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在两广(1 / 1)

勤王计划虽动议于唐才常,湘鄂又最具声势,但在保皇会的战略框架内,自立军只是“数路大举”中的一路,而且不是主力正军。

戊戌政变后不久,唐才常东渡日本,与康有为洽谈起兵事宜。次年夏冬,又再赴香港、南洋,与康会商。康有为等本不排除武力手段,戊戌政变前夕,曾密谋发兵围颐和园杀西太后,此后又屡次策划行刺清廷要人。其弟子罗润楠(伯雅)素与广西山贼及南海西樵巨盗区新、傅赞开等有交,曾鼓动任教于万木草堂的田野桔次共赴广西,率同党400人,“合湖南之大队以进中原”,“一试其屠龙之技”[1]。勤王计划议定后,保皇派迅速展开行动,1899年7月在加拿大成立保皇会,于海外各埠设分会140余处,并以澳门《知新报》馆和横滨《清议报》馆为总会机关。同时,区新等奉命“潜行入京谋刺大臣”不果,“改易洋装回粤”,与李昭、傅赞开等公开树起“新广东志气军”的旗帜,“声势甚大”,惊动了最高统治者,清廷于光绪二十五年七月专旨拿办。[2]

由于清廷不断加紧迫害维新势力,在各地搜捕保皇会成员及其亲属,于1899年12月20日和1900年2月14日两度发布上谕,悬赏银10万两捕杀康梁,又于1900年1月24日宣布准备废光绪立新储,保皇会感到危机日迫,时不我待,非速以武力大举,不足以救燃眉之急。1900年1月,康有为移居新加坡,为了便于其遥控指挥内地勤王行动,保皇会在澳门设立总局,“以便办事”[3]。

按照唐才常的设想,长江、珠江应同时起兵,而后者由保皇、兴中两会共同发动。康有为否决了这一计划,另行制定了一套两广起兵,袭湘攻鄂,席卷长江,直捣京师的战略部署。其基本方针,如所定《勤王行师议》:“除别有所图经营外,以全力取桂、袭湘、攻鄂而直捣京师焉。”[4]尤以两广为勤王正军的发难之地。为实现该计划,保皇会全体动员,由康有为坐镇南洋,率梁铁君、汤觉顿组成指挥中枢,背靠侨商邱菽园等;梁启超、梁启田(君力)主持美洲、澳洲华侨捐款事务;罗普(孝高)、黄为之、陈国镛(侣笙)、麦孟华(孺博)、麦仲华(曼宣)等驻东京,负责购械运货,兼向日本朝野寻求援助;容闳办理外交;徐勤(君勉、雪广)、王觉任(镜如)、叶湘南(觉迈)、陈士廉(介叔)、韩文举(树园)、欧榘甲(云樵)、刘桢麟(孝实)、邝寿民、何树龄(易一)、何廷光(穗田)等驻澳门与港商何东(晓生)合作,协调内外;梁炳光(子刚)、张学璟(智若)经营广东,陈廉君经营梧州;长江流域由唐才常、狄平等在上海主持调度,以为响应,大有一鼓而成之势。

然而,随着情况变化,具体方案不断有所调整,贯彻主要战略意图的决心始终摇摆不定。最初,康有为认为:“大举必从闽粤发难,以长江响应而掣中原之肘。”因为广东“多人才而民强悍,且风气已开,各府县皆有倜傥不羁之土豪,若能收罗而抚之,则此辈俱为我用”。福建虽人才绝少,帑项支绌,但只要能拥立有声望者,亦可号令下属。[5]不过,康有为言及福建,多半是敷衍邱菽园,其心目中理想的发难地还在两广,而具体部署则有东西倚重与两粤并举的权衡选择。

康有为自称:“仆前后俱注意于西(自正月发策),而以江、粤展转相牵,西事未成。”[6]的确,保皇会一开始便注重广西,其“所最足恃者,为南关一路,以为正兵,道桂、湘窥鄂”[7]。所谓南关一路,指广东南关游勇大头目陈翼亭。[8]康有为对其极为器重,委以专办广西军务以及勤王正军主帅的重任,让他率部取道钦廉入桂,与龙州、梧州、思恩等地会党游勇配合,攻占桂林,进袭湘鄂。

