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倚重读书人(1 / 1)

同盟会成立前,孙中山怎样看待读书人,是判断他与国内知识界的关系首先应当澄清的问题。不少人根据朱和中的《欧洲同盟会纪实》,认为直到1904年年底,孙中山仍对读书人抱着轻视的态度。朱和中的回忆说:“总理问我辈主张革命,其进行方法如何。我以更换新军脑筋,开通士子知识为言。总理不以为然,谓秀才不能造反,军队不能革命。”双方反复争论三日夜,最后朱和中表示:“革命党者最高之理论,会党无知识分子,岂能作为骨干?先生历次革命所以不成功者,正以知识分子未赞成耳。”“必大多数知识分子均能赞成我辈,则事半功倍矣。”终于使孙中山改变了态度。但事隔不久,孙中山因盟书被窃,又迁怒于全体留欧学生,说:“我早知读书人不能革命,不敌会党。”[1]照此看来,孙中山对读书人是疑忌重重,不予重视。事实果真如此,在此之前孙中山当然不会主动争取知识界,也就不可能从积极意义上考虑双方的关系了。

但是,参照其他资料,朱和中的回忆似不足以全面反映孙中山对知识界的态度。首先,孙中山自己就是一位读书人,在檀香山、香港等地受过系统的西式教育,又努力学习中国文史,一生酷爱书籍。在其早期的几篇著述中,已经把教育和读书人与国家的兴衰存亡直接联系起来考察。他认为,中国“不识丁者十有七八,妇女识字者百中无一”,因而“虽多置铁甲,广购军装,亦莫能强也!”主张广设学校,“使天下无不学之人,无不学之地”。他批评时人徒羡欧美诸国多善政,强调泰西国强民富的根本原因,在于“其国多士人”[2]。这种认识后来体现到兴中会的组织原则中去。该会章程规定:本会干部必须是“品学兼优,才能通达者”[3]。其领导者和骨干主要是知识人。像杨衢云等人的辅仁文社,本来就是一个新学人士的组织。特别是史坚如这样出身正途的少年英俊投身革命,令日本人士群相推重,给孙中山留下深刻印象。他与朱和中等人争论时,即“列述史坚如、陆皓东诸人之学问以证之”。

其次,孙中山很早就把联络知识界作为兴中会的组织方针。该会成立之初,便主张“联结四方贤才志士”[4],还主动提出与维新派合作,共谋大业。广州起义前,孙中山拜访日本驻香港领事中川恒次郎,声称将以康有为、吴瀚涛、曾广铨等人为统领,[5]至少有借重其声名之意。起义失败后,孙中山流亡海外,从1898年起,与为数不多的留日学生建立联系,促使其中不少人成为反清革命者。他吸取历史教训,特别是太平天国失败的教训,认为:“历朝成功,谋士功业在战士之上。读书人不赞成,虽太平天国奄有中国大半,终亡于曾国藩等儒生之领兵。”“士大夫以为然,中国革命成矣。”[6]1900年尤列到日本,和孙中山“议定革命进行二种计划,一联络学界,一开导华侨”[7]。此后孙中山努力贯彻这一方针。1902年,他以“中国士大夫尚无组织”,邀集李书城、程家柽、冯自由等人开会于东京竹枝园饭店,要求他们分别对本省学生进行发动联络,并称这次聚会为“中国开天大会”[8]。这说明孙中山非但没有轻视读书人,相反清醒地认识到新知识群体在近代革命中的地位与作用。而重视开通士人,又表明其致力的事业不同于历史上的改朝换代。

当然,孙中山争取知识人的努力,也有局限。1899年以前,他主要致力于武力反清,对宣传和组织工作重视不够,因而活动重心偏向会党。就早期新学界的政治小团体而言,与会党结合才能更快地进入武力反清轨道,华兴会、光复会同样如此。华兴会入会者虽达500人,因为多数是知识人士和青年学生,还是要依靠会党发动起义。光复会初期,会员“大部分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顾虑动摇,行动不坚决”,也将“注意力集中到运动江苏、浙江、安徽、福建、江西五省会党方面,动员参加,以达到武装革命的目的”[9]。而另一些革命小团体,因未与会党联合,活动就只能停留在宣传方面。革命党人对此深有感触,他们说:“会党党羽众多,又能脱离政府,超然自有所建树,隐然为一国之潜势力不可诬也。数年以来,爱国志士倡仆满独立之议,而赤手空拳,无所凭借,不足当伪政府剑头之一吷,则折而属意于会党,思有以运动而联络之。”[10]

