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克尔曼算是近代欧洲最早对古希腊造型艺术进行研究的人,著有《古代艺术史》等诸多美学论著。因而严格意义上讲对古希腊雕像群“拉奥孔”的关注是由此开始的。拉奥孔出现于温克尔曼的美学论著《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但温克尔曼并非着眼于拉奥孔雕像的单一审美客体,并非只针对雕像一物发掘出雕像本体存在的审美价值或历史意义。温克尔曼将拉奥孔置于历史语境下,在对其表现手法、特征、效果的研究之上,实则推崇的是古典希腊造型艺术所蕴含的巨大光辉与智慧——尤其是后人应该如何摹仿这不朽的艺术;赞美拉奥孔雕像群,实则赞美的是隐含于内的古希腊造型艺术之精神——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一文中,温克尔曼从四个方面论述了摹仿希腊作品的要义,分别是美的自然、崇高的轮廓、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最后的工作方法。这四方面亦可对应为希腊作品的终极目的、表现形式、内涵精神与创造方式。拉奥孔出现于第三部分——希腊作品的内涵精神之中。温克尔曼指出,“希腊杰作有一种普遍和主要的特点,这便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正如海水表面波涛汹涌,但深处总是静止一样,希腊艺术家所塑造的形象,在一切剧烈感情中都表现出一种伟大和平衡的心灵。”[1]毫无疑问,温克尔曼认为拉奥孔雕像的艺术表现手法与题材处理形式正是希腊造型艺术所追求并且独有的特点,这特点也正是为何同样的拉奥孔题材在行文的诗与雕刻的画之间具有如此大差异的原因。这特点的形成正是源于温克尔曼本人所极力推崇的古典希腊作品呈现于世的精神——心灵的高尚与伟大。温克尔曼指出,“这种心灵就显现在拉奥孔的面部,并且不仅显现在面部,虽然他处于极端的痛苦之中”。[2]拉奥孔处于极端的痛苦之中,若说脸上的表情沉着而冷静,可以显现出心灵的伟大在用力抑制着想要发作的身体反应,那么“不仅显现在面部的”身体其他部位的表现,就应理解为拉奥孔雕像整体都在展示着这伟大的心灵。拉奥孔遭受巨蛇的猛烈攻击,在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被凶残的巨蛇“拦腰缠了两道、又用鳞背把他的颈项捆了两道”,[3]一副向天哀号,放声狂叫的愤怒和痛苦的形象。而雕塑中的拉奥孔一没有诗中狂烈激怒的状态,二没有诗中被巨蛇绑缚的挣扎与反抗。拉奥孔雕像的表情眉头紧皱,嘴巴微张,面容愁惨又夹带些许叹息;巨蛇并未紧紧缠绕拉奥孔,他的上半身以相对舒展的姿态,右臂高举托起一只巨蛇的蛇身,左臂下摆抓住正欲张嘴攻击他腰侧的蛇头。一眼看去雕像群的主体拉奥孔全然没有维吉尔笔下狂乱暴怒的形态特征,反而似是早已知晓自己的命运,就连反抗的力量也比诗中描绘的平淡许多。回到温克尔曼的论述,“这种心灵就显现在拉奥孔的面部”—— 拉奥孔本应狂怒却变为愁惨的面部呈现了伟大和平衡的心灵;“并且不仅显现在面部,虽然他处于极端的痛苦之中。他的疼痛在周身全部肌肉和筋脉上都有所显现,即使不看面部和其他部位,只要看他因疼痛而抽搐的腹部,我们也仿佛身临其境,感到自己也将遭受这种痛苦。”[4]温克尔曼此处用“疼痛”一词而非“心灵”,疼痛在周身显现,使我们同情,并产生惧怕。那么可否理解为正是拉奥孔所遭受的这种疼痛让我们体会到了其心灵的伟大?如此看来,我想这不失为一种矛盾,若置于维吉尔的诗中,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拉奥孔遭受的苦痛,但绝不会将此与伟大心灵相连,因为仅从被巨蛇攻击而狂怒吼叫这一点,是丝毫体味不到拉奥孔内心高尚的情结的,仅仅是人在特定环境下应有的情绪抒发与生理反应。那么作为雕像的拉奥孔是如何做到的呢?关键在于此:“但这种痛苦——我要说,并未使拉奥孔面孔和全身显示出狂烈的动乱”。[5]按照常理,任何一个人被巨蛇攻击,肉体的痛苦都会使他哀号狂叫,目睹至亲处在危难之中,精神上亦是百般折磨。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使他表现出接近疯狂的状态。雕塑刻画出的形象必定是表情扭曲身形狂乱的。雕像拉奥孔则全然不同,全身的肌肉在用力,不是挣扎更多的像是平衡痛苦;表情没有愤怒,而是满面愁容,像是将自己泄露特洛伊木马的秘密视为自身的罪过而甘愿受罚一般。