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跨千山涉万水:《牟子》中的地理隐喻(1 / 1)

全书没有其他地方比《牟子》第25章更加明显的具有这种有趣的引用趋势,这一篇章最明确地挑战了牟子为支持对佛教的观点而运用的儒家典籍:

问曰。吾子以经传理佛说。其辞富而义显。其文炽而说美。得无非其诚是子之辩也。牟子曰。非吾辩也。见博故不惑耳问曰。见博其有术乎。牟子曰。由佛经也。吾未解佛经之时。惑甚于子。虽诵五经适以为华。未成实矣。既吾睹佛经之说。览老子之要。守恬憺之性。观无为之行。还视世事。犹临天井而闚溪谷。登嵩岱而见丘垤矣。五经则五味。佛道则五谷矣。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矩火入冥室焉。

解读这一篇章,首要的必备条件是仔细查阅密集的引用文本的模式。甚至在牟子的第一个简短陈述中,我们发现了孔子的著名言论,“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论语2.4》)[“我三十岁确定了一生的原则从而自立,到了四十岁不再困惑不解,五十岁的时候我知悉了万物的规律”]。撇开作者只是希望表示年龄这一平淡无奇的(尽管是真实的)可能性,牟子对“不惑”的观点无疑是以他自己阅读“佛教经典”的敏锐去抗衡孔子对自己的清晰认知。在此等文脉之中,语篇阅读便有可能被当作一个整体来处理。有一种看法认为牟子的观点在某种意义上胜过了孔子,因为他在后者的文本中发现了连孔子本人都没有发觉的佛教种子。

后来在篇章中,牟子“陶冶恬淡的性情并且效法无为的举止,”他的话相仿了《庄子》结尾:

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悅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悅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

这里的反讽更加复杂。《庄子》是典型反对所有形式的系统化知识的篇章;例如这一章中,因为弓弩的技巧多而引起的飞鸟大乱就被用来解释人们因为学会了抽象讨论从而争论增加。这里,《庄子》依旧被视为抛弃了积极追求知识来源的宁静;相较之下,牟子在阅读《老子》和佛教经典时发现了相似的宁静(以及道家的无为),通过机智仔细地引用老庄和其他文本含蓄的表达。此外,牟子在他的原文中拆分了“恬淡的性情和无为”,使得他建立起一个细致的对应:细读佛教经典以陶冶恬淡的性情,精读《老子》要领以效法无为的举止。道家反对追求知识的主张成为一种阅读文本的方法。

尤其有趣的是提及登上高山一览小岳时,明确参考了孟子:

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孟子在这里通过有若,孔子最杰出的门徒之一,详述了对孔子的赞颂,运用一系列的类比,每一个都基于类别中的一个卓越存在:走兽中的麒麟,飞禽中的凤凰,高度中的泰山(五岳之一),水体中的黄河与海洋。[20]在每个类别中,对比反差很大:最为杰出的代表凌驾于其他数量级的微不足道事物之上,尽管这些事物(小丘、蚁冢、水洼)定义了这一类别,无论是基于虚构生物(如麒麟和凤凰)还是基于比例上的全然不同(如黄河和海洋),或者是基于二者(如五岳泰山)。文章随后说道,圣人在程度上超越百姓;而且,孔子不仅超越了百姓,更是胜过了其他所有圣人。

牟子利用这原本就复杂夸张的类比并且更进一步地推进了它。他巧妙设计引用了孟子的另一个地理意象:“我再度环视世间百态,就像站在天井上俯瞰溪谷。”佛教提供的对人间百态的视角早先就已经与从高处俯瞰山涧溪谷的缭乱视野做过对比。这种普通风景意象用做比喻神圣学识;“细读佛教经典以陶冶恬淡的性情,精读《老子》要领以效法无为的举止”如同攀爬嵩山和泰山,两座中国神圣的山脉,因此礼佛之路成为神圣之旅,使得那些成功之人能够将其他学说视为小岳。这两座山(嵩山和泰山)自然而然地巩固了佛教视角的优越性,这几乎是同时从两座山观望。因此牟子不仅将他的学佛之路视作道家的朝圣之旅,也将自己通过类比等同于有若,那位看到了泰山与小岳、孔子与百姓之间的适当的比例关系的门徒,如果不是自视孟子(序言所示)或者甚至是孔子本人的话。[21]