知识界本身的状况以及孙中山具有的条件也制约其努力的效果。庚子以前,国内知识界接受排满革命主张者的确不多。如章炳麟所说:“方今支那人士日益阘茸,背弃同族,愿为奴隶,言保皇者十得八九,言复汉者十无二三。”[11]而孙中山自1895年广州起义失败后就成为清廷缉捕的“钦犯”,与国内联系十分困难,更难以踏足国土。1903年后,随着新知识群的革命化,孙中山与国内知识界的联系大大加强,而后者的活动和作用仍集中于宣传方面。孙中山认为读书人不宜作为武装起义的主力去冲锋陷阵,的确反映了知识界的实情。他与朱和中等人争论的问题之一,正是知识分子在武装斗争中的作用。不过,即使在这方面,孙中山也没有轻视读书人的作为。他认为会党固然重要,但“必其联合留学,归国之后,于全国之秘密结社有以操纵之,义旗一起,大地皆应,旬日之间,可以唾手而摧虏廷”[12],主张用留学生统率和指挥会党。

从1898年起,孙中山鉴于广州起义失败后,清朝地方官防范严密,以广东作为起义的发难之地,“今日非善矣”,考虑把战略重点转向长江流域,但又感到“万端仍以聚人为第一招”[13],这方面对长江流域没有把握。于是,他一面立足广东,一面努力扩展活动范围,为此采取了两项重大措施:第一,指示陈少白到香港创办《中国报》,加强宣传,发动国内知识界。第二,派人联络湘鄂闽粤会党,组织兴汉会,又与梁启超商议联合组党,一致反清。不料后一方面努力的结果多半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从此直到同盟会成立,孙中山没有再度大规模联络国内会党,而把主要精力放到与保皇会争夺华侨和留学界之上。他对于宣传组织工作较前重视,并得到在士林中颇负时名的章炳麟等人的支持声援。1900年章氏因主张严拒满蒙人入国会,不为同人见纳,愤然断发出会,以示与保皇派决绝,随即将所撰《请严拒满蒙人入国会状》和《解发辫说》投寄《中国报》,引兴中会为同志。以后又在《国民报》上发表《正仇满论》,公开与保皇派论战。同盟会成立前,章炳麟等人的革命宣传对孙中山的活动很有帮助,“影响所及,就地域言,由上海扩及长江流域;以对象言,由下层阶级,普遍到知识阶级,这与后来革命成功关系是很大的”[14]。与知识界的革命化相适应,孙中山不仅思想上而且行动上越来越重视联络知识分子,并逐渐形成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组建革命大团体的计划。

[1] 《辛亥革命回忆录》第6集,5~12页。

[2] 《孙中山全集》,第1卷,2页。

[3] 《孙中山全集》,第1卷,22页。

[4] 《孙中山全集》,第1卷,22页。

[5] 《原敬关系文书》,第2卷,书翰篇,392页,日本放送出版协会,1984。

[6] 刘成禺:《先总理旧德录》,载《国史馆馆刊》创刊号,1947-12。

[7] 冯自由:《革命逸史》初集,31页。

[8] 刘成禺:《先总理旧德录》,载《国史馆馆刊》创刊号,1947-12。

[9] 沈瓞民:《记光复会二三事》,见《辛亥革命回忆录》第4集,34页。

[10] 《会党之进步》,载《复报》,第6期,1906-11-11。

[11] 《来书》,载《中国旬报》,第19期,1900-08-09。

[12] 宋教仁:《程家柽革命大事略》,载《国史馆馆刊》,第1卷,第3号,1948-08。

[13] 《孙中山全集》,第1卷,183~184页。

[14] 张继:《五十年历史之研究与回顾》,第1讲,见《革命先烈先进诗文选集》,第5册,7~8页,台北,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编篡委员会编印,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