他自幼就在准备做清流官,一生自在惯了,并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要接受节度使署中的半军事化管理。
第二年,严武去世了,杜甫失去了依靠,只好重新开始流浪,寻找新的主顾。他坐上船,往夔州去了。
在船上,杜甫半夜睡不着,走上甲板,听见微风吹过岸上的细草,看见星星落入原野的辽阔,月光涌入江水的奔流。他想起,郑虔、房琯不在了,高适、李白不在了,严武也不在了,他已经成了一个独活于世的老人了。即使有还活着的亲友,也写不来一个字的信,他所拥有的,不过是上了年纪的病弱躯体,不过是这一叶孤舟。他不禁又想起了在洛阳城中读书玩耍、与前辈名宿谈诗论道的日子,谁想到,那样一个受尽命运荣宠的少年,四十年后竟落到这步田地呢?
不过,谁规定了,这位少年不能落到这步田地呢?谁规定了,文章好的人,就应该受到天下人的敬仰和供奉呢?哦对,好像小时候,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在此之前,几百年来的人们也都是这样说的。但是,都这样说,就对吗?现在想想,这个道理是多么虚无,多么荒谬啊!凭什么你文章写得好,别人就该宠着你呢?世人本来就应该嫌弃百无一用的你啊。更何况,你老了,病了,确实不应该再做官了。你就像眼前飞过的那只沙鸥一样,生在天地间,那样自由,却也那样无用。
不过,杜甫并非真的懊悔成为一个文人,他心底仍然觉得,做一个文人是好的。只不过,这句话从天经地义,已经坍缩成了一个没有什么现实支撑的顽固的信仰。
杜甫到了夔州,过了一段艰苦的日子。他甚至学着山民的样子,在不能打井的山里寻找水源。这段日子倒也让他见识到了夔州山中的风土人情,他用诗记录下了这些新鲜的见闻,同时又给后世的诗人做了一个示范:如果你到了偏远的地方,过着艰苦的生活,要记得用诗把你看到的新鲜事记下来。
在夔州,杜甫写成了他生命中最后的杰作,《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五首》。
《秋兴八首》是咏怀诗。咏怀诗的传统,可以追溯到阮籍,当时是用五言古体写的。一个人在深夜面对自己的时候,会想起过去的很多事,会有很多的话要对自己说,有些话说得很好,让你想把它写下来,但是你并不想给人看,这种感觉,就是咏怀诗的感觉。每个普通人都会有这个时候,何况是写了一辈子诗的文人,何况是经历了很多大事的乱世文人。因为并不想给人看,所以会写得不好懂,而这不好懂的地方,恰恰是诗的魅力所在。杜甫的《秋兴八首》,也应该当阮籍的咏怀诗来看。阮籍的咏怀诗凝结了他一生的悲哀感慨,杜甫的《秋兴八首》也凝结了他一生的悲哀慷慨;阮籍是在回顾乱世中的人生,杜甫也是在回顾乱世中的人生;阮籍的咏怀诗不好懂,杜甫的《秋兴八首》也不好懂。唯一的不同是,杜甫这次写的不是五古,而是七律。七律这种诗体,原本是近体诗文化最精致的结晶,此时却被杜甫拿来,写最该用五言古诗写的内容。这说明,杜甫对七律写作技巧的掌握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也说明,七律的功能已经被杜甫拓展到了极致。
咏怀诗是不给人看的,所以是散漫的。咏怀的组诗一定会有结构、会有呼应,因为所有的作品都是出自同一位诗人,这位诗人有着高昂的主体精神,他的每一首诗都是有为而作,都灌注着他的灵魂,组诗共享着他的同一种心境,互相之间就会有自然而不拘一格的联系。这种结构不是死板的,更不是精心设计出来给人看的。
《秋兴八首》因为是经典的组诗,所以引起了后世诗家的很大兴趣。很多人都在试着诠释它,甚至步着它的韵脚仿写它,这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现象。有些解读难免求之过深,沦为文字游戏,严重偏离了杜甫的本意。庸俗化的阐释,似乎也是经典无法逃避的宿命。
《咏怀古迹五首》是怀古诗。怀古诗是从游览诗的母体中孕育出来的。游览诗是中古诗歌的重要题材,如果你到一个地方游览,这个地方有一点历史文化传统,那么你站在这里就不仅是看风景,也会想起曾经到过这里的古人,那么游览诗就变成了怀古诗。
一般来说,怀古诗是有两个元素的,要写山水风景,也要咏史。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有点不一样,山水的因素很淡,而咏史的倾向很强。他在咏史中,又寄寓了强烈的身世之感,写每一个历史人物,都是在写自己,所以,又几乎是在咏怀了。《咏怀古迹五首》的写法,其实就是有触发条件的咏怀。《咏怀古迹五首》也是后人经常学习的组诗。
夔州的生活环境恶劣,杜甫在五十七岁的时候终于决定离开了。他先是东出三峡,到荆州去投奔弟弟。之后又一路坐着船,流离经过公安、岳州、衡州、潭州等地。一直到去世,他几乎都住在船上,连个可以登岸长期居住的地方都没有了。最后,杜甫决定到郴州去投奔他的崔氏舅父。
杜甫坐船经过耒阳县的时候,县令招待了他一顿酒肉。之后,杜甫坐船离开,遇到了大风浪,音信全无。县令以为他淹死了,还在县里给他建了衣冠冢。于是,杜甫死在耒阳县的说法就流传开来,还以讹传讹,说成了杜甫是在吃了酒肉之后病死的。后世一些不喜欢杜甫的人,还拿这个故事来嘲笑杜甫。
事实上,杜甫在离开耒阳县后并没有死,还在继续写诗。他写自己生病躺在舟中,漂泊在湘江上。大概写过这首诗后不久,他就病逝了。他最初葬在岳州,后来被子孙迁回了首阳山,葬在杜审言的旁边。
正如李白诠释了中国式的浪漫主义,杜甫代表了中国式的现实主义。在李白将想象的世界推向极致之后,杜甫发现了现实。作为诗人,杜甫一直在背叛一切响亮的口号,一切美丽的套语,直面现实本来的样子,钻研现实的每一寸纹理。
杜甫之所以是最伟大的诗人,是因为他有着极为强大的自我。他用这个强大的自我,去爱一切值得爱的人,也尽情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他用这个强大的自我,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表达,为每一个文体寻找着新的可能性。李白的一生都在回望过去的那个完美的世界,杜甫的一生则一直在探索,探索他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的新的世界。他在他走过的每一个路口都留下了记号,这些记号都成为后人探索的新起点。杜甫以他令人惊叹的表现,为即将到来的下一个时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