蹉跎长安(1 / 1)

山东之行结束后,三十五岁的杜甫去了长安,寻求功名。

这一去,就是十年蹉跎。

卑微的身份,艰难的干谒,让骄傲的他感到无法承受的屈辱和痛苦。在长安怀念李白,成为他精神的避风港。

三十六岁的杜甫再次参加进士考试,仍然没有及第。事实上,这是一场没有一个人及第的考试。主考官李林甫解释说,这是因为“野无遗贤”,该考上的人之前都考上了。朝廷的风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士子的进身之路变窄了。

不过,唐代毕竟是唐代,还是有科举以外的路可以走的。杜甫四十岁那年,玄宗举行祭祀天地的盛大仪式,杜甫趁机献上了三篇大赋。玄宗读后,十分赞赏,命宰相亲自考他。杜甫一时名动长安,集贤院的学士们都跑来围观他的考试。这倒很像汉魏六朝的做法:文士作赋,直接得到皇帝的赞赏,不经过科举,就成为著名的文士。这个模式其实颇符合李白的理想,想必李白听说杜甫老弟获得了这种司马相如式的殊荣,也会羡慕和替他高兴吧。

可惜,毕竟已经是唐代了,皇帝欣赏的人也是要去考试的。考试之后,仍然没人同意授予杜甫官职,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古代诗人到三十五岁以后,往往会进入“中年危机”。他们原本都是最被帝国寄予期望的少年,到了这个年纪,开始受到各种贬谪、打压,蓦然发现自己远远没有获得预想中的地位,要面对从天才到普通人的落差了,他们的文风往往在这个时候要经历一个转折。而杜甫没有这个转折,因为他的文学生命几乎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更惨的是,在这个年纪,杜甫不是被贬谪,而是根本没有做上官。杜审言的孙子,被李邕、王翰看重,以为要成为新一代国朝大手笔的杜甫,年近四旬竟连个工作都没有。他此时也会觉得自己不成器,愧对祖先的吧。

在蹉跎长安的日子里,杜甫与高适、岑参等诗人往来,继续按照他理解的李白的路子写诗,不知不觉却已写出了自己的风格。同时,出入权门、陪奉游宴的生活,日益使他厌烦。

在这段日子里,杜甫娶妻生子。他的妻子出身弘农杨氏,也是高门大族的闺秀,知书达礼,结婚后担负起了照顾家庭和孩子的责任。杜甫经常满怀爱意地在诗中提起她,她也是杜甫一生中的一位良友。

此时,安史之乱已经迫近了,大唐在一片繁华之下呈现出种种衰颓的迹象。杜甫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些迹象,当别人都在为盛唐唱颂歌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唱反调了。他在规劝大唐:不要这么穷兵黩武了,对面也是人,打仗的时候差不多就行了。他在提醒大唐:连年的辉煌战绩,都是由普通百姓的血泪滋养的;军户一生都在打仗,早就不愿意从军了,出征的时候都会全家痛哭的;基层的经济早就被掏空了,滋养了华夏文明的“山东二百州”,已经是田野荒芜,只能靠女人耕种了。他甚至会在高高兴兴地登临名胜时,突然产生“秦山忽破碎”的不祥预感。这些真实地反映了安史之乱症结的诗作,都作于安史之乱发生之前,足见杜甫的远见卓识。

在安史之乱爆发前夕,四十四岁的杜甫终于排到了一个做官的机会。职位是右卫率府胄曹参军,从八品下,比进士出身的起家官稍微高一点点,工作内容是看管兵甲,是个没什么滋味的“弼马温”。他同时还有另一个选择,就是像大多数刚中进士的人一样去做县尉,也就是见习县令。杜甫权衡了一下,自己一把年纪了,不好像年轻人一样到县里去受气,所以还是接受了这个闲职。看起来,他这辈子做到五品官是不大有希望了,他想,这么混两天,就回家去休息吧。

这时候,唐朝连年遭灾,统治者懒于政事,赈济不力,竟然在一个物力强盛的时代,让百姓陷入生存绝境,出现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局面。杜甫安置在奉先的家小,也缺吃少喝,杜甫的小儿子,竟然病饿而死。杜甫家是特权阶层,不纳税不服役,家产颇丰,杜甫也已经吃到了官俸,他家尚且如此,穷人的生活可想而知。为人称道的盛唐,竟然饿死了杜审言的曾孙、八品官的儿子,这令人难以相信,更令人愤怒。杜甫说自己愧为人父,其实也是在控诉这荒谬的世道。

为杜甫所信任的大唐盛世,就这样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