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独吾陈君(1 / 1)

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录有1933年4月27日尹炎武致陈垣函,中谓:

今月十五,伯希禾翁回国,我公与适之、圣章、叔琦、贝大夫诸君到站送行。临发,伯翁谓人曰:“中国近代之世界学者,惟王国维及陈先生两人。”不幸国维死矣,鲁殿灵光,长受士人之爱护者,独吾陈君也。在平四月,遍见故国遗老及当代胜流,而少所许可,乃心悦诚服,矢口不移,必以执事为首屈一指。[1]

或以此事在胡适日记书信等文字中毫无蛛丝马迹,疑为子虚乌有。复因文气稍滞,可揣度为尹炎武的私意,所以值得仔细辨证。

是函标点似可略作调整,并疑有脱字(作、编者均有可能),伯希和语的引号,至少应移到“独吾陈君也”之后。该书信集收录尹炎武致陈垣函83通,均称“师”、“老”、“公”、“先生”,以其身份,当不会妄呼“陈君”,亦不至于称年长12岁、学术界群相敬重的王国维为“国维”。以情理度之,此言当出自与王国维年龄相仿(伯氏只小1岁)、地位相当,且不会严守中华礼法的伯希和之口。所以接下来的一句,也应是伯希和的意思。这从尹、伯二人与陈垣的关系以及在此前后各自的行踪可以证明。

尹炎武,字石公,江苏丹徒人,生于1889年,小陈垣9岁,他先后任教于北京农专、北京大学、辅仁大学和中法大学。1922年5月,由吴承仕发议,尹炎武、朱师辙、程炎震、洪汝闿、邵瑞彭、杨树达、孙人和等八人假座北京的歙县会馆结成“思误社”,每两周会集一次,主要校订古书,以养成学术风气。后改名“思辨”,陆续加入者有陈垣、高步瀛、陈世宜、席启、邵章、徐鸿宝、孟森、黄节、伦明、谭祖任、张尔田等人。[2]陈垣交游甚广,左右逢源,思辨社成员与之交谊尤为深远。谭祖任加入思辨社后,该社的轮集改到位于丰盛胡同的谭宅聊园举行。[3]后来尹炎武离京,“每念高斋促膝,娓娓雅谭,风月聊园,沉沉清夜,未尝不极目苍茫,精神飞越。南北相望,想同之也。夫以博雅闳深之学,精密湛邃之思,肴和百家,委怀乙部,冷交易集,起冬至而消寒,版本搜奇,汲修绠之供给。左揽绩溪之奇侅,右瞰藏园之珍秘,真率五簋,高谈娱心,横议华筵,抵掌快意,此情此景,寤寐不忘。”[4]

1932年年底伯希和经香港、上海到访北平,陈垣等人假座聊园,以颇负时名的谭家粤菜款待异国同好。[5]事前由陈垣出面,函邀各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胡适来往书信,有陈垣致胡适函一通:

适之先生撰席:

丰盛胡同谭宅之菜,在广东人间颇负时名,久欲约先生一试。明午之局有伯希和、陈寅恪及柯凤荪、杨雪桥诸先生,务请莅临一叙为幸。主人为玉笙先生之孙、叔裕先生宗浚之子,亦能诗词、精鉴赏也。专此,即颂晚安。弟垣谨上。十三晚。

该函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国史组编《胡适来往书信选》下册(中华书局,1980),置于年份不明类的1946—1948年间,编者注明“此信时间无可考”。陈智超编辑《陈垣来往书信集》,判定为1933年初。拙文《胡适与国际汉学界》[6]断为1933年1月13日,并据以认为胡适应邀出席了宴会。实则胡适未能出席,时间判定亦不免武断。中山大学陈寅恪纪念馆藏有“聊园春”照片一桢,署明为1933年摄,当为此次聚会的留真。照片曾经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揭载[7],但较模糊,且仅指出伯希和、陈垣、陈寅恪等三人。据原片题识,出席者为——前排(自左至右):陶兰泉(涉园,武进人)、杨钟羲、伯希和、柯劭忞、孟森;后排:谭瑑青、朱叔琦、杨心如、陈寅恪、尹石公、陈援庵。则尹炎武亦为亲与其事的陪客,或者此次宴请即由思辨社作东。

