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中山与国内知识界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双方思想上的沟通呼应。1895年后,孙中山虽然身处海外,对国内形势的变化发展和思想潮流的起伏消长一直十分关注,特别是对国内知识界的思想状况,尤为关心,从中汲取有益成分,调整充实和丰富完善其理论,以强化政治纲领的影响号召力。关于双方这方面的交往联系,限于资料,难以全面详尽地再现,不过从种种迹象中,仍然可以找出一些线索。
从1894年创建兴中会起,孙中山就明确宣布,要“创立合众政府”,提出了共和国方案。1895年拜访日本驻香港领事中川恒次郎时,又表示要在两广独立,成立共和国。[1]1897年与宫崎寅藏笔谈,更断定“人群自治为政治之极则,故于政治之精神,执共和主义”。并驳斥一些人所谓“共和政体不适支那之野蛮国”的观点,认为共和制不但适合中国国情,而且有“革命上之便利”[2]。但在很长时期内,其汉语词汇中似乎没有“共和国”这一特定名词。1900年以前,国内知识界对于民主共和思想一般还不能接受,甚至所用名词的概念含义也与后来不尽相同。维新派把“共和”解释为君民共主,上下共和,而以“民权”与“民主(民之主)”相对。
随着新知识群的扩大和民主思想的传播,有关术语概念不断变换,在国民主体观与近代国家政治制度的融合下,“共和”一词中的皇权因素被彻底剔除,成为表达近代中国民主政制的特定符号,为进步知识界普遍接受。1902年11月南洋公学退学风潮中,学生们大声疾呼:“二十世纪举世皆共和,不共和则为鄙夫”,“惟共和能久存于世界,惟共和能深得夫人心”[3],还将自办的学校称为“共和学校”。中国教育会也自称为“共和的教育会”,决心以共和教育培养共和国民。[4]稍后,邹容在《革命军》中又提出“中华共和国”的概念。正是在民主共和思潮风起云涌的形势下,孙中山将中国知识界流行的“国民”与“共和国”两个概念结合起来,提出“创立民国”的口号。这不仅使革命纲领更为明确完善,而且具有鲜明的民族与时代特征,在宣传上适应了进步知识分子对民主共和观念的理解与表述,从而对国内知识界更具号召力。
1903年孙中山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16字纲领,概括了三民主义的基本内容,但直到1905年《民报》发刊词中,才正式归纳为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国内知识界则从1904年年底起已开始对民族、民权主义进行公开宣传。1904年12月20日《警钟日报》刊登《〈孙逸仙〉书后》一文,开篇就说:“今天下救时之彦,爱国之儒,万喙一辞,众声同应,莫不曰民族主义哉!民权主义哉!”该报1904年12月8日至10日连载“共和复汉生”所撰长篇论说《论中国民族主义》,从反满和反帝两方面详尽阐述民族主义。这有别于当时知识界以民族主义对抗欧美列强的一般观念,比较接近孙中山的思想。12月24日,该报又刊登署名“新中国主人”的《论共和政体》,对民权主义详加论述。两篇文章批判了康、梁的君主立宪主张,指出:“今日而欲救中国,舍扩张吾民族主义,其道未由。”强调以革命方式推翻清朝统治的重要性和必要性,认为中国“不可无共和政体”。这与孙中山的思想虽不完全等同,毕竟概念明确一致,涵盖了主要内容。
