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内部分歧(1 / 1)

外部关系的错综复杂,使得长江联合阵营内部分歧丛生。表现之一,以上海为基地的唐才常和以汉口为基地的林圭,与孙中山、康有为的关系亲疏有别,前者主持的自立会“全由康派与唐才常相往来、相计划而成立”[1],后者统率的自立军,则主要因袭兴汉会而来。长江流域计划,原不限于湘鄂,除安庆、芜湖、铜陵外,由于辜人杰移防南京,以及淮阳盐枭徐怀礼来附,唐才常等又将势力扩展到南京、镇江、扬州,甚至一度有借徐怀礼虎威,以虎军为正兵之意。[2]以后才确定由狄平负责下游,唐才常统军汉口。由于徐反复无常,临阵变节,江宁杨金龙等又因刘坤一复出以及清政府改变排外国策而按兵不动,[3]汉口才成为自立会勤王正军。

唐才常名义上是自立军统领,但主要活动于上海,从事联络与筹款,除几次短期赴汉外,一般靠函电遥控。直到起义在即,才于8月9日从上海匆匆赶赴汉口。真正执自立军牛耳者为林圭。[4]他自1899年11月赴湘不果,改到汉口寻求发展,在毕永年、容星桥等协助下,创办“义群公司”,通过兴汉会的关系,与湘鄂会党建立联系。秦力山称:“吾谓庚子长江流域革命运动大舞台为林氏一人所筑,而其他各人无非备数者。”[5]就自立会而论,此言不无道理。可是林圭看来,汉口之谋由“安兄会中峰于东而定议”[6],视“本公司”与兴汉会如出一脉,行动方略及人事安排,均向孙中山汇报协商。尽管湘鄂会党首领被离间于前,毕永年出家于后,兴中会对这一地区的控制力有所削弱,但兴汉会影响始终保持。而且林圭仍倾向反清革命,每与来访者“纵谈自由平等共和之说,悲满清之暴政,说革命之急潮,其意气甚激昂也”[7]。所以,秦力山后来特意“为林氏呼冤而告我国民曰:林之目的与唐异。唐崇拜康,林崇拜公理。唐为帝党,林为民党。唐主立宪,林主共和。然以唐见信于康,林苟欲以间接见信于康而得其接济,则势不得不枉己以从人。其实林无时无刻不欲出唐之范围外。……唐于会中,几激成内讧,林又起而调和之。”[8]

协助林圭的秦力山、戢元丞等据说也与孙中山订有合作之约。他们不满于唐才常过分依赖保皇会,但或有仰仗其财政接济之需,或认为政见分歧无关宏旨,[9]没有公开反对。这些“隐没宗旨以迁就其手段”[10]的勤王军将的存在,也是孙中山将汉口自立军视同己出的重要原因。

分歧的表现之二,是唐才常与汪康年的明争暗斗。关于正气会、自立会与中国议会的联系与区别,一直语焉不详。早在1901年4月23日,夏曾佑致函汪康年已谈及此事:“今日至难处之事,乃上之人不能分新党之派别,以自立会混之国会,又以爱国会混之自立会,转展相牵,葛藤何已。然亦何怪其然,立会之地同,入会之人亦半同,何怪不并为一谈也。此宜作文一篇,表明新党有若干派,各派之政策若何,则界限明矣。窃意此时是政党萌芽之时,故泾渭未分,将来必各各分别不自讳,如东西各国之政党者也。”[11]而厘清三会关系的关键,正是剖析唐汪矛盾。

正气会成立于1899年12月22~25日间,次年5月唐才常等酝酿改组,并打出自立会旗号办事。7月底中国议会成立后,正式立会。[12]另立自立会,主要目的是“联络长江一带兵官及哥老会等而利用之”[13],8月井上雅二到江宁活动时,即以中国议会名义联络官绅,以自立会名义联络清军将领和会党头目。[14]同时也是为了避开派系纠纷。在正气会和中国议会中,以汪康年为首的江浙派起着重要作用,而自立会则完全排开汪派。因为“汪与唐心中互不合拍。唐认为汪不可信赖,而汪认为唐有野心”[15]。双方存在严重隔阂。