对于上述计划,梁启超略有异议。他虽称“此诚第一招”,但“以为未得广东,而大举进取,终是险招”。主张“必先取粤”[9],以立根本,壮士气,开新府,示文明,办外交,防止孤军深入,列强干涉,尽早打出新政权的旗帜。考虑到保皇会人力财力有限,而广东准备不足,梁启超接受几位美国人的意见,提议用百万筹款之半数招募菲律宾散勇,以图广州,收“大壮军容”[10],节省费用,“东西兼顾”,“不分翼军之力”[11]的奇效,与原定方案相辅相成。为了抓住这“第一绝大机会”[12],梁启超一面亲自物色人选,一面请容闳出面接洽。此外,他还通过叶湘南、罗普等人向柏原文太郎、犬养毅打听,能否雇用500名日本将士,携带武器,由港取省。[13]

其实,康有为和澳门总局对广东另有一番部署。康有为后来称:向者长江之事,付之绂丞;广西之事,付之羽异;广东之事,付之井上。此当时鄙人苦心精择,而后以大事托之,推心信之。

绂丞,为唐才常;羽异,即陈翼亭;井上,应为梁炳光。[14]康先后派梁炳光、张学璟、叶湘南到新安、东莞等地聚人办团,联络“潮勇、惠州嘉应州勇、客勇、高州钦廉勇、肇庆广州勇”[15],以及各地的会党绿林,并争取由潮汕赴新加坡考察的丘逢甲“归统”,“并与版合成一军”[16]。

1900年3月,康有为和来访的容闳向新加坡殖民当局发出试探:5月底中国“假如发生起义,英国政府是否愿意支持?”[17]其意并不专指汉口,而是从两广发动的整个勤王起义。当时陈翼亭准备起自南关,而负责广东军务的梁子刚则抵达香港,要求在总局的援助下采取行动。梁启超迭函康有为和澳门总局,请以经营内地为头等大事,尤应注意广东。他认为:“今日事势之迫,已到极地,刚等所谋,岂尚能迟。”“所最忧者,吾党于粤中一切毫无准备,现时驻粤之人才力甚单薄,办事极散漫,难望前途之大进步。”并建议派徐勤、郑藻常回粤,“与刚、智协办”,“以全权交此四人最善,即不然而会款所得,亦必当接济刚、智”[18]。但澳门总局为“取粤”而“养侠”,“故杂进群才,致妄支如是之多”[19],造成财政匮乏,“不惟无以应之,而来函并不将此事原委详陈长者。长者欲为布置,不知澳门存款若干,无从遥断”[20]。后来更具函“驳以不可行,遂致令井上闲坐月余”[21]。康有为大为震怒,严厉申斥。他本来就认为徐勤“性疏而直,于兵事非宜,于驾驭尤非其长”,只因王觉任母病归省,梁启超又极力举荐,不得已让他暂时承乏。徐被逼过甚,要求辞职。到七八月间,康有为“虑其疏,已电镜强出任事,而使他往美。经十余督责,而勉以粤东时时欲举,故恋而迟迟不奉命”[22]。

这时保皇会自觉实力有限,总体战略虽以直捣京师为目的,但具体行动方略还徘徊于第一阶段的取粤或取桂,作战意图只决定夺取武汉后顺江而下攻金陵,下一步行止则无定议,直捣北京恐兵力不敌荣禄武卫五军,又担心俄、英、法等国趁机插手干涉;“若先画江以待力足”[23],则光绪危在旦夕,难以救急。为摆脱两难境地,梁启超托人与柏原、犬养协商:“我师若得武昌或南京之后,隈、犬之力能使日政府出而代我胁和,使还我皇上否?”[24]以勤王军为倚靠,而引外强为奥援,双管齐下。

广东既已失机,广西却获佳音。5月底,唐景崧派人到新加坡与康有为联系,告以“滇、黔、桂皆来归,特来请期”[25]。唐自1897年在康有为的协助下举办团练于桂北,[26]这时已与王庆延、王颖祁、王第等人在郁林、浔州、平乐等地设立根据地。[27]康有为认为,广西方面“一有小山坐镇,滇、黔皆来,一有版筑,一有廉之商务,一有思恩之康四,其余尚甚多”。“若能西栈开张,大做鄂湘生意,真天赞也。”[28]恰好在日本购械之事也峰回路转,联系到大批旧枪。于是,6月2日,康有为下令改变战略方向:

拟百事捐弃……一以全力、全饷、全才注西;一以全饷购械,成西事。但得五千洋枪队,数万附从人,大事成矣。[29]

其实,前此广东办“刚事”,目的仍在广西,“原以候刚事如何,乃专定西栈”。为避免再度坐失良机,康有为反复强调:“但吾视西事最重,故欲尽所有人才,全付之耳。”[30]

针对“北机极好”,江淮徐怀礼、山东大刀王五又率部归附,长江中下游连成一片的情况,康有为制定出相应的完整方略,由陈翼亭、区新、陈紫瀛、傅赞开、叶湘南、李立亭、陈廉君、康四、林玉9人率兵改装由粤入桂,[31]以陈翼亭正军加上版筑劲旅为前锋,与梧州陈廉君所部合兵袭取桂林。届时广西各路伏莽“已全归我牵制”,驻桂清军唯一可调之兵为戍边的苏元春部,鞭长莫及,由唐景崧驻守桂林,正军“大声勤王之师以收桂省”。随即陈、区、傅、李各军分梯队经全州趋袭长沙;另遣陈廉君统领后军收柳州、大黄江,集款购械,接济长江,攻略广东。同时令康四出而骚扰,牵制粤军来援。唐景崧招抚桂北湘南会党万人成立后队,亲率入湘接应,担任统帅,坐镇中军。这时湘鄂两省清军兵力或分散或单薄,在黄忠浩所部防营及新党志士的内应下,破长沙,下武昌,策反长江沿岸湘军。接着,勤王军以2万装备优良之精兵,数十万附从,长驱襄阳,冲入直隶,山东大刀王五、镇江徐怀礼部亦分路北上,趁清军腹背受敌,一鼓攻破京师,完成勤王大业。[32]按照这一详细用兵方略,起于南关,经桂、湘、鄂、豫、直进入京师的陈翼亭正军,乃是勤王主力,而广东、长沙、武昌、江淮、山东等地,则是响应之师。

为实现上述计划,康有为重新调整部署,他力劝邱菽园“不办闽生意,专做西生意”[33],将原定用于福建的5万元改办西事,以后又争取邱在捐款10万元之外,再借款10万元捐赠;变散财招伙,聚人为上的办事方针为全款购械,因械得人;指派与黄忠浩、熊铁生等湘籍人士熟识的叶湘南、韩文举随正军兼管粮台,让欧榘甲任文书;等到因家事暂归的陈翼亭、丘逢甲复出,以及完成购械运货,即于6月底正式发动,“备十八日粮交羽异。凡港中各雄各才愿往者皆宜同行,扫地卷众袭桂,速即举事”。“诸将全行,诸众并上,必取之也。”[34]大有破釜沉舟,灭此朝食之慨。

[1] 田野桔次:《最近支那革命运动》,65~66页。

[2] 《署两广总督岑春煊奏剿办新广东志气军首要区新等情形折》,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十八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选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民变档案史料》下册,4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

[3] 《保皇会草略章程》,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264~265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该会最初名保商会。总局设立期间,与原澳门总会机关合而为一。另外,保皇会分会数,据康有为《唐烈士才常墓志铭》,到1900年初为40余处。

[4]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45页。

[5] 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93页。

[6] 《康有为致邱菽园函》,转引自汤志钧:《自立军起义前后的孙康关系及其他》,载《近代史研究》,1992(2)。

[7]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16页。

[8]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七月三十日。1900年4月9日梁启超致梁启田函中提到:“紫云、翼亭在南关大开门面。”(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215页)按:南关一般指广西镇南关,当时驻镇南关清军多为广勇,保皇会也在龙州一带联络游勇。但井上雅二日记称广东南关。另据1900年6月27日康有为致叶湘南书,陈部驻广湾(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137页)所以康言及陈的正军行动时,屡用“捣西”、“往西”字样。而且陈部运械用轮船,经梧州上下往返。因此,陈虽曾打算在南关树旗发难,但实际并不住在南关。而南关究竟系何地,仍须进一步考察。

