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县的讲学以水西会最有名,水西会讲学始于嘉靖初年,由欧阳德和邹守益带出风气。欧、邹两人都是在年轻时即跟随王阳明,后成为阳明学派的重要领袖。欧阳德于嘉靖二年(1523)成进士,知六安州(今安徽省北部),建龙津书院,聚生徒讲学,后入为刑部员外郎。嘉靖六年(1527)为翰林院编修,迁南京国子司业、改南京尚宝卿、召为太仆少卿、复改南京鸿胪卿。[3]嘉靖二十六年到三十年(1547—1551),欧阳德任南京国子祭酒,[4]官至礼部尚书。在十多年身任南直隶教育官员期间,欧阳德主领讲学,宣传阳明学,是阳明弟子中对官僚层级宣扬阳明学最有成就的学者。
邹守益则在正德六年(1511)成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嘉靖三年(1524)因礼议疏谏被贬南直隶的广德州判,他在广德成立了复初会,又兴建复初书院,带动讲学风气。邹守益后又历任南京吏部考功郎中、太常少卿兼侍读学士、出掌南京翰林院。[5]他以官员和阳明学者的身份,对南中一地讲学影响甚巨,宁国府著名学者如戚衮(1532年贡生)、贡安国、董景、周怡、沈宠、梅守德(1510—1577)、戚慎(1544年进士)、[6]孙浚(1550年进士)等,均师事之。
图3
明代宁国府界套于现今县界图,本图由“中央研究院”计算中心空间信息技术小组制作。
泾县阳明讲会的兴起略晚于江右,泾县士人中最早接受阳明学的有张棨。张棨从欧阳德领受良知教,后归里筑室,聚徒讲论,开泾县讲学风气之先。[7]王汝舟也是早期的学者,他一生为布衣,嘉靖十七年(1538)从江右周子恭闻欧阳德之良知教,豁然若悟,遂弃举业而专心讲学,次年亲就欧阳德从学三年,又从邹守益、王畿、钱德洪等游,往来各地讲会。其学获王畿、罗汝芳等人的赞赏,创建水西书院时,他也积极参与,[8]周怡盛赞他是水西会中少数真正知学的学者。[9]
水西会成立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当时贡安国等诸生追随王畿和钱德洪赴江右参与青原讲会,讲学于匡庐、复古之间,并与邹守益等大儒商议借泾县的水西上、中、下三寺,[10]正式成立宁国六邑的大型讲会。水西会成立后,王畿和钱德洪受邀主持讲席,邹守益和刘邦采亦曾莅会,据称每次聚会参与人数逾三百。此时的水西会每年举办两次,春季自三月朔日起至晦日止,秋季自九月望日起至次月五日止,并于三月望日和十月朔日释莱王阳明。[11]
水西三寺位于泾县大溪之西,初期讲会在各寺方丈内举行,后因人数增加,僧舍不能容,当地士人遂敛金构屋上寺(即宝胜寺)左方的空地,建成明德堂五楹,退省楼五楹。[12]后因空间又不敷使用,提学御史黄洪毗和知府刘起宗(1538年进士)[13]创议建精舍于宝胜寺右方,但没有成功;后来巡按御史闾东、提学御史赵镗继任,刘起宗再议,于是水西精舍终于在知县丘时庸的督导下,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建成。[14]水西精舍的格局:前为院门三楹,中为明道堂五楹,后为熙光楼五楹。明道堂左右各有厢房三楹,宿舍(外号舍)二十楹,熙光楼后面为仰止堂,院址面积约2000平方米。[15]
水西精舍建成后,知府刘起宗正式礼聘王畿和钱德洪主会,他们至泾县主会,便带动了宁国府各县的讲学活动。水西讲会在王畿、钱德洪的带领下,名气渐闻于天下,施闰章曾说:“钱王两公更迭往来,学士荐绅云集,弦歌洋洋,由是水西之学名天下。”[16]