宴会后,尹炎武离京南下河南,其4月27日来函,是他“到汴四五十日”后写给陈垣的第一封信。因尹离京的具体时间不详,虽然照情理宴请伯希和应在1月内,亦不能绝对排除2、3月的可能性。尹炎武未能亲予送行之事,有关情形当得自在京的思辨社友或其他知己。参与“聊园春”的朱叔琦,即在送行之列。

“在平四月,遍见故国遗老及当代胜流”,与此次伯希和来华的活动相吻合。早在1932年10月,中国的报刊即报道:

据可靠消息,法国汉学大家伯希和氏不日东游,先至安南,然后经香港、上海至北平。在安南居留较久,香港、上海并不久留,而在北平则亦须勾留多日云。[8]

其目的是调查近年中国文史学的发展,并为巴黎大学中国学院采购普通应用书籍。伯氏于1932年年底到达北平,“法国公使馆为欢迎介绍柏氏起见,特于新年除夕前一日午后一时,在该使馆大楼,邀中法名流,作盛大欢宴”。[9]在平期间,伯希和除研究考察中国古迹及美术外,并参观各著名学术机关,如国立北平图书馆、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2月10日、24日,先后在燕京大学等处演讲《在华西方画家》(Western Painters in China)和新疆考古[10],受到各方面的热烈欢迎。

法国公使馆以外,《北平晨报》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辅仁大学及北平学者名流,陆续有欢迎伯氏的宴会。在各种公私宴会上,伯希和会见了北平的众多耆宿新进。如1932年12月31日法国公使馆宴会上,中方“到会者有前教长傅增湘、蒋梦麟、翁文灏、李书华,墍学术界名流胡适、沈兼士、马衡、袁同礼、梅贻琦、李蒸、张星烺、李宗侗、黄文弼等五十余人。主人法公使韦礼德,席间招待,至为殷勤。推傅增湘首座,操简单华语应酬。旋以法语致辞,介绍柏希和,希望中法学术互相答谢。客主之情,极为欢畅,一时之盛,数年未有,久为促进中法文化至可纪念之嘉会也。柏氏操华语甚流利,与傅增湘互道旧情,相与大笑。”[11]1933年1月10日历史语言研究所在欧美同学会举行公宴,“除该所研究员、特约研究员等皆到外,并请北平研究院李圣章、李润章,故宫博物院李玄伯,北大陈受颐、罗庸,清华冯友兰、蒋廷黻、黎东方,燕京许地山,辅仁余嘉锡,北平图书馆袁同礼、徐森玉、刘节、谢国桢、孙楷第,营造学社梁思成,西北科学考察团袁复礼、黄仲梁诸氏作陪”。[12]1月21日辅仁大学宴请,“陪宾有法公使及傅增湘、胡适、刘复等,与本校重要教职员”。[13]2月11日留法的王了一私宴,“在座有罗莘田、王以中、刘子哲、王静如、李桂芳、刘半农、黎锦熙、冯芝生、叶石荪、刘盼遂、浦江清等,多一时之彦”。[14]几乎囊括北平故都的新旧学人。

按照原定计划,伯希和在北平的活动到2月底结束,3月初赴日本[15],后因故推迟到3月中旬,拟在东京举行四次讲演,讲题分别为:1.古代中国与西方的交通。2.中国的外来诸宗教。3.东土耳其斯坦的考古学研究。4.关于蒙古史诸问题。[16]不过,尽管伯希和一再延期,东游计划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个中原因,一是伯氏本人的自觉,二是中国学人的情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加紧侵华行动,激发中国学人的抗日热忱,也引起国际同仁的义愤。伯氏虽然事先有访日计划,但当傅斯年问其“游中国后将至日本否”?