关于民生主义,1903年上海革命党人提出:反清革命“所革者政治之命耳,而社会之命,未始不随之而革也。”[5]章炳麟、秦力山在日本时曾与孙中山一起讨论土地问题。1902年,章炳麟修订《訄书》,增加《定版籍》一篇,记载了讨论的有关内容。秦力山则于1903年8月在《国民日日报》上披露了部分《与孙中山讨论公地策记》的内容,称其主旨在于解决“贫富何以能平等”[6]。蔡元培、刘师培等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探讨变革社会经济制度的愿望,还有人致函孙中山询问有关社会主义的问题。1904年4月,《警钟日报》以刊登孙中山来信的方式,向国内知识界介绍其平均地权主张,满足了探索者的需求。
另如革命程序论和地方自治思想的提出,国内进步知识分子认为:“专制政体推行之久暂,皆悬于臣下之举动,臣下而好共和,君主即酷好专制而终则共和;臣下而喜专制,君主即意欲共和亦必流于专制,势为之也。”[7]这与孙中山的观点颇为接近。他曾说:“夫拿破仑非不欲为民主也,其势不能不为皇帝,使华盛顿处之亦皇帝矣。华盛顿非必欲为民主也,其势不能不为民主,使拿破仑当之亦民主矣。”“即使诸统帅慕共和之治,让权于民,为其旧部者,人人推戴新皇,各建伟业,咸有大者王小者侯之思,陈桥之变所由来也。”[8]因而提出建政三阶段的构想,以保证破除专制后,向共和政治平稳过渡。
1901年后,国内地方自治思潮渐兴,社会运动随之而起。与此同时,孙中山也把地方自治纳入其思想体系。当然,二者差别很大,国内的地方自治,是在清政府的统治下展开,流派甚多,宗旨不一,主流是借地方自治来摆脱集权的中央政府的直接统治。而孙中山则主张首先推翻专制的清王朝,在建政初期以地方自治防止割据专权,培养国民主体意识,最终过渡到完全的直接民主政治。这与国内激进分子的追求相通。赵声在《保国歌》中,就主张首先推倒清廷,建立共和政府,然后实行地方自治,以保障治安,奠定民主政治的社会基础。
限于条件,孙中山与国内知识界的思想交流不一定直接进行,而1904—1905年之交《警钟日报》的宣传是否与孙本人有关,也难以证实。上述事实表明的是,第一,孙中山虽然长期活动于海外,其思想主张却始终从中国的国情出发,并依据国势的变化而变化,不是机械地照搬西方的观念制度,或闭门造车的产物。国内知识界的思想状况与动向,是其取舍修改的主要依据。第二,孙中山与国内革命者心灵相通,所思考的同为重大时代课题,解决问题的思路与方式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成为后来组织结合的思想基础。第三,正是由于孙中山通过各种渠道与国内进步知识界建立了联系,使他能够更加准确地把握时代跳动的脉搏,与后者在思想上同频共振。三民主义可以说是国内外进步知识界思想的共同结晶。第四,孙中山又有作为革命先行者与政治领袖的特长,其理论的系统性和适用性要超过国内知识界的一般水准。当然,以实践为目的的革命理论,追求有效实用远过于学理的完善与逻辑的严密。如果说国内知识界对孙中山的推崇还带有感性的偶像化色彩,那么宣传孙中山的思想或与之共鸣者就必须深思熟虑,比较鉴别,决非情绪冲动的表现。
孙中山与国内知识界的联系和交流,有力地促进了革命形势的发展和革命大团体的建立。
1903年,是中国知识界分化改组的重要一年,清廷压制拒俄及《苏报》案的刺激,使反清情绪普遍高涨,“留东学生提倡于先,内地学生附和于后,各省风潮,从此渐作”[9]。在此形势下,孙中山着手实施组建革命大团体的计划。为使这一行动有所依托,他首先到美洲扫**保皇派,恢复和巩固兴中会的海外阵地,以为建立大团体做一铺垫。其决策与国内知识界的风气转移有一定的关系。知识界革命倾向的增强,滋生了组织联合与统一领导的强烈愿望。早在1903年5月,邹容鉴于国内学生运动此伏彼起,而不能持久,“愤中国学生团体之不坚,毅然创一中国学生同盟会”,计划各省设总部,各府县设分部,“其目的在于学界成一绝大法团体,以鏖战于中国前途竞争逼拶之中者也”[10]。限于条件,未能实现。