水西会的讲学活动,在罗汝芳出任宁国知府时达到空前的盛况。罗汝芳于1562年将水西精舍扩建为书院,又在宝胜寺的左方增建退省所,位置即在从前诸生所建之明德堂的后面。[17]后来明德堂内的怀德祠便奉祀刘起宗、罗汝芳这两位对水西书院建制最有贡献的宁国知府,怀德祠毁于万历年间。罗汝芳任知府期间,曾数度亲临水西会,与当地学者周怡、贡安国、沈宠、张棨、查铎(1516—1589)、翟台(1558年进士)、萧良榦(1571年进士)、萧雍(1583年进士)、徐榜等,相互切磋问学。张尧文《复建水西书院记》中记道:
嘉靖甲子(1564)间,盱江罗公守宛陵时,过水西,谈说古今性命之学,本原文成公宗旨。当是时,周司成、贡太守、沈少川、吴文学、沈贡士、张本静、查宪副、翟驾部、萧开府、萧宪副,咸相与切劘,其间一禀于钱塘天真条教。诸士蒸蒸然向学,何其盛哉。[18]
此时水西会的讲学盛况,无论在内容、规制和精神上,都可与浙江的天真书院相提并论,是南中一地最具代表性的阳明讲会。
以上所记是张居正召毁天下书院以前水西讲会的盛况。张居正毁书院的行动对水西讲会造成重创,张尧文:“柄臣操切,毒流道脉,毁天下名儒书院,水西不得独存”;[19]清代赵绍祖(1752—1833)亦曰:“江陵柄国,恶讲学,撤天下书院,水西鞠为茂草矣”。[20]
晚明兴起水西讲学的另一波风潮,主要与王阳明其人及其学术身价的转变有关。当廷议王阳明陪祀孔庙获得成功之际,[21]邹元标上疏请复书院之毁于江陵者,亦获准,各地纷纷重修书院。[22]泾县士人于万历十三年(1585)三月在孔庙奉祀礼仪之后,也共议修复水西精舍。此次修复的工作主要在知县张尧文及乡绅查铎、翟台等人手中完成。土地的合理取得由张尧文负责解决,材料和工资则由大夫士人捐献,张尧文强调:“诸木石工役费,毫不及民,且不效异端家募化。”[23]这可能与张居正以常州知府施观建书院敛财为由毁书院有关。[24]这次的修复工程费时两年四个月,始于万历十三年(1585)五月五日,成于十五年(1587)九月,改建后称为水西书院。[25]修复后的建筑包括:文成公祠五楹,明道堂五楹,门三楹,号舍二十二楹。兴建的规模以原水西精舍的前部为主,后面的熙光楼和左方的退省所均未修复。文成公祠内正祀王阳明,陪祀者为阳明高弟:王艮、邹守益、欧阳德、钱德洪、王畿。
虽然经过毁书院、禁讲学的重创,万历年间水西讲会仍然非常兴盛,此时水西会每年举行四次(季聚会),每季以五日为会。从书院修复后所作的《水西会条》可见,此讲会强调以会证学,以“立真志、用实功、销旧习、求益友”为学的。[26]这期间领导讲会的最重要学者是查铎。赵绍祖说:“江陵既败,震川翟先生、毅斋查先生,合而复之。而力以阐发文成之旨为己任,俾水西之学有所归一,则毅斋之功独多。”[27]
查铎,字子警,号毅斋,曾亲灸宣城的贡安国、沈宠,拜王畿、钱德洪为师,是阳明学在泾县传承的关键人物。他于1549年成举人,[28]但却到1565年方成进士,十几年未仕的时间,他曾开馆书院,与二三同志讲学,门人达百十人之多。他也曾与许国(1527—1596)、焦玄鉴(1520—1572)、萧良榦等人聚集台山讲学,泾县年轻一辈的学者如萧彦、萧雍、赵士登(1580年进士)、赵善政(1571年进士)、王廷楠、郑岱、张应泰(1592年进士)均出其门下。[29]查铎中进士时年已届五十,授任湖广德安府推官,后转刑科给事中,因不悦于高拱(1512—1578),外转至广西副使。查铎在京师其间,曾与赵志皋(1524—1601)、张位(1568年进士)、邓以赞(1542—1599)、张元忭(1538—1588)、汪文辉(1534—1584)等著名学者结社讲学。[30]万历初移疾归,缮水西书院,倡明理学,终身笃信王阳明致良知之说,晚年主讲水西书院。