正气会由两部分人组成,一是哥老会首领张尧卿、辜人杰等,一是革新派人士周善培(孝怀)、汪康年、丁惠康、叶瀚(浩吾)等。虽然干事长、事务员分别由湘籍的唐才常和沈荩担任,但最具实力的还是汪康年等江浙人士。他们在上海活动既久,交游又广,彼此间有着同乡、同僚、同窗、亲友、故旧等多重社会纽带,结成连环相扣的大网,不仅影响左右沪上士林,而且广泛结交往来于此的各省新党。戊戌前与之交往的湘粤人士为谭嗣同、梁启超等。相比之下,唐才常、沈荩等人的资历根底要浅得多。

到了中国议会时期,江浙派势力进一步增强。该会除容闳、严复、郑观应等名高望重者外,骨干成员是唐才常、狄平等康梁派和以汪康年、叶瀚为首的江浙人士。尽管会长容闳偏袒干事兼会计唐才常,但主要权力控制于人多势众的江浙派之手。7月26日首次集会时,叶瀚任主席。7月30日第二次集会选举干部,叶瀚任书记,汪康年任干事,两人既是同乡,又曾同僚。[16]其余两位书记汪有龄(子健)、邱震(公恪),一是汪的亲戚,一是叶的知己。[17]另外8位干事中,汪立元(剑斋)是汪康年的亲戚,沈士孙(小沂)、赵仲宣据说“与汪观点一致”[18]。孙宝瑄(仲愚)则与汪同乡,又曾是《时务报》的重要撰稿人,且地域意识明显。他后来曾说:“盖我国开化之志士,广东、湖南而外,惟吾浙最盛。”[19]戊戌前,他和另一位干事胡惟志(仲翼)与汪康年、宋恕、梁启超、谭嗣同、吴嘉瑞等自比竹林七贤。[20]其余3位干事,郑观应缺乏实力,丁惠康、吴保初与汪康年、叶瀚、孙宝瑄的关系比唐才常要深得多。而唐派的重要骨干张通典、狄平,则未能进入中国议会领导层。

唐才常组建正气会,是为了联络维新志士,聚合江湖豪强,显示组织实力,争取海外财源。但正气会成立后,因名义公开,不便于运动会党,又与汪康年等貌合神离,时生龃龉,于是双方分别筹划自立门户。唐才常与梁启超协商,筹组自立会,“自立会之设也,有康有为、梁启超等通其气脉,有容闳等替其运动,有唐才常等为其主力”,“汪康年深以为非,实有分道扬镳之势”[21]。而汪康年在正气会成立后,也感到受唐才常排挤,颇为失意,[22]企图纠合同志,另立一会。1900年3月12日,夏曾佑函询汪康年:“正气全\[会\]无恙否?更别立会否?公有他图否?”[23]5月,又问以“别会成否?”[24]后来由于唐才常另设自立会,由叶瀚接任正气会干事长,汪康年才试图请东西外人相助,改造扩张正气会。[25]远在四川的周善培对于内部冲突导致“正气不张”,大为“太息”,甚至说:“然见君辈之龃龉,则孤立者又仆之幸也。”[26]

汪康年等见斥于自立会,并非如有人所论,武装起义为中国议会的士绅名流所难梦见。分析正气会、自立会和中国议会的宗旨策略,眼光不能仅仅盯在几份公布的宣言文告上,而忽视政治活动中公开表态与实际方略往往大异旨趣的常规通则。诚然,中国议会成员确有政见分歧,据章炳麟说,行动方略“所执不同”,分为迎跸、排满两派,迎跸派内部,又有文廷式借力东西,唐才常、陈坐镇、狄平密召昆仑,汪康年借资鄂帅等意见,“志士既少,离心复甚”[27]。汪康年还分别游说张之洞、刘坤一、李鸿章等率兵北上勤王,诛杀“不顾国家,不明大局之贼臣”,以“为议和之根本”[28]。后又力辩自己与革命党及江湖中人无关,所请“大率归重于朝廷,致望于督抚”[29],并指有关蜚语为保皇会诬陷。