这便是温克尔曼认为拉奥孔雕像具有伟大心灵的表现,亦是他所提倡的古典希腊艺术,尤其是雕刻艺术的精髓——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前者是古希腊艺术形象的表征,后者是古希腊艺术精神的凝聚。静穆将情感的起伏,欲望的波涛,内心与外界的动态全部统摄进沉静与安宁的境界中。于拉奥孔,我们看到了不可动摇的人的伟大,看到了精神战胜磨难的顽强意志。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谈到了四种美德:正义、智慧、勇敢、节制。静穆的伟大实则是具有道德指向性的“节制”,是卓越与崇高的美德。作为两种美学内涵的高度统一,可以感受到高贵的单纯带给你的欣悦,同时也会深深地为静穆的伟大所震撼。
温克尔曼指出,“身体感受到的痛苦和心灵的伟大以同等的力量分布在雕像的全部结构,似乎是经过了平衡似的”。[6]外界施加给身体的痛苦是强烈而迅猛的,拉奥孔雕像所呈现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却显现了一种强大的忍受力与节制力。忍受的是巨蛇的攻击,节制的是自我身体的痛苦与情绪的狂怒。这样的忍受力与节制力恰恰凸显了心灵的作用。心灵的强大使外界的刺激从精神上变小,得到了与自我身体的平衡,因而诗中的拉奥孔表情痛苦,画中的拉奥孔表情哀伤;诗中的拉奥孔仰天狂号,画中的拉奥孔皱眉叹息;诗中的拉奥孔半身被缚,画中的拉奥孔舒展自由。如果温克尔曼能够将眼光再放深远些,不难看出诗与画具有本质的差别,画所能达到的神诗不一定可以诠释,而诗所饱含的蕴画也未必能够传达。如此便也不会出现他坚持的“诗画一致说”。但温克尔曼绕道而行,未谈及诗与画二者的自身特征而是将其功劳归于古典希腊艺术的精神,忽略形式与内容的辩证关系。在温克尔曼看来,拉奥孔雕像的诸多细节都是为着古希腊艺术所弘扬的希腊精神而做出与诗中的拉奥孔不尽相同的改变。他将拉奥孔微张的嘴描述为“他没有可怕的哀号,他嘴部的形态不允许他这样做”,[7]实际并非是雕像的技艺限制了拉奥孔的动态,毋宁说是希腊杰作的特征——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限制了拉奥孔的狂呼,是希腊艺术追求的精神之高尚、心灵之伟大限制了拉奥孔的狂呼。古希腊崇高的道德品质不允许他像弱者般宣泄情感。拉奥孔的身份是祭司,理应穿着相应服装,但雕像中的拉奥孔未着寸缕,腹部的抽痛和肌肉的紧绷一览无余。温克尔曼认为,“倘若艺术家按照拉奥孔的祭司身份给雕像加上衣服,那么他的痛苦就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8]按此逻辑,雕像拉奥孔需要有直观的痛苦,但又不能让过分的痛苦有损心灵伟大的表现,反之这痛苦恰恰是要能表现出心灵之伟大的。
“身体状态越是平衡,便越能表现心灵的真实特征。在强烈激动的瞬间,心灵会更鲜明和富于特征的表现出来;但心灵处于和谐与宁静的状态,才显出伟大与高尚。”[9]雕像拉奥孔便是对此最好的诠释。无论遭受了怎样的肉体苦痛与内心折磨,心灵始终在与外界奋力斗争,只不过这种斗争表现为忍受与节制,表现为精神力量的强大,表现为道德品质的卓越。雕像拉奥孔若同诗中一般,便是犯了“巴伦提尔西斯”的错误,即表现过度夸张,狂烈激愤。而若雕像按照诗中的哀号狂怒的形象来塑造,则与伟大心灵是完全不相融的——脱离强大的理智,任凭身体的原始冲动指导自身行为。艺术家为了使拉奥孔能够在雕像中既全面展现某一瞬间特征形态,又刻画出心灵的高尚与伟大,便赋予了拉奥孔这一“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的智慧动态。痛苦亦是痛苦,却少了狂暴;愤怒亦是愤怒,却多了愁惨。如此,表现一个伟大的心灵就远比描绘优美的自然或者展示多么逼真高超的技艺更有价值。温克尔曼视拉奥孔雕像为希腊艺术的典范,推崇其在遭受命运的判决时节制痛苦、平衡苦难的伟大心灵,实则与他个人有着密切的关联。作为新柏拉图主义者,温克尔曼倾向斯多葛派顺从天命、清心寡欲的处世哲学,突出了纯粹理性的强制力量,将人的一切真实状态压于平静之下。以温克尔曼的视角欣赏拉奥孔的美,看到的不是雕塑技艺的高超,不是形体表情的逼真,不是动作姿态的完善,而是强大心灵的节制力与平衡力。是古希腊艺术作品的终极信仰与精神诉求。温克尔曼的拉奥孔,古典希腊的拉奥孔,以艺术的形式,作为道德精神的载体闪烁着永恒不熄的历史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