从查铎的履历看,他中进士晚,出仕时间又不长,长期居乡讲学,此对后期水西会的兴起是相当重要的因素。从当时水西讲会的情形看来,查铎显然有能力担当水西会的主盟地位,当时会中诸学者的师承和论学内容颇有差异,他虽然未必能在学理上统合分歧的看法,却能凝聚讲学的重心,重振水西会的盛名。查铎之学深受王畿影响,学说多有承袭王畿的现象,他也能深契无善无恶的玄旨,不过他也展现一种比较折中、平衡的色彩。譬如,他强调“从伦物中修、不离物亦不累于物”的学习要旨,[31]即所谓“彻最上之微机,兼中下之修证”的为学态度,[32]而且讲学不涉释道之论。这样的讲学倾向也为当时其他水西讲友,甚至其他地区讲学者所强调,主要是因为讲学活动在当时已遭受许多批评,而批评的主因都是:流于虚玄的谈说而不务实行。因此即使深契“无善无恶”学说的学者,也都普遍强调应不涉虚玄、要崇实尚行。
在万历年间,与查铎同时倡导水西会的著名泾县学者尚有:翟台、萧雍、萧良榦、徐榜等人。以下简短逐一介绍。
翟台,1555年成举人、1558年成进士,历任长沙推官、南驾部主事。致仕归乡后,筑室考溪,率同志兴复水西书院,集四方学者发明姚江学。赵绍祖曰:“水西书院之复建也,先生与查毅斋实司其事,一时同学诸君子推毅斋为主盟,而先生翼之。毅斋殁,先生为之恸,既而曰:是天欲重余之责也,盖自是遂独肩水西之事矣。”[33]可见翟台和查铎共同推动水西讲会,也是继查铎之后,主导水西会的领袖。事实上,翟台和查铎求学、取功名、出仕的经历相似,查铎曾述说二人亲密的关系:“余与君(翟台)幼同习举子业;及长,同游龙溪、绪山二先生之门;挟策入试,先后同举于有司;释褐,服官政,同司理于楚。”[34]
翟台著有《考溪集》,[35]已不可见,其作品收在《泾川丛书》者尚有《惜阴绪言》和《水西答问》。《惜阴绪言》是翟台为长沙推官时,在长沙城南兴建惜阴书院、群十三庠士子会讲时所著,此绪言强调六条为学之要:辨志、识性、致和、敦行、敦本业、会友。《水西答问》是他于水西书院讲学的记录,形式是一问一答的语录体,内容包括义理诠释、工夫进程、评品前辈学者、讨论三教异同等,与前代理学语录相近。由此问答可略见翟台的思想和所关切的议题,例如,他批评当时学者爱谈释道二氏之学,认为释道是自私自利、不能治天下的学问,强烈主张儒家圣学主于经世,缘于万物一体休戚相关之情,与二氏绝然不同。[36]他的学问大抵以“千圣相传只是慎独工夫”为宗旨,与晚明许多阳明学者一样,他以“独”为至虚、明、灵、神的独知本体,慎独就是保任此灵明本体,时时于性天昭察的境界。[37]至于应从事何种工夫,才能时时保任灵明本体?他则以“摄念以归寂,着察以为力”,时时兢兢业业为教,反对不假人力修为的说法。[38]由此观之,他的学问思想大多前有所承,且与查铎相近,均以比较持平综合的态度,强调修悟、内外、动静的均衡统合。
萧良榦资性淡泊,[39]年少慕范仲淹义田故事,欲仿效之,历官三十余年归里后,果然割腴田二百余亩为义田,以竟初志。萧良榦弱冠时即慕王阳明良知学,经常会同志讲究,多所自得,师承钱德洪和王畿。其仕宦经历,由户部主事、绍兴知府、贵州副使、河南右参政、至陕西布政使,于裁抑矿税、修三江闸、筑海塘、修书院讲学等,多有政绩。黄宗羲将水西会之盛,归功于他:“水西讲学之盛,萧氏之力也。”[40]赵绍祖则说萧良榦与查铎二人“幼同志,长同学,其立身之品行同,其立朝之节概同,其入道之浅深同,则其立言之无不同也”。[41]