但是,一开始就愤而脱会的章炳麟对各派政见方略的概括并不全面。汪康年不仅事后分辩多有隐情,前此上书也是别有深意。当时维新志士包括章炳麟在内,视义和团为顽固党操纵的排外复旧工具,纷纷请求南方各督抚发兵平定,以打击后党,恢复新政,进而变政革新。而且汪的行动为团体公托,对此唐才常亦表赞同。

实际上,汪康年等人早怀反清变政意向。1897年德占胶州湾后,维新人士萌发倚靠民间势力解救危亡之念。黄中慧建议汪康年“纠合山东豪杰倡举义党,以与德抗”[30]。戊戌后,这种愿望日趋强烈,矛头所向,也由外强转向顽固政府。汪康年对章炳麟“无兵枋者之不能变政”[31]的见解及其称赞孙中山“不瓜分不足以恢复”之说“可谓卓识”[32]的评语颇有同感,嘱咐黄忠浩“专以练兵为务”[33]。又不顾清廷三令五申的党禁,积极串联组织,结党救国。他称正气会旨为“本以友辅仁之旨,寓人贵自立之思”[34],表明正气、自立两会精神相通。由他亲自参与制定,一般会员亦不知情的中国议会绝密宗旨,不但准备暗中动武,而且力图变政自立,“废弃旧政府,建立新政府”。具体方式有二:“一是推一大名人为总统。二是中国各省自行治理。”实行方法则为:“趁现在民心大乱之机,派人去各省,与土匪联合起来以成一派势力。”[35]这一联合民间私党武力变政的宗旨,与唐才常、梁启超的主张是一致的。

汪康年等还努力将此宗旨付诸行动。早在正气会成立之初,唐才常计划请田野桔次率数十海贼突袭北京,杀西太后,“逐尽所有奸人”,并发动会党起义于长江,“一举而屠南京,再举而略武昌,遂可号令于天下”[36]。与此相呼应,在汪康年主持下,派人驻镇江、武汉以通扬沪消息;编排隐语暗码,秘密筹款;在扬州、四川、宜昌、祁门等地以办学堂、开公司名义,招纳豪强。汪本人则在沪广交异人,以为“将来九合诸侯之地”[37],还准备亲赴镇江、扬州办理各事。

到夏季,四川方面未能打开局面,周善培“极意招徕,渠辈又谓是老酸者,不足与谈生意”[38],“日日求通”而“力不能通之”[39]。湖北方面,则宜昌有黄小琴者,“情形最熟,愿办宜荆一带下交事宜”[40]。扬州等地进展最为顺利,特使不仅与徐怀礼接洽,还广开门路,用金钱“办理下交”,并建议出具定凭,实行利诱,“以鼓动众心,使为我用”。据称他已联系到可靠之人,“大约凭此君之能事,可撰出佳文二千言,字字皆能得力”[41]。

汪派的活动得到唐才常的协助,后者听说周善培在四川运动会党,“用四五月之力,了无成效”,拟派“湖南伙计来川”,共事联络。[42]因此,当汪派觉得“唐近事可怪可笑甚矣”[43]而加以抱怨时,周善培劝解道:“浏阳之有可疑,仆意此浏阳之隐苦。盖其所谋内圈之事,不如正气之可一一告人。而某君者又为公等所不乐,既得其资,则势不能以告,此其有所难者。特于足下可一直言之而不言,则可惜者。总之,吾党既欲有所营于天下,则凡小疑小嫌,肠胃之间,皆当设一消化之力以待之,乃能相合于永远。”[44]唐、汪两派也深知其优势建立在联合基础上,要想保持对内对外的影响号召力,便不能公开分裂。因此,在自立门户的同时,又共组中国议会。当然,这方面的努力同样受到派系纠纷的干扰,从1900年6月提出组建中国议会,因“互有阻隔,且于经费甚支绌,竟因是迟迟迁延时日”[45],到7月26日才告成立。

[1] 井上雅二:《维新党的失败及其将来》,载《东亚同文会第十一回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十月。