伯君云:“日本固多吾之友,日本近来东方学工作固有可观,吾此次东来,日本固请吾顺道一游。然自沈阳事变之后,日本人之行为为吾甚不满,不欲于此时见之也。”吾继叩以将往大连晤罗振玉否。伯君答云:“吾亦不欲见之。”果然海道来,海道往,未经日本及东北。[17]

傅斯年是有名的“义和团学者”,民族情绪极强,所问对于伯希和亦有压力。如此一来,伯氏在华滞留便持续到4月中旬。陈垣等人前往车站送行,当在情理之中,而胡适避而不提此事,则另有难以喧诸于口的原因。

[1] 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96页。

[2] 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17页;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130~131页。

[3] 1962年尹炎武致函陈垣所寄诗中有“若问聊园思辨社,空余惆怅望江南”句。谭字篆卿,号聊园居士(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131、104页)。

[4] 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103页。

[5] 谭家菜为北京遐迩闻名的家庭菜。谭祖任为学海堂学长谭莹之孙,其父谭宗浚同治十三年榜眼,授编修,曾任四川学政,云南盐法道。谭家历来讲究膳食,曾重金聘请各地名厨。其女主人郭丽风博取众长,与粤菜结合,自成一格,海味尤胜各大饭庄,但并不对外营业,只供亲朋好友相互宴请。学界公宴,则客人地位必尊。如1932年4月6日陈垣、尹炎武、伦明、余嘉锡、杨树达等宴请章太炎,即在谭宅用粤菜(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62页)。据袁祥辅《漫谈谭家菜》(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北京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编》第24辑,北京,北京出版社,1985),谭家菜原址在米市胡同47号,广东南海会馆旁一小院。

[6] 《近代史研究》,1999(1)。另见《国学与汉学——近代中外学界交往录》第5章,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7] 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518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8] 《法国汉学家伯希和将来平》,国立北平图书馆编:《读书月刊》第2卷第2号,1932年11月10日。

[9] 《东方学家柏希和抵华 北平中法学者联欢》,《国立中山大学文史学研究所月刊》第1卷第1期,1933年1月。关于伯氏来华时间,一些资料看似为1933年初,如陈垣写成于1933年12月的《〈元秘史〉译音用字考》称:“今年春,伯希和教授来游”(陈乐素、陈智超编校:《陈垣史学论著选》,358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实则应为上年末。1933年《北平晨报》报道亦称:“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氏自去年抵平”(《法国汉学家伯希和氏星期五在燕大讲演》,《北平晨报》1933年2月9日)。

[10]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9卷日记编,195、200页。

[11] 《东方学家柏希和抵华 北平中法学者联欢》,《国立中山大学文史学研究所月刊》第1卷第1期,1933年1月。

[12] 《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莅平》,《北平晨报》,1933年1月15日。

[13] 《辅大欢宴伯希和》,《北平晨报》,1933年1月22日。

[14] 朱乔森编:《朱自清全集》第9卷日记编,195页。李桂芳似应为李方桂。

[15] 伯希和早有访日打算,1931年11月26日,他致函京都大学羽田亨教授,告以预定明年初访日的计划不得不延期(《我が国の东方学とペリォ教授》,《羽田博士史学论文集》,634页,京都,京都大学东洋史研究会,1958)。以后又有传闻说其1932年秋经中国访问日本(《ペリォ氏の来朝》,《史学杂志》第44编第1号,1933年1月10日)。

[16] 《ペリォ氏》,《史学杂志》第44编第3号,1933年3月10日。此消息称:伯氏原来预定3月1日到东京,但据报3月10日前不能离开北平,约于3月中旬抵东京。

[17] 傅斯年:《伯希和教授》,《傅斯年全集》第7册,23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