萧良榦的著作有《水西会约》《稽山会约》《拙斋十议》《拙斋笔记》和《学测》。《水西会约》今不可见,不过依赵绍祖之言,其内容与《稽山会约》相近。[42]《稽山会约》是萧良榦任绍兴知府时,在稽山书院中申饬诸生之会约,举三事为约:立真志、用实功、涤旧习。绍兴的稽山书院,曾是南大吉敦请王阳明讲学的所在,此书院同样在万历年间遭毁于张居正,萧良榦出任绍兴知府正逢朝廷准许重修书院之际,他便顺势修复了书院。《拙斋笔记》记载当时人物逸事,《拙斋十议》则是作者揣度当时政治经济时势而做的私议,内容包括税粮、盐法、漕运、吏治、采木、土田、皇庄、国财耗蠹、河西关钞。《学测》是一部理学作品,包括《大学》古义一条,答问臆说十七条,内容包括:心学即圣学、工夫要旨在净人欲使本体朗现、儒家生死观异于二氏、批判世俗养生理论、一贯之旨等。所论与王畿颇相近,并无太多新意。[43]
萧雍,是萧彦(1571年进士)的弟弟,幼志圣学,熟读诸先儒语录,虽登进士,官工部主事,升员外郎,浙江副使提学,却常有归田之志。[44]据赵绍祖所言,萧雍的著作有《泉河纪略》《古今伦鉴》等书,又刻有《牧民要语》《读律员机》,今均未见。[45]《泾川丛书》收有他的作品两种:《赤山会约》和《赤山会语》。赤山会显然是以同乡族人为主组成的会,每岁二会,每会持续三日。[46]《赤山会约》的内容多关乎地方风俗,包括申讲圣谕六条,冠婚丧祭四礼的具体实行细节,提倡节俭、和睦、正分、广仁、积德、慎言、忍气、崇宽、止讼、禁赌、备赈、防盗、黜邪等有助和睦族人、端正风俗之事,且以浅显的语言写成,与日常生活和邻里关系十分密切的主题。
《赤山会语》是萧雍启迪其族人及会中同志的语录,由此可略窥萧雍之学。会语中对于当时讲学者受到讥评有所反省,认为此当归咎于“一二谈学之辈立论过高。其言天理人欲,曰人欲即是天理;言人心道心,曰人心即是道心;言操则存舍则亡,曰本体上着不得一操字;言克己,曰克不了;言庄敬,曰恐犯手。愈说愈玄,愈玄愈惑,遂令寡闻浅见之夫,借一二笼侗之语,以文其陋;而嗜利规势之徒,借广大圆融之说”。[47]因此会语中对讲学时如何“平心定气、肃容端坐、虚怀求益”,多有提醒;强调于会中、会后,均应默默自省、务实修、勿尚高论,也明白反对重悟轻修。从他推崇薛瑄甚于陈献章,亦可见其重实行的态度。[48]
另外,萧雍的道统观也较宽广,他认为世之讲学者只推尊濂洛诸君子,将中间数百年的贤者一举尽扫,是不公平之见:“孔孟之后,名贤代不乏人,若汉之张留侯、诸葛武侯,唐之李邺侯,宋之韩魏公、范文正公、司马温公,出处事业尽是合道,难说不自学问中来,特未尝著书耳。”[49]在赤山会讲堂上,他们也讨论伯夷、伊尹、柳下惠何以不入道统?萧雍的看法是:此三圣人虽不若孔子之宽正浑融,但皆合于道,绝不可视为道学外之人物。[50]
徐榜,1582年选贡入太学,延试第一,1583年成进士,除工部主事,八迁至浙江右布政,卒于任。[51]《宁国府志》说他性笃刚、行醇朴、平生志在濂洛、厌华丽、寡笑言、重礼法。一生清廉贫困,却热衷讲学,[52]时聚讲于水西书院。赵绍祖言其讲学之志“在官在家始终如一日”。[53]《白水质问》是其讲学语录,从此语录可见徐榜与查铎、翟台等人的学问相近,都严厉批判“以虚无为宗、实践为粗”的讲学态度,[54]主张不可舍工夫而谈本体。[55]他认为圣学的要旨在修道立教,而修道须从性上修,修的门路则是我本即有的,不必外求。至于教学,则主张以学为教,方能物我兼成。[56]