孙中山既看到知识分子的觉醒给革命事业带来力量和希望,也察觉到力量分散,缺乏组织造成的不利影响。他到旧金山时,当地致公堂发布的一份公启,反映了这一认识:“近者各省读书士子游学生徒,目击满清政府之腐败,心伤中华种族之沦亡,莫不大声疾呼,以排满革命为救汉种独一无二之大法门。无如新进志士,虽满腔热血,冲天义愤,而当此风气甫开,正如大梦初觉,团体不大,实力未宏,言论虽足激发一代之风潮,而实事尚未能举而措之施行也。”[11]与《致公堂重订新章要义》开头那段文字相比较,这份公启很可能出自孙中山本人的手笔。审时度势,他决定先从已有旧式结社的海外华侨入手,目的则在吸引国内知识界和留学界。因此,在与保皇派紧张斗争的同时,他对国内知识界十分关注,多次通信询问上海同人的情况。听说陈范在横滨设馆联络各处志士,即表赞成,还要求国内同志以新誓词发展党员。
1904年日本《朝日新闻》报道说:“中国革命党首领孙逸仙前在布哇密待时机,近往美洲大陆。现时东洋时局,其心所期许者,以俟便归国,改革中国为共和政体。”“一旦得机,当有风行雷厉之举动也。”[12]刘成禺回忆道:“甲辰(1904年)先生由日来美,谋开党之大团结,先生曰:‘自《苏报》邹容《革命军》发生后,中国各省已造成士大夫豪俊革命气象,但无纲领组织,徒籍筹款,附党于三合会,不足成中国大事也。’乃谋设同盟会,指挥事业。”[13]这清楚地表明孙中山意识到要成就大业,必须团聚各省革命知识分子,统一行动,而不能单靠华侨和会党。1904年年底,正当孙中山赴欧洲组建革命团体之际,国内知识界再度发出呼吁:“欲共和政体之成立,必先增进国民之程度,鼓舞其民气,统一其主义,同心合一,团结一大团体,以养成我国国民共和政体之资格。”[14]这与次年孙中山在东京对黄兴等人所谈意见的精神一脉相通。
综上所述,孙中山从开始革命活动之日起,就重视读书人的地位作用,随着知识界革命倾向的增强以及联合会党、联合维新派尝试的屡次受挫,其倚重态度日益明显,行动也日趋积极。1903年以后,通过各种渠道媒介,孙中山与国内知识界建立起直接间接的联系,国内知识分子则普遍加深了对孙中山的认识。结果,孙中山在国内知识界的声望影响不断增长,成为革命分子的公认代表。双方共识增多,互信接纳程度加强,为同盟会的成立及革命形势的发展创造了条件。从此,“秀才造反”在中国有了崭新的含义,一个由读书人扮演主角的新纪元拉开了序幕。
[1] 《原敬关系文书》,第2卷,书翰篇,396页。
[2] 《孙中山全集》,第1卷,172~173页。
[3] 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第2章,33页;第3章,12页。
[4] 《爱国学社之建设》,载《选报》,第35期,1902-11-20。
[5] 《驳〈革命驳议〉》,载《苏报》,1903-06-13。
[6] 《〈上海之黑暗社会〉自序》,载《国民日日报》,1903-08-19。
[7] 爱国青年:《教育界之风潮》,第3章,1页。
[8] 《孙文之言》,载《大陆》,第2年,第9号,1904-10-28。
[9] 《孙中山全集》,第6卷,236页。
[10] 《论中国学生同盟会之发起》,载《苏报》,1903-05-30。
[11] 《警钟日报》,1904-07-02。
[12] 引自《警钟日报》,1904-04-01。
[13] 刘成禺:《先总理旧德录》,载《国史馆馆刊》创刊号,1947-12。
[14] 新中国主人:《论共和政体》,载《警钟日报》,1904-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