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煞风景”的“狗耕田”(1 / 1)

按理想型的中国传统,皇帝努力的方向是无为而无不为,士人则当致力于无用之用的大用。近代与古代的一大不同,是以前士人追求无用之用,而看不起所谓“文人”;当无用之用失去正当性后,前此的士人之所为,后来却成了“文人”的象征。王照在1900年说,中国“专有文人一格,高高在上。占毕十年或数十年,问其所学何事,曰学文章耳。此真世界中至可笑之一大怪事”!这些“文人”只会“舞文弄墨,袭空论以饰高名”;其“心目中不见细民”,所学皆非于个人生活、社会、国家和世界“必不可少之知识”,当然也不能靠这些人使国家富强。[1]被鄙夷者成为鄙夷者自身的形象,其间的吊诡(paradoxical)意味,的确深长。

而一些近代读书人自身将这一“文人”形象标举出来,有意无意之间却想要借以整体否定读书人。在清代汉学家眼中,“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身与革命的瞿秋白在民国时呼应说:“的确,所谓‘文人’,正是无用的人物。”他所谓“文人”,乃是“读书的高等游民”,即“书生”的同义词。这些人“对于实际生活,总像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故其“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甚至连学问也没有:“他自以为是学术界的人。可是他对任何一种学问都没有系统的研究、真正的心得。”[2]

总之,“‘文人’和书生大致没有任何一种具体的知识。他样样都懂得一点,其实样样都是外行”,往往“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做的是什么”。从相对长程的眼光看,这岂不正是一个追求“无用之用”的典型形象!然而从晚清开始,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一旦退虏、送穷等具体的“用”成为正面的甚至唯一的国家目标,以及检验“道”或后来所谓“学术思想”的标准,原来正面追求的“无为”,就变成了“无用”;不为“知识”而读书的学习,就成为冯友兰所说的“纸片上之学问”;为此进行的所有努力,都只能“壮纸片上之观瞻”。[3]

冯友兰与瞿秋白的政治倾向非常不同,但两人都清楚地意识到了传统的“文”或“书”与象征着现代的“知识”之间的对立与紧张,并同样用后出的现代“知识”来评断传统的“文”或“书”。[4]在新的眼光下,这些号称“知识分子”的文人和书生,“一点没有真实的知识”;故对于“无论哪一件具体而切实的事情,他都会觉得没有把握”。反之,“假如你是一个医生,或是工程师、化学技师”,甚至作家、革命者,“你自己会感觉到每天生活的价值,你能够创造或是修补一点什么”,也就是对社会“有用”。[5]

瞿秋白承认,他“自己正是‘文人’之中的一种”,古今中外的书都读过一些,然而“究竟在哪一种学问上,我有点真实的知识?我自己是回答不出的”。尽管处于一种悔悟的否定心态,瞿秋白其实非常形象地表述出了以前读书人实际怎样“读书”。他也敏锐地认识到其过渡的性质:“‘文人’是中国中世纪的残余和‘遗产’——一份很坏的遗产。”瞿氏相信,“再过十年八年,[就]没有这一种知识分子了”。

“十年八年”不必是个准确的时间,但确实揭示出一个时代正在消逝。“无用之用”的背后,是“君子不器”的长远追求;当下就要证明自身“有用”于退虏送穷,等于是要求全体“君子皆器”。正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过去读书人承担的更多是“远虑”,而将“近忧”让诸专门的技术型人才。如今“远虑”渐被束之高阁,而“近忧”却在咫尺之间。一旦“远虑”被架空,举目四顾,便满眼皆是“近忧”。在退虏送穷的急务纷至沓来之时,“君子不器”的追求也就逐渐转化为“君子不能器”的社会认知。

瞿秋白预测“文人”将逝之时是在1935年,两年后抗战的爆发更加凸显了读书学习的实用性,越来越少的人还在维持那种对“无用之用”的追求。相反,书生的“百无一用”却成为长期流传的社会认知;即使那些专门化知识的学习者,有时也难逃类似的指责。

一方面,新时代的读书人有着更多的选择,包括真正隐退到所谓的“象牙塔”之中。另一方面,或许因为历史记忆尚未淡忘,读书人的责任感似乎并未减少——社会仍对他们寄予希望,他们自身也不时会挺身而出。身处过渡时代的新型读书人,面临着一系列剧烈的社会和政治转变,其自定位也始终处于波动之中,更有着超乎以往的困惑。

用郑伯奇的话说:“在白玉砌成的艺术宫殿,而作剑拔弩张的政治论争,未免太煞风景。”[6]传统士大夫本志在澄清天下,其社会定位亦然;而新型读书人却总是徘徊在学术、艺术与政治、社会之间,他们想藏身于象牙塔或艺术宫殿之中,与政治、社会保持某种距离;但不论是遗传下来的传统士人还是新型“知识分子”的责任感,都不允许他们置身事外,所以不能不持续做着“煞风景”的事,始终处于一种“不得不如是”的无奈心态之中,难以抹平内心的紧张。

但更根本的紧张和冲突是,正如清季的“小政府”不得不承担在短期内富强(即退虏和送穷)的大任务,像瞿秋白这样一个似乎没有专长的书生,可能还不得不承担领导“杀人放火”的革命责任。对他们而言,这是某种已经错位但又无法回避的角色。

在瞿秋白看来,那时“最优秀的最真诚的不肯自己背叛自己的光明理想的分子,始终是要坚决的走上真正革命的道路的”。[7]但他也坦承“中国的知识阶级,刚从宗法社会佛、老、孔、朱的思想里出来,一般文化程度又非常之低,老实说这是无知识的知识阶级,科学、历史的常识都是浅薄得很”。由于革命实践的急切需要,却不得不让这样的人来充当中国无产阶级的“思想代表”,就像“没有牛时,迫得狗去耕田”。他自己从1923年回国后,就一直在“努力做这种‘狗耕田’的工作”。[8]

“狗耕田”本是特指中国马克思主义革命者中的读书人,若推而广之,似乎也可从这一视角去理解近代新型读书人在过渡时代之中的困窘。而且这一困窘是延续的:近代百余年间,有不少思想和政治的分水岭,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读书人在中国社会中的位置,似乎仍未从根本改变其挣扎徘徊于“士人”和“学人”之间的紧张。

原刊《汉学名家论集:吴德耀文化讲座演讲录》,黄贤强主编,新加坡,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八方文化创作室,2011年8月

[1] 王照:《官话合声字母原序》(1900年),见《小航文存》,77~81页,台北,文海出版社影印,1968。

[2] 本段与下段,瞿秋白:《多余的话》,见《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乱弹、多余的话》,335~338页,长沙,岳麓书社,2000。

[3] 冯友兰:《新学生与旧学生》(1918年9月),见《三松堂全集》,第13卷,619~623页,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

[4] 这里的“知识”不仅是专业化的,还越来越与“科学”(包括社会科学)挂钩,再后来更特别与“技术”挂钩。

[5] 本段与下段,瞿秋白:《多余的话》,见《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乱弹、多余的话》,335~336页。

[6] 郑伯奇:《国民文学论(上)》,载《创造周报》第33号(1923年12月23日),3页。

[7] 瞿秋白:《〈鲁迅杂感选集〉序言》(1933年),见《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3卷,11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

[8] 瞿秋白:《〈瞿秋白论文集〉自序》(1927年),见《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4卷,4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