除了泾县本地学者以外,当地的儒学教谕和训导对于提倡讲学也有重要贡献。例如,儒学教谕夏珂,[57]为诸生时已习闻良知之学,并注有《太极测》《圣学渊源》《希颜录》等书。查铎说他:“其于性命之微,究心已久,故其教授诸生,后文艺而先德行,轻货利而重名节。”夏珂不愿看到讲学活动消沉,便在学宫尊经阁下聚讲,立为月会,据称“荐绅士庶咸得与闻,环桥门而观听者济济焉”。[58]后来,在知县张尧文修复水西书院时,夏珂亦捐俸助修,并因此获嘉奖。[59]另外,训导张继哲也时与夏珂等人论学,故“多士津津然,益知所兴起”。[60]
这些讲学领袖们虽然能够振兴泾县的讲会,却不能解决讲论内容的争议。萧雍曾说:“吾郡会所颇多,但议论未得归一,执辩求胜有如聚讼,总之不越修悟两端。”[61]根据查琪所记,当查铎初主水西会时,会中诸讲友,因各有师承,其说颇为分歧:有人讲太极与五行,而有寂感之分;有人喜讲心体本无善无恶;有人强调学贵悟,悟则无修;有人则谓学重先修,修则自然得悟;或有重兢兢业业、一毫不可放松;也有谓平平淡淡,一毫不必用功。[62]这些争议基本上都围绕在阳明致良知所引发工夫论的问题,尤其是修与悟的关系,各种不同的主张其实多有实践的经验支持。不过从上述各位学者的主张看来,万历中期水西讲会的领袖,虽深受王畿的影响,同意良知现成、不假外求,也深刻体验直悟本体在心性修为上的重要意义,然而他们多强调悟修兼具,更以实践力行为其讲学的着力处,不仅响应了时议对讲学的批评,展现更稳健、更配合其官绅责任的风格,也以此稳健而折中的态度来整合讲学上的分歧看法。
除了水西书院之外,泾县阳明学者又创建多处会所,赵绍祖曰:
自姚江之学盛于水西,而吾泾各乡慕而兴起,莫不各建书屋,以为延纳友朋,启迪族党之所。其在台泉则有云龙书屋,麻溪则有考溪书屋,赤山则有赤麓书院,蓝岑则有蓝山书院。一时讲学水西诸前辈,会讲之暇,地主延之,更互往来,聚族开讲。[63]
云龙书屋位于泾县东二十里的台泉山上,原为太平县人焦玄鉴在嘉靖年间所建,嘉靖四十三年(1564)王涵[64]礼聘许国至台山教授其子王廷楠,并招焦玄鉴、萧良榦、查铎同会于云龙庵读书讲学,第二年之后,因许、查、焦、萧分别考中进士,此读书会即散。[65]考溪书屋坐落于西麻溪口,是翟台于嘉靖年间倡建以聚同志讲学之用,书屋成,匾其所曰“进修”,是取《易》君子进德修业之义,并请查铎作《进修说》。[66]赤麓书院位在县西赤麓山上,是董杰、萧雍、徐榜等水西讲友所建的讲所,翟台也曾在此讲学,万历年间在知县何廷魁和李邦华(1574—1644)任内才改建为书院,其规模则仿效水西精舍。蓝山书院设在县西大蓝山壁寺东,是徐榜与萧良榦等水西讲学者所创建。[67]这些书院讲所的存在见证了此地曾经盛行一时的阳明讲会活动,然而它们的规模都不大,所建地点多在山上,且在明清之际多已残破废置。[68]
查铎、翟台等人去世后,门人弟子们继续讲会,不过年轻一辈的阳明学者或因早卒,或限于功名不彰,阳明讲学的影响力已逐渐衰微没落,呈现后继无人的现象。例如,年轻一辈的郑岱虽致力圣人之学、精研经书,惜因疾而早卒;[69]王廷楠也比老师查铎早逝。水西讲学终于在明末兵荒马乱间辍废,不过在讲会未辍之时,书院中的从祀已有了一些改变,此也反映了学风的转向。天启(1621—1627)初年,赵健(1577年进士)追祀朱子,改文成公祠为朱王二先生祠,又增加罗汝芳、何迁(1501—1574)、耿定向三公配享。[70]
