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有关于书的书,只不过这一时这类书多了起来。在书店见到了大部头的《中国藏书通史》,更风靡的,则是由域外引进的《阅读史》。两种都应当是有关“人与书”的书。关于书本身的书,古来有“书话”一体,其实所讲的也往往是“人与书”的故事。近十年来读“明清之际”,也不免对这类故事偶尔留意。情况似乎是,每到古人所谓“易代之际”,人与书的故事顿时有点惨烈悲壮的样子,书的命运也较平世更牵动了读书人的心,无论那书是否归他们本人所有。
明清之际的士人就好讲这类故事。有一种说法,曰古今书籍大厄有十,厄于水者八,厄于火者二,方以智以为这说法不大可靠。他做了一番统计,说前有五厄,即牛弘所说的“秦火也,王莽也,汉末也,永嘉南渡也,周师入郢也”,后又有五厄:大业、天宝、广明、靖康、绍定。此外还有其他厄;他统计的结果是“朝廷书籍之厄,凡十有三”(《通雅》卷三《释诂》)。说皇家藏书,口吻如说自个儿的家产,显然有以书为“公共财富”的朦胧一念。那时节士人的谈论这题目,无疑为了提示近事;更令士夫沉痛的,也只能是近事的吧。钱谦益说,“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也。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牧斋有学集》卷四六)。其《黄氏千顷斋藏书记》叙述“有宋迄今”馆阁秘书“存亡聚散之迹”,对甲申、乙酉之际京都的情景,痛心疾首,说有明二百余载的积蓄,“一旦突如焚如,消沉于闯贼之一炬,内阁之书尽矣;而内府秘殿之藏如故也。煨烬之余,继以狼藉,举凡珠囊玉笈,丹书绿字,梯几之横陈、乙夜之进御者,用以汗牛马、制骆驼、蹈泥沙、藉粪土,求其化为飞尘、**为烈焰而不可得。自有丧乱以来,载籍之厄,未之有也”(同书卷二六)。“煨烬之余”云云,无疑在公然地说有明“内府秘殿之藏”厄于清军的铁蹄。尽管表述不免夸张,钱氏那种“地老天荒”之感,总应当是真实的。黄宗羲也在《天一阁藏书记》中叹息着“古今书籍之厄,不可胜计”,若干著名藏书楼的命运,即在他的“记”中。由黄宗羲所记可知,不待甲申京城陷落,书籍的流散就已经在发生着,黄氏亲见其流散的,就有越中钮氏的世学楼。
有明一代,所谓“人主”颇有附庸风雅者,但在清初的朱彝尊看来,较之前代,官方藏书的管理,已没有了完善的制度。“明永乐间敕翰林院:凡南内所储书,各取一部。于时修撰陈循,督舟十艘,载书百椟,送北京。又尝命礼部尚书郑赐,择通知典籍者,四出购求遗书,皆储之文渊阁内。相传雕本十三,抄本十七,盖合宋元之所储而汇于一。缥缃之富,古未有也。考唐、宋、元藏书,皆极其慎重。献书有赉,储书有库,勘书有人,曝书有会。至明,以百万卷秘书,顾责之典籍一官守视,其人皆赀生,不知爱重。而又设科专尚帖括,四子书、易、诗,第宗朱子,书遵蔡氏,春秋用胡氏,礼主陈氏,爱博者窥大全而止,不敢旁及诸家。秘省所藏,土苴视之,盗窃听之。百年之后,无完书矣。迨万历乙巳,辅臣谕内阁敕房办事大理寺左寺副孙能传、中书舍人张萱、秦焜、郭安民、吴大山,校理遗籍,惟地志仅存,亦皆嘉、隆后书,初非旧本。经典散失,寥寥无几……”(《曝书亭集》卷四四《文渊阁书目跋》)
士大夫啧有烦言的,倒还不是管理之不善,而是官方藏书不能为读书人提供便利。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归有光传》,记归氏晚岁“给事馆阁,欲以其间观中秘未见书”,而“遽以病卒”。王夫之《识小录》却说,“翰林名曰读中秘书,而实无一书之藏可读”。唯行人司尚能购书藏书,“得《周礼·大行人》之遗意”(《识小录》)。
书籍聚散,从来是士大夫热心的话题,他们确也每要借此表达对于“无常”的感慨与无奈。书籍的散失,是读书人所具体体验到的“乱世”,对此散失不能不有切肤之痛,亦一种特殊的兴废存殁之感。易代之际经历水火之厄的原不止皇家书库,也有民间的藏书之家,以及并非藏书家的士大夫的个人收藏。全祖望的《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记黄氏身后,“一水一火,遗书**然,诸孙仅以耕读自给”,即可为书籍的聚散无常作证。而上文所引方以智的那篇文字,列举了有宋一代的同类事例,最后归结于“物聚必灾”,又接通了《庄子》的思路。