[2] 1900年梁启超致函唐才常、狄葆贤,谓:“若用虎威,两公入虎穴与否,是一大问题。”“杨(鸿钧)、李(云彪)与虎相合否?能团成一军否?兄意如欲以某军为正兵,则宜入某军。”(《梁启超年谱长编》,224页。)

[3] 1900年7月22日,清廷发布上谕,令刘坤一、张之洞等保护外国在华商民教士,以谋和解,得到地方官吏的支持,长江沿岸湘军将领纷纷改变初衷,重新效忠朝廷(《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八月一日)。

[4] 井上雅二:《维新党的失败及其将来》,载《东亚同文会第十一回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十月。

[5] 民表:《林锡圭传》,见《自立会史料集》,232~233页。

[6] 《林圭致孙中山代表容星桥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21~322页。

[7]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哥老会巨魁唐才常》。

[8] 民表:《林锡圭传》,见《自立会史料集》,232页。

[9] 如沈荩对“文字小道,尤不屑厝意,无论若何方面,吾惟以可达吾目的者是用”(黄中黄:《沈荩》,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一),289页)。

[10] 黄中黄:《沈荩》,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一),295页。

[11]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78页。

[12] 关于正气会的成立时间及主要成员,胡珠生据《宋恕日记》提出新论,惜误解颇多,详见拙文《兴汉会的前因后果》,载《孙中山研究论丛》,第9集。关于自立会的成立,1900年6月6日梁启超致狄葆贤函谓:“来函所论甚当,吾辈宗旨既专在救国会名既已定,改为自立甚好。”(《梁启超年谱长编》,245页)另据《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七月三十、三十一日记:“唐还打算设立中国自立会。”“唐才常一派的计划,建立中国自立会。”

[13] 井上雅二:《维新党的失败及其将来》,载《东亚同文会第十一回报告》,明治三十三年十月。

[14]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八月十八日。

[15]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八月一日。

[16] 参见叶瀚:《块余生自记》,见《中国文化研究集刊》,第5辑,480页,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

[17] 汪有龄为汪康年族叔。1902年邱震病故,叶瀚挽联云:“中国少年死,知己一人亡。”(《饮冰室诗话》,18页)

[18]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

[19]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辛丑二月二十三日,324页。

[20]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丁酉三月二十八日,94页。

[21]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哥老会巨魁唐才常》。

[22] 1900年2月11日邹代钧致函汪康年予以慰问道:“公在沪既无意趣,虽不因人言而离沪,又何不自为而离沪?”(《汪康年师友书札》(三),2792页)

[23]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53页。

[24]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58页。

[25] 1900年6月18日周善培函询:“正气会西人肯助,其旨若何?扩充又如何?”(《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6页)汪康年还致函近卫笃麿、大隈重信和犬养毅等日本关注中国问题的政界要人,并寄呈正气会章程,请求援助(汪贻年:《汪穰卿先生传记》卷二,年谱一)。

[26] 1900年5月16日《周善培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4页。

[27] 《再致夏曾佑》,见《章太炎选集》,115页。参见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13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28] 井上雅二:《上海维新党重要人士上李鸿章意见书》,载《东亚同文会第十回报告》,明治三十三年九月。

[29] 《上江督刘岘庄制军书》,见《汪穰卿遗著》,第4册。

[30] 1897年12月24日《黄中慧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三),2267页。

[31]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951页。

[32] 1899年7月7日《章炳麟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956页。

[33] 《汪康年师友书札》(三),2294页。

[34] 汪诒年:《汪穰卿先生传记》卷二,年谱一。

[35]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七月三十一日、八月四日。

[36]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哥老会巨魁唐才常》。

[37] 1900年7月3日《夏曾佑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65页。

[38] 1900年6月18日《周善培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6页。

[39] 1900年5月16日《周善培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4页。

[40] 1900年8月7日《□存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四),368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41] 1900年8月9日、19日《□存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四),3686~3687页。佳文二千言,即精锐二千人。

[42] 1900年6月18日《周善培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6~1197页。

[43] 《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372页。

[44] 1900年5月16日《周善培来书》,见《汪康年师友书札》(二),1194页。

[45]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第1章,《哥老会巨魁唐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