以这种方式,我们来阅读第25章,《牟子》中其他篇章对相似观点的展开强化了这一方式。第5章为佛经受到冗长拖沓的指责进行了辩护,认为超长的文本是其内容博大精深的表现:

牟子曰。江海所以异于行潦者。以其深广也。五岳所以别于丘陵者。以其高大也。若高不绝山阜。跛羊凌其颠。深不绝涓流。孺子浴其渊。骐骥不处苑囿之中。吞舟之鱼不游数仞之溪。剖三寸之蚌。求明月之珠。探枳棘之巢。求凤皇之雏。必难获也。何者小不能容大也。

这段篇章(其服务于简单观点的标志性冗长潜在的破坏了自身的论辩)显然让我们回忆起早先的《孟子》;两段篇章都运用了丘,意指“小丘”,和这里提到的五岳包括看《孟子》文中的泰山。然后,如果将对这段篇章的阅读作为第25章中《孟子》引文的语境,可以发现对佛经的理解扮演了高山之巅俯瞰的角色,这个视角要看到文本描写的广漠地域。然后通过类比,儒家经典提供的视野被认为是从小丘出发而非从山顶出发的视角,是偏隘的具有局限性的视角,这样看来儒家并非错误,只是根本上的不完全。这一论点加上文中其他地方关于印度(而不是中国)是宇宙中心的华丽辞藻,明确表明了《牟子》寻求将儒家传统去中心性,使其成为佛教普世范围内的外缘地方主义。

第7章中可以找到进一步的证明,对过去的(儒家)圣人对佛教一无所知的观点进行了反驳并且似乎引用了《孟子》的同一篇文章:

子贡云。夫子何常师之有乎。尧事尹寿。舜事务成。旦学呂望。丘学老聃。亦俱不见于七经也。四师虽圣。比之于佛。犹白鹿之与麒麟。燕鸟之与凤凰也。尧舜周孔且犹学之。况佛身相好变化神力无方。焉能舍而不学乎。(I:7a)

显然,这里参考了麒麟和凤凰分别作为走兽与飞禽的神话典范,这一参考利用了《牟子》在25章援引的《孟子》2A2。此处对这篇文章的运用与在第25章的运用有两点不同:首先是将走兽与飞禽替换为白鹿与燕子(本身是吉祥的动物)并且将白鹿和燕子与老师做了具体比较。换言之,我们被告知尽管儒家典范是杰出的人才并且值得效仿,但是与众师之师的佛教对比之下他们的优点就显得苍白无力了。再一次,儒家(但是显然不是道家)是地方性的并且世俗狭隘的,教授了一些德行却在大智慧上远远不足,这种大智慧只有研习佛教才能获得。

所有这些互文参考的儒家和道家文章自然只是一系列连续的文本引用,是我们希望在主流的中国古典文学中看到的。然而在《牟子》的语境下,他的引文性质值得注意,这至少表现在两方面。首先,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早期佛教写作通常是十分通俗化的,因此《牟子》高度书面化的运用古语无意识地指向了一个与众不同的更加严肃的读者群。这种观点引用的文体对佛教来说地位截然不同,表示着它可以吸收同化现有的中国文化。

其次,更加有趣的是对《孟子》的几次反复引用,似乎《孟子》在《牟子》中扮演了一个十分复杂的角色。如果孟子认为孔子是至高贤人,超过了其他人类就像海洋胜过泥潭或者高山压过蚁丘,牟子这里将阅读(佛教经典)与观赏(典型中国的)风景有趣的等同起来——确实是一个奇异的类比。于是,从嵩山或者泰山观景,是空中透视的一种方法,可谓是儒家缩小至无意义的一个观点,同时,佛教与道家似乎彼此崩塌瓦解。甚至在这段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牟子也许有志给予道家高于儒家的特权,而佛教又高于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