更令方氏痛切的,自然还是他本人的有关经验。《通雅·释诂》的附记说“每叹藏书难,读书难”,说自己年二十出游,曾遍访诸藏书家,通籍后,“不与宴会,掩寓则读书”,颇有抄录。自家藏书,“亦自足枕籍”。“讵知流离至此,尽弃不问,追忆所记,仿佛梦中……欲求寻常书册,盈尺皆难,况其异乎!嗟乎!生平雅志在经史,而不自我先如此!从刀箭之隙,伏穷谷之中,偷朝不及夕之荫,以誓一旦之鼎镬,随笔杂记,作挂一漏万之小说家言,岂不悲哉!愚道人今年三十六矣,读书固有命!”学人的困厄,殆无过于此的吧。《通雅》就写在此种境遇中。顾炎武也在一种类似逃亡的情境中,完成了《唐韵正》(参看赵俪生:《顾炎武新传》)。读书、著述于流离中,与读书治学在平世,岂可同日而语!方以智的这一种苦楚,是太平时世的文人学人无以想象的。
据黄宗羲的经验,书籍的散失尤易于他物,“卷帙即繁,难于收拾。一散于婢仆,则入饧笛货碗之手;再散于书贾,则尺量其高下,权衡其轻重”(《明文海评语汇辑》)。聚散——不止载籍,而且其他收藏,以至一般所谓“财富”,是数千年间常演不衰的戏剧,不惟在改朝换代之际。“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代中国没有中世纪欧洲那样的世袭贵族,因而书籍的聚散也正与其他社会财富的流转一道,映照着社会的一般状况。陆世仪想出的万全之策,即藏书于曲阜孔氏,以为惟此可以“传之百王而不能易,垂之千万世而无弊”(《思辨录辑要》卷五),有点奇思妙想,但你不能说没有道理。
每当乱世,书的流散与人的流离播迁即同在一个画面上,并彼此指涉。从来书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或者说更是人的故事。载籍之厄,令人看出的,世运、文运外,更是读书人、书生的命运。在士大夫的表述中,书籍聚散这一题目,确也便于抒写他们自己的命运之感。江右的张自烈,写《芑山藏书记》、《葛川书归芑山记》,自记其藏书“后先得失废兴之故”(《芑山文集》卷十八),就不妨读作他本人明清之际的小史。至于上面提到的钱谦益、朱彝尊们,自然也在借此因缘,表达对于书生之厄、文化之厄的忧思与感慨;当他们述说之时,书生与那些书的确也同在“厄”中。
有明一代号称博学的杨慎,却提示了别一种思路。他说,《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所载“徒见其名未睹其书”的那些书,未必因了“秦焚之厄,汉挟之禁”,“直由好者亡,几致流传靡余”(《选诗拾遗序》)。不妨承认,我们往往忽略了这一方面。几乎可以确信,书亡于秦火以及后世的禁毁的,决不如亡于人的“不好”的多,征之近事,谁曰不然!只不过焚、禁昭然在目,而人之不好,则只能由后果(“流传靡余”)推测,不那么显而易见就是了,对此不知是否真的应当如杨慎似的,说一声“惜哉”。淘洗冲刷,是文化史上的正常过程,惟此,我们才有可能保存遗产,而不至于被那遗产压死。在无论中外的文化史上,书亡于人的不读、不好,的确是更平常也更大量的事实;而人之不读、不好,又有诸多原因。随时发生着书籍的“自然死亡”与“非正常死亡”,我们承接的,即此诸种“死亡”之余。焚禁的成效,从来就可疑。秦火之后,壁中书出;清代文字狱,非但有“文字狱档”、“禁毁书目”,且有劫火之余,甚至厉禁时暗中的流传。倒是“自然死亡”,即死于人的不读、不好者,往往是彻底的死亡。尽管文化史上也有死而复生的个例,且总有人如杨慎似的“网罗放失”、“缀合丛残”,欲救此亡,那效果却有限。能在杨慎所见之“艺文”、“经籍”诸志中“存目”——也像是一种“死魂灵”的吧——已经算得幸运。纸墨未见得更寿于金石。或许也缘于此,“传世”成为著述者顽强的期待,有“三不朽”之一的“立言”。却又有鲁迅的挖苦这“不朽”,说“愈是无聊赖,没出息的角色,愈想长寿,想不朽,愈喜欢多照自己的照相,愈要占据别人的心,愈善于摆臭架子。但是,似乎‘下意识’里,究竟也觉得自己之无聊的罢,便只好将还未朽尽的‘古’一口咬住,希图做着肠子里的寄生虫,一同传世……”(《古书与白话》),实在痛快之至!
