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称媵妾的常用词在语言层面上进一步加固了对这一性别化、臣属化地位的文化建构。对媵妾最早、最常见的指称是“妾”,例见《易经》和成书于公元前4世纪的《左传》。战国晚期(公元前4—前3世纪),“妾”字意为“女奴”,每与指称“男奴”的“臣”字连属。[14]同一个“妾”字兼指“女奴”与“媵妾”足见后者在规范的社会结构如家庭、世系中的地位之低。“妾”在言语间逐渐被女性用为指代自身的第一人称谦辞。其言外之意标志着女性附属于男性这一社会定位。[15]一些女性如甘立媃则弃绝“妾”字而始终用“我”“吾”“余”等中性的第一人称代词指称自己。
对媵妾的另一称谓是“侧室”,字面意思为“房屋两侧的房间”。[16]其变体有“偏房”“偏室”(字面义亦为“房屋两侧的房间”),“簉室”[17]“副室”(字面义为“附属的房间”)及“后室”(字面义为“后面的房间”)等,而都含有远离中心、位居边缘的意味。“侧室”这一特殊称谓源出于中式庭院的空间建构,并与这一建构的性别化、等级化及其社会、宗教、文化结构相呼应。在中式庭院的理想架构中,媵妾当别居一侧或后部。而以“侧室”一词定位居于其间的女子主要是为与居于“室”,或更准确地说,居于“正室”的另一女子相对照。这位女子就是正妻,“正室”一词表明了她家中女主的地位。富有之家的中堂通常是供奉、祭祀祖先的所在。正妻的居室要紧邻这一重要的社会与礼仪空间。[18]在建筑布局上,侧室远离中心亦即位于边缘,正与媵妾在社会、礼法上的家庭角色类同。尽管媵妾的地位高于婢女,但在原则上、也常见于实践,媵妾应既侍奉丈夫也服侍正妻。因此,性别化的社会等级观念已融入中国家庭的空间设计,个中象征、社会、物质等不同层面萦绕牵缠,形成环环相扣的网格。
妻在法律与礼教上的地位是理想上门当户对的两家凭借姻娅之礼赋予的,她所带入夫家的嫁妆则成为她自己经济上的倚仗。与此相对,妾经常是通过掮客从蓬荜之门或破落之家买来的。本身被视为商品,也没有嫁妆。过门时不必拜堂、告禀祖先,婚后也不参加祭祖。因为讨妾的目的或为洒扫庭除或为追欢逐乐或为张扬夸饰,所以,在男性友朋间,姬妾可作为礼物赠与和收受。丈夫可以随意为姬妾命名或改名。有时,正妻也会行使这一特权,张叔珽妻江兰在为其侧室诗集所做的序中即写道:“夫子命名曰‘如蕙’,余以“瑶草”字之。”[19]即使已为丈夫生育子嗣,姬妾也可被任意遣出。而丈夫的所有孩子都属于正妻,都以正妻为正式的(亦即法律上的)、社会学意义上的母亲(嫡母),而且正妻可以嫡母身份将妾生子攘为己出。[20]这对姬妾与其子女的关系在情感上甚至身体上都不无伤害。由是,侍妾作品中势必绝少有提及或直接写给自己子女的诗,这是颇耐寻味的。而与此构成鲜明对照的是,身为嫡母的正室写给子女尤其是业已成年的儿子的诗作却连篇累牍。
在已婚女性的诗作中,“归宁”——回娘家省亲——是另一常见主题,展现了一个与交际密切相关的文学场域。在描述媵妾的一般地位与境况时,Rubie Watson着重指出媵妾“与外部隔绝,全部世界就是主君与家事”。[21]媵妾亲人离散,而正妻则能同父母、兄弟姐妹及其他家人保持联系,这令她们判若云泥。尽管“省亲”是已婚女性诗作中屡见不鲜的主题,字里行间,记录着一个对诗人说来别饶情味的场景,但这一主题在媵妾们的诗作中却难得一见。[22]所以如此固然因为主题不适合但也缘于经验的匮乏。少数尚有娘家音讯的媵妾则对自己与亲人间的时空间阻三致叹惋,在正妻们寄怀父母兄弟的诗章里也有同样的哀伤。唐代金陵(现在南京)女子欧珑十七岁时与金山(今上海附近)汤云开为妾。在两首题为《忆妹》的诗中,她首先用“雁”这一意象来暗喻远在家中的小妹。年将笈开,欧珑希望小妹不要重复远嫁的悲剧命运。
忆妹
风雨潇潇夜
遥天落雁声
相思泊何处
有妹石头城[23]
别我犹娇小
年来定长成
前车真可鉴
远嫁最伤情[24]
尽管欧珑没有明确抱怨与人为妾的婚姻,但她告诫妹妹以自己为前车之鉴,切莫重蹈覆辙。
在接下来的例子中,云南女子王玉如被宦游其乡的孙春岩纳为妾。通常,这样的情形是任期结束后,官吏若对这位妾觉得满意,就会带她一起离开。王玉如就是这样。下面这首诗写她与幼弟暌违九年后重逢时的欣喜与牢愁。两姐弟的团聚颇似不寻常:
喜弟至
既见翻疑误
凝眸各审详
九年云出岫
一夕雁成行
别后沧桑换
途中日月长
旧容惊半改
乡语叹全忘
对月秋垂泪
听猿夜断肠
逢人问消息
觅便寄衣裳
翦烛心方慰
回头意转伤
自余离故土
赖尔奉高堂
感逝餐应减
思儿鬓恐霜
弟能支菽水
妹可致温凉
闻已调琴瑟
曾无弄瓦璋
当年送我处
今日遇君场
彼此皆如梦
依依两渺茫[25]
该诗以日常的意象和情感符码来呈现个人体验。相传云出于岫,故而,离乡九载的诗人以云自况是颇为贴切的。同时,云,这一寓意“漂泊”的意象又与诗人的故乡——云南(字面义为“云之南”)双关。与此相类,“雁行”这一比喻亦常用来借指同胞手足。弟弟的来访使得如雁分飞的姐弟又得以一夕成行。离乡日久、去乡日远的影响不只见于容颜的改变,也不只见于如诗中第十行那一常见的乡愁指涉所言的夜夜断肠的思念,这一影响更见于因侍夫宦游没有机缘使用自己的方言而导致的乡音的失落。由是,诗人建基于语言上的地域身份感亦受到摧折。王玉如在诗中还表达了对双亲的挂念,“自余离故土,赖尔奉高堂”。最后一联则流露出一丝不安与迷惘:不知来日还能否与亲人再行聚首。
对这些少小离家的媵妾而言,在别无他途的情形下,读写能力和写诗的才能为她们提供了呈现体验,建构空间和情感联系的工具。在她们的诗中,我们听到她们的声音穿透社会边缘性的樊篱,在告诫、在叹息、在讲述她们的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