赵健的父亲是理学家赵仲全,据方志的记载,赵仲全少补诸生,博览群籍,读宋儒诸书,叹曰:“道在是矣,安事雕虫为。”遂引疾罢诸生业,隐居教授。著有《道学宗师录》五卷,考述先秦汉宋诸儒,又著有《语录》《诗铭》《易学》《古本大学》《朱陆辨》《赵氏家乘》等书,学者称梅峰先生。[71]赵仲全致力于道学本受到宋儒的启发,我们从其《语录》也可以清楚发现,他并不主张良知学,更多引述程朱和薛瑄之言。根据赵绍祖,过去为赵仲全书作序的学者对其学的评论是:“或谓其有味于程、朱、薛,在善人有恒之间;或谓其人品当与胡敬斋、陈布衣相伯仲。”[72]可见赵仲全之学近于程朱,与当时泾县流行的阳明学不同。[73]
赵健“少承家学,端严廉洁”,又曾刻父亲著作《梅峰理学正宗》行世。他对晚明泾县的讲学亦有相当影响力,《宁国府志》记其“家居淡泊,日集诸儒讲学水西,一时翕然宗之”。[74]可见赵健实为天启年间水西书院讲学的领袖,当时水西书院中的王文成祠改为朱王二先生祠,以祠祭来推崇朱子学,可能直接受到赵健家学的影响,也可能呼应了当地学风已渐由阳明学转向程朱学的变化。
水西书院在清代又曾经过数次修建工程:清初,知县银文灿重建熙光楼;康熙十九年(1680)知县邓其棻[75]增置馆舍;雍正元年(1723)贡生赵淳等重修;[76]乾隆十九年(1754)知府王廷栋等重建仰止堂等屋舍十数楹、三十一年(1766)重建大门、厅五楹和左边披屋三楹。[77]在每次的修建中也不断加入新的配飨者,配飨者到明亡时止8人,清初加入李邦华而为9人,雍正二年又增入黄翠崖等33人,乾隆二年又增入从祀76人,乾隆十八年又增入从祀13人。尽管如此,水西讲学的风潮在进入清代后就没有恢复过,虽然直到清嘉庆年间仍维持每年春秋两祀,但当时书院为三乐书院义学[78]的老师借居,县民多已不知水西书院过去风光的讲学历史。[79]
泾县其他的讲所也同样没落,清嘉庆年间(1796—1820)赵绍祖曾试图探访旧址,然而蓝山书院的遗址已不可知,赤麓山上的赤麓书院亦变为禅林,赵曰:“是萧、徐当日之所经营,今惟禅林在焉。”[80]道光年间的泾县知县赵仁基也说:“卑职到任后,稽求邑志,所谓书院,仅属虚名。赤麓、蓝山、震山等本同社学,近已尽湮。水西旧号名区,曾有明儒讲学,近复修葺,而限于基址,无可扩充,不能为肄业之地。云龙书院僻在台山,虽有薄产,可具束修,而膏火无资,院宇颓废,课式不便,修复维艰。”[81]由此可见,嘉靖到万历年间曾在泾县兴盛一时的讲学活动,以及因讲学而兴建的书院,到了清朝已全数没落,具有盛名如水西书院者,纵然几经修复,作为一讲学教育的机构而言,早已名存实亡。
综合上论,水西讲会的历史发轫于嘉靖初年,主要受到欧阳德、邹守益的倡导。1548年到1565年是重要发展期,讲会和讲所的规模都有了重大的扩展,在刘起宗知府的领导下,水西精舍于1552年建造完成,王畿和钱德洪成为此地讲学的教师,带领一大批当地学者进入阳明学讲学的领域。接着罗汝芳守宁国,耿定向为提学副使,加上此时徐阶为首辅,徐阶对讲学活动非常支持,因此水西讲会的规模得以更进一步扩展,水西精舍也在1562年扩建为水西书院。这样的盛况到了张居正执政的16世纪70年代严重受挫,必须等到后张居正时期,加上廷议王阳明陪祀孔庙成功的帮助,水西讲会方再复兴,而此次复兴主要由查铎、翟台、萧良榦、萧雍和徐榜等人主导,此时讲学内容则强调修悟兼备、重实行而抑玄虚,充分显示响应当时讲学所遭受的批评,也符合士人教化乡里的社会责任。万历晚期以后,阳明讲学风潮已渐衰退,天启年间赵健将书院中的王文成祠改为朱王二先生祠,显示阳明学主导水西讲学的情势已不再,此时水西讲学也呼应了其他地区的学风,转向程朱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