关于禁毁不足以亡书,倒是洋人编撰的《剑桥中国明代史》,提供了佐证。该书的撰写者说,“清代文字狱中禁止的大多数作品一直被保存下来,而大多数遗失的作品不在被禁之列”(第12章《明代的历史著述》);认为正因被禁,使之得到了保存,“禁令实际上是最有效的广告形式”。该书还提到,“不同时期的不同作家、出版家和藏书家对检查和迫害的威胁,感受各不相同”。凡此,都是容易被论清代文字狱者忽略的事实。犯禁的快乐是人的一种基本的快感,对此你不难由人类始祖的偷食禁果,一直想到“文革”中红卫兵小将的偷读禁书。但这决不应当被用作对文化专制的辩护,则是不待说明的。
《剑桥中国明代史》的作者还认为,“因乾隆禁令而引起的对南明材料的改动,程度的大小难以估计。但这对清初以来全部幸存的作品的影响微不足道”。“乾隆的南明研究政策的影响,似乎积极方面多于消极方面。《四库全书》计划大大刺激了对各种旧书的兴趣。而且,有意研究南明的学者多对乾隆法令的宽大精神感到满意,而不是被禁令的严峻文字所吓倒。”上述判断未必无懈可击。我甚至疑心这些过于轻松的说法多少也由于“隔岸观火”,对于发生在异国的事不能感同身受,甚至隔膜。这也是仅由文献读史所难免的限制。但有一点仍然是可以相信的,即无论古今,书籍的流失不止由于暴力,“行政手段”的功用正不必夸大。
“乱世”与“平世”非即两个世界,不必夸大的,还应当有“改朝换代”的文化意义。但载籍之厄、书籍的聚散,毕竟更在易代之际。陆陇其顺治十四年日记,记其家遭游兵劫掠,“邺架万卷,尽被奴辈所窃”(《陆子全书·三鱼堂日记》卷一。同书卷三还说到毛晋、钱谦益身后书籍的散失)。朱彝尊《项子京画卷跋》说项氏天籁阁“乙酉以后,书画未烬者,尽散人间”;“近日士大夫好古,其家辄贫;或旋购旋去之,大率归非其人矣”。朱氏另有一番感慨,说“非其人而厚藏,书画之厄,终归于烬而已”(《曝书亭集》卷五四)。王猷定也说藏书固然关乎气运,而存之之故也系于其人(《彭彦伯藏书序》,《四照堂集》卷二)。士林关注钱谦益宋版《汉书》的命运,关心的无非也是书在谁人之手。但如若真的到了士人普遍贫困化的时候,谁又能是朱彝尊、王猷定所说的“其人”呢?
士大夫的贫困化,是明清之际书籍流散的更日常的原因。也是黄宗羲,说,“近来书籍之厄不必兵火,无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无力而散,故所在空虚。屈指大江以南,以藏书名者不过三四家”(《天一阁藏书记》)。他以“好之”而又“有力”为藏书的条件,而这两项从来难以兼具。这意思也早已由欧阳修说过(参看黄宗羲:《传是楼藏书记》)。藏书者未必读书者,读书者未必能文者。锦轴牙签,徒“充为耳目之玩”,是令穷书生嫉羡而又无可奈何的事。于是黄宗羲叹息着“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天一阁藏书记》)。多藏厚亡,到这种时候,《庄子》那些智慧而又诡谲的言说,确也太容易被人记起。傅山就说过书之为累(《霜红龛集·杂记五》)。王应奎《柳南随笔》记清初李馥“性嗜书,所藏多善本。每本皆有图记,文曰‘曾在李鹿山处’。后坐事讼系,书多散逸,前此所用私印,若为之谶者”。钱谦益、毛晋不然,“所用图记辄曰‘某氏收藏’、‘某人收藏’,以示莫予夺者,然不及百年而尽归他氏”,由此看来,李馥所刻的那六个字,“寓意无穷,洵达识也”(卷一)。但收藏也正是人类持久不衰的冲动,从来不曾真的被吓退。归有光就说,李清照的教训确“可以为后世藏书之戒”,“然予生平无他好,独好书,以为适吾性焉耳,不能为后日计也”(《题金石录后》,《震川先生集》卷五)。嗜书亦如其他嗜,满足的本来更是当世以至当前的需求,非如金匮石室之藏,以传之百代万世为期待,何况读书人的嗜书,几成“天性”,又怎能因了未可逆料的日后的聚散而放弃呢。
《明史·食货五》记明代关市之征,有“惟农具、书籍及他不鬻于市者勿算”云云。终明之世,以营利(即“鬻于市”)为目的的刻印,却极其兴盛。