[9]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16~221页。

[10]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0页。

[11]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0页。

[12] 1900年3月13日《与叔子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02页。

[13] 1900年4月12日《致叶二麦三君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2页;5月25日《致罗孝高老弟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31页。

[14] 1900年11月26日《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30页。汤志钧教授认为井上即日本东亚同文会干事井上雅二,实为梁炳光。理由是:第一,梁启超称:“粤之冈,沪之佛,皆我党长城。”(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214页)所发各函又多次提到主持广东军事者为刚、智,则广东领兵之人系梁炳光。第二,康有为等人信函中,常将“井上”与“刚”通用混称。如1900年6月20日思庄函责徐勤“令井上枯坐月余而不应之”,“长者特为井上事,怒气如山”。同函又称:“此次之事全在不能应刚,至失机月余,故长者盛怒大责。”康有为告诉徐勤:“吾累得刚追款之书,而大怪于汝等。”思庄则称:“至若海、雄、颖初诸公欲款不得,皆有井上函来言之。”(《康有为与保皇会》,147、193页)由此可见,井上与刚为同一人。第三,从井上雅二日记看,他对广东情况不知其详,显然未与机要。1901年5月25日,井上雅二赴欧洲途中在庇能拜访康有为,见面时称:“别来已两年,世态几度变更。”而康有为则说:“自北京初次见面,既已四年。”计算方法虽有虚实之别,但都明言是1898年由平山周引荐相识于北京后的再次会面。从会谈内容看,井上对保皇会勤王运动的内情也不甚了然。(井上雅二:《康有为访问记》,载《大阪每日新闻》,明治三十四年六月二十七、二十八日)保皇会通信中的“井上”,当为梁炳光的日文名字或代号。他只是康有为的拜门弟子,所以思庄说:“以长者令井上办一事,而井上生死任之,至为难得。”

[15] 《致办事诸子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49页。

[16] 《致徐勤等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99页。版即版筑,广东会党首领;函中的“仙”,即仙根,丘逢甲字。

[17] 英国外交部第17种文件1718卷,310~312页,斯威特南致沙士勃雷的报告,1900年3月29日。转引自黄宇和:《三位流亡的理想主义者:容闳、康有为及孙中山,1894—1911》,载《国外中国近代史研究》,第12期。

[18] 1900年3月28日《致康南海先生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09~210页。

[19] 《致徐勤书》(一),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05页。

[20] 1900年6月20日《思庄致徐勤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93页。

[21] 1900年6月27日《思庄致徐勤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96页。

[22] 1900年11月26日《康有为致邱菽园书》,见《自立会史料集》,332页。

[23] 1900年4月12日《致南海夫子大人书》,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1页。

[24] 1900年4月12日《致叶二麦三君》,见《梁启超年谱长编》,222页。

[25] 1900年6月2日《致徐勤等书》,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99页。函中“西省某老”,即别函之“薇老”,唐景崧字薇卿。

[26] 《康南海自编年谱》,见中国史学会主编:《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戊戌变法》(四),137页。此事桂人当时即疑心其别有所谋。

[27] 《井上雅二日记》,明治三十三年八月七日,引自《乘桴新获——从戊戌到辛亥》,362页。另参见近藤邦康教授整理的日文本,载《国家学会杂志》,第98卷1、2号合刊。

[28] 1900年6月5日《致徐勤等书》,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100页。小山,应为唐景崧,其旧部有在滇、黔者。另外唐与岑春煊交善,对西南颇有影响。廉为陈廉君,曾在梧州办盐务。康四为思恩会党首领。

[29] 1900年6月2日《致徐勤等书》,见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编:《康有为与保皇会》,98页。据李鸿章、刘学询及清驻柏林公使查报,当时有大批枪械由香港经澳门运往内地。保皇会还有意从德国购械。顾廷龙、叶亚廉主编:《李鸿章全集》(三),897~92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30] 《致徐勤书》(一),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05页。

[31] 陈紫瀛列名富有山堂正龙头,李立亭为广西会党首领,林玉为广东会党首领。

[32] 《致办事人书》(二),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16~119页。

[33] 1900年6月5日《致徐勤等书》,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00页。

[34] 《致徐勤等书》(五),见《康有为与保皇会》,1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