朱彝尊、黄宗羲对坊间刻印的观感,自然出诸贵族、雅人趣味;皮锡瑞由学术传播的角度说“锓木”的文化意义,所见即有不同。皮氏说,“五代极乱之时,忽开文明之象;如锓木之事,实为艺林之珍”;前此由于“刊本未出,传钞不易,一遇兵燹,**为煨烬”,故“世传古籍,唐以前什一二,宋以后什八九”(《经学历史》)。宋代以还士人文集的流传,明人对于著述的热衷,确也赖有坊刻的鼓励。书籍尽管因此失却了珍藏的价值,学术文化却得以更广泛地传播。“平民化”总有其代价,每每令敏感的文人有得失估量时的游移。周作人写过一篇《贵族的与平民的》,像是由“五四”初期的平民立场的后退,但这样解释未免简单。文化评估中本可以有尺度的多样性,即使简帛的为“锓木”取代,系必然之势,怎样优秀的藏书家也无奈其何。
黄宗羲、钱谦益的文集中,多有关于当代藏书楼、藏书家的记述,是涉及明代人文的大文字。由那些记述看,其时的藏书楼固然说不上“公共图书馆”,却是向特定人群(或人士)开放的图书馆。贫寒的学人如顾祖禹,利用的就是有力者的收藏,于此藏书楼推助、支持学术文化的功能凸显。藏书楼的书是出借的。黄宗羲记自己与千顷斋的“借书缘”,说“余至金陵,必借读之”(《思旧录·黄居中》)。不消说黄宗羲的身份就是借书证。他在《思旧录·钱谦益》中说钱氏约自己为“老年读书伴侣”,而那年十月,“绛云楼毁”,叹息着自己没有“读书缘”。钱谦益本人也曾从黄虞稷处借书(《黄氏千顷斋藏书记》)。关于藏书,钱氏有开明的主张,以为不妨出让,甚至“公人诵读”,以此为“善守”(同上)。无论这主张能否普遍实行,思路却无疑在向着“公共图书馆”的方向靠近。
无论藏书楼,还是书斋,都关乎风味。黄宗羲尽管对祁彪佳的收藏并不都佩服,却仍然写到祁氏书室“硃红小榻数十张,顿放书籍,每本皆有牙签,风过铿然”(《思旧录·祁彪佳》),写的就是风味。缃帙、牙签的那一种味道,是任什么也不可替代的。财富并不总能兑换成“文化”。故家巨族也就大可以此傲视新贵。
读书人好夸说南面百城之雄,有作为的藏书家则往往自任以整理、辑佚,以至刻印,而非以“收藏家”自限,如守财奴之于其财产。明末著名藏书家毛晋,即将所藏经史全书,“勘雠流布”(《隐湖毛君墓志铭》,《牧斋有学集》卷三一)。藏书家当此乱世,确也承担了较之平世更为严峻的文化保存的任务。只是你大约不会想到,宋明的粹儒所批评的“玩物丧志”的“物”,就包括了此物(即书)。在他们看来,人之于此物,无论收藏,还是嗜好,都有“玩”的嫌疑。嗜书如黄宗羲,也不能不袭了上述理学话头。全祖望的《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记黄氏“晚年益好聚书,所抄自鄞之天一阁范氏、歙之丛桂堂郑氏、禾中倦圃曹氏,最后则吴之传是楼徐氏。然尝戒学者曰:‘当以书明心,无玩物丧志也。’”(《鲒埼亭集》卷十一)“读书”—“玩物”,这里的逻辑很有点玄妙,非目下以读书为高雅者所能知。这话题已在有关藏书的故事之外,我将在另外的场合谈到。
天下之大,确也无奇不有。有明一代,竟有凭借了家藏之书制作伪“经”捉弄其他读书人的。黄宗羲记造伪大家丰坊,令人绝倒(《丰南禺别传》)。全祖望《天一阁藏书记》也记了其人其事,说丰坊的造伪“贻笑儒林,欺罔后学”,都是丰氏的万卷楼“为之厉也”(《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七)。
朝代兴亡与载籍之厄,自然是与书有关的大故事,我个人更感兴趣的,却是读书人与他的书的故事。这种故事,乱世也如平世似地随处演出。即如上文提到的钱谦益与他的那部为士林关注的两《汉书》,经了他本人的讲述,确乎一波三折(《书旧藏宋雕两汉书后》)。钱氏还自得于高价购到的高诱注《战国策》,说“不啻获一珍珠船也”(《跋高诱注战国策》)。读这类文字,作者那种摩挲赏玩、不忍释手的样子,令人可想。你因而可以知道,读书人与书的故事,纵然在明清之际这样的“危机时刻”,也并不一味惨淡,其时无论书还是人,“命运”主题依旧丰富,不但互有不同,而且有诸多变奏。
至于黄宗羲的记述中更有意味的,在我看来,是他本人访书的故事。这类故事的主人公,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书生”。不妨由《黄宗羲年谱》录出数则:崇祯七年,访张溥、张采,闻某家有藏书,与张溥“提灯往观”。十一年,至梅朗中家,“登三层楼,发其藏书”(17页)。十四年,“之南中,主黄比部明立家,千顷堂之书,至是翻阅殆遍”。十五年,游四明洞,“月夜,走蜜岩,探石质藏书处”。顺治七年三月,“至常熟,馆钱氏绛云楼下,因得尽翻其书籍”。康熙六年,在语溪三载,阅吴氏书殆遍,“祁氏旷园之书,乱后迁至化鹿寺”,黄氏过郡,“与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载十捆而出”。十二年,适甬上,登天一阁,发藏书,“取其流通未广者,钞为书目,遂为好事者流传”。二十二年,“至昆山,主徐司寇家(按即徐乾学),观传是楼书”……以购书为目的者除外,其他翻山越岭、提灯访书,不为占有,甚至也不见得能当即阅读,似乎只为了欣赏书城之为大观,这种故事毋宁说是温馨的。上述种种,只能出自嗜书者的那种瘾,亦如酒徒的瘾于酒,烟民的瘾于烟,其间的满足非他人所能分享。
黄氏也从事于收藏,出诸全祖望笔下,亦自动人。上面引过的《梨洲先生神道碑文》,说其人“既尽发家藏书,读之不足,则抄之同里世学楼钮氏、澹生堂祁氏,南中则千顷斋黄氏,吴中则绛云楼钱氏,穷年搜讨。游屐所至,遍历通衢委巷,搜鬻故书,薄暮,一僮肩负而返,乘夜丹铅,次日复出,率以为常”。天一阁、丛桂堂、世学楼、澹生堂、千顷斋、绛云楼……访书、藏书、读书于乱世,并非谁人都能有黄氏似的机缘,遍历其时最负盛名的藏书之家,当然更非谁人都能有黄氏似的兴致,乐此不疲。方以智说“读书亦有命”,黄宗羲岂但有此命而已。所谓“读书种子”,也要到这样的时世,才更见稀有、难能的吧。
访书、藏书、读书之外,尚要抄书。黄宗羲晚年记自己曾与刘城、许元溥“约为抄书社”,说“是时藏书之家,不至穷困,故无轻出其书者,间有宋集一二部,则争得之矣”(《思旧录·许元溥》)。同时朱彝尊则说,那时的“宋元雕本,日就泯灭,幸而仅存于水火劫夺之余,藉钞本流传。顾士之勤于钞写,百人之中,一二人而已”(《池北书库记》)。所谓读书人,岂苟然哉!黄氏耽于书,更耽于学。全祖望《二老阁藏书记》说黄宗羲“最喜收书”,却“非仅以夸博物、示多藏也”,藏书乃其“学术所寄也”。这自然也是学者藏书不同于通常收藏家的所在。
当代知识分子有收藏能力者已经罕有,收藏即成了“饶于赀”的某些人的专利。至于全祖望所说“聚书之难,莫如雠校”(《藂书楼记》,《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七),怕早已不为但知夸多斗富的藏书家所知。无论如何,买了精装本、豪华本装点豪宅,总也见出了一种价值感情,尽管未必愿意被目为“读书人”。前几年“儒商”的名目一度行时,那几架书也就充当了“儒”的徽记。
据说少年人已不肯读书。到电子读物更加风行,嗜书(这里特指纸介质的书)如命者将渐成怪物,为“数字化”社会所收藏。这一天似乎正在到来。惭愧的是,我本人也不属于“嗜书如命”的一类,不惟对于书,对其他物件也概无收藏欲。虽非“无聊才读书”,但倘能不读,未必不以为快乐。尽管也颇从事于阅读,但较为纯粹的快感更在早年,因而与书并没有不可解的“缘”。自知腹俭,关于书的其他种种,是不敢谈论的。手边积存了一点明清之际士人与书有关的谈论,适逢有人约稿,就写了这篇文字。
200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