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返耶路撒冷:泪水中的救赎(1 / 1)

与耶路撒冷隔地中海遥望的是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希腊城市雅典。耶路撒冷与雅典,构成了地中海文明的两个向度,两种精神,也奠定了西方文化的基本内核:信仰与理性。不过,通往耶路撒冷的信仰之旅截然不同于通往雅典的理性之路,它不是阿波罗式的明媚灿烂或阿佛洛狄忒式的轻快享乐,也并非狄奥尼索斯的悲剧式的沉醉、狂欢;而是充满着揪心的悲苦、哭泣、战栗与沉重,是忏悔与赎罪。如果说雅典代表了通过知识、智慧、张扬自我和天赋而发展起来的科学理性之路,那么,耶路撒冷则象征着通过舍弃自我、牺牲、同情、谦卑、博爱而流溢出来的精神信仰之路。神学家舍斯托夫认为人类的知识并没有把人引向自由却反而奴化了人,知识所提供的理性真理被人类的苦难征服了。因此,唯有信仰才能推倒人身上漫无节制的骄傲和原罪,让人重新站起来:“通向生活的原则、源泉和根本途径是通过人们向创世主呼吁时的眼泪,而不是通过那询问‘现存’事物的理性。”[8]真正的信仰不是理性思维所能达到的,而是来自旷野呼告时的眼泪。在《我的耶路撒冷》中,频繁出现的核心意象皆与“眼泪”有关,它是为被钉十字架的耶稣而“流泪”的“善良的妇女”(《我是》);也是泪满哭墙的“时间的眼睛”(《哭墙》);更是“无处哭诉”的我“忍住泪水,/和你跪倒在客西马尼园”(《客西马尼园》);还是为了“耶路撒冷不能永远哀哭”而走向十字架之死的耶稣。显然,桂林在《我的耶路撒冷》中所要追寻的道路是一条充满着呼告与泪水的十字架之路。

这也是为什么诗人再次返回圣地的原因,耶路撒冷不只是一个令人流连忘返、充满千年古迹的城市,而是一个必须时刻怀抱、瞭望的朝圣之地。在《重返耶路撒冷》中,诗人回述到:

是什么让我再一次回到这里

久久地,久久地不愿离去

我用泪水擦拭哭墙上的泪水

一把刀深深地插进心里

没有缘由的苦痛降临体内

当我重返朝圣之路

心中原有的十字架

突然歪倒,破碎——

贪婪地吮吸一切,将橄榄山的石头

抱进怀里

再一次,再一次抬起谦卑的头

密密的十字架在山顶发光

我低声说:我爱

即使此生再不回来

重返耶路撒冷之路,是再次的朝圣与心灵净化之路;也是永恒的救赎之路。在耶稣面前,每个人都要背负自己的十字架,将小我打碎,“将橄榄山的石头抱进怀里”,把自己的生命与主重合,在上帝的怀抱中谦卑地走向永恒的救赎。

在组诗《我的耶路撒冷》中,我们看到了光与阴影、神性大我与个体小我、傲慢与谦卑、石头与泪水、历史与自然、山顶发光的十字架和自我固有的十字架这两种对立的话语或意象彼此交织、争执与对比。同样,这些充满张力的悖论式的话语也体现了诗人桂林对于信仰的困惑与求索:在三教发源地的耶路撒冷,“上帝未醒/他的儿子们仍在仇恨。”(《哭墙》)“耶路撒冷/墙上仍留有新鲜的弹孔”(《耶路撒冷》)。不过,上帝的“隐匿”和“不在场”更使得现代人的求索与呼告成为可能和必要。无论以何种方式接近上帝抵达信仰,朝圣之路也就意味着拯救的可能性。诗人通过对耶路撒冷的反思与亲历,获得了救赎的力量与身心的洗礼。

《我的耶路撒冷》中的最后一首《你就在那里——兼致伊甸》,是桂林写给此行去往耶路撒冷的另一位当代诗人伊甸(1953—)的诗,它指向了当下的中国语境,打开了中国诗人之间分享灵魂秘语和精神世界的空间。在汉语中,“伊甸”一词取自《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伊甸园”(Eden),蕴含着对希望乐土的渴望与想象。与桂林一样,同样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伊甸也是一位执着于精神追求和灵魂家园的诗人,他曾经写了一首很有影响的诗《黑暗中的河流》:

我们看不见河流

但是它在流

我们听不见水声

但是它在流

我们爱它,我们给它写一千首赞美诗

但是它在流

我们恨它,我们发誓忘记它

但是它在流

我们远远逃开,一去不复返

但是它在流

我们寻找它,像寻找圣地一样虔诚

但是它在流

我们气急败坏地吼叫,咒骂,威胁

但是它在流

我们取消它,删除它,否认它的存在

但是它在流

黑暗愈来愈黑,愈来愈暗

但是它在流

桂林的《你就在那里》与伊甸的《黑暗中的河流》构成了某种互文性的对话与应答:

我燃烧

还是冰冷

你就在那里

写五十首赞美诗

或者紧紧地抱着自己

你就在那里

穿过长江,黄河

向北,再向北

直到滩涂荒芜,海水寒凉

你就在那里

白昼用它的光

刺穿所有谎言和错觉

你就在那里

黄昏拉起幕布

只露出背影,沙粒,挽歌声

你就在那里

你就在那里

不愠,不怒,不喜,不悲

黑暗中高高的祭坛竖起

又不为人所见

你,就在那里

在这两首表达了类似主旨的诗歌之间,我们可以找到中国当代诗人共享的理想主义精神探索和对不可见之“圣地”的不懈追求。《你就在那里》中的“你”与《黑暗中的河流》中的“它”指向了同一个不可言说、无形无影的超验对象。“黑暗愈来愈黑,愈来愈暗/但是它在流”与“黑暗中高高的祭坛竖起/又不为人所见/你,就在那里”,表达了同一种信念、同一种追随,“黑暗”构成了对现实世界的隐喻和对当下处境的暗示。不过,与伊甸注重音乐的诗歌风格相比,桂林的诗歌更注重视觉效果,风格更为简明、纯净而富有质地,用词讲究,意象丰满,如“白昼用它的光/刺穿所有谎言和错觉”和“黄昏拉起幕布/只露出背影,沙粒,挽歌声”,其中的“刺穿”与“拉起”等动词非常形象;“燃烧”与“冰冷”“白昼”与“黄昏”构成了两种感觉和色调;“长江,黄河”的地理名词所代表的中华传统文明与两河流域孕育的希伯来文化构成了某种潜在的相遇与交汇,预示着一种东西文明对话的可能性。

对诗人桂林而言,耶路撒冷之行的意义在于为他提供了一种超越水平线(世俗世界)、垂直向上的神性维度,赋予他此前的诗歌所缺乏的深度和广度,一种穿透黑暗、伪善、谎言、错觉、繁华的洞察力,一种勇敢地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的渴望、信念和热诚。这种对信仰的热切呼告与凝神专注,使得置身危机时代的我们不致沉溺在虚无主义或无神论的悲观绝望中。难能可贵的是,桂林从我与他、个人与上帝之关系的根本立场切入对人类历史和生存困境的思考,透视个体生命在不同的时代境域中遭遇到的各种苦难与混乱、暴力与丑恶、专制与扭曲,呈现了不同于儒释道传统的自我反思与忏悔意识,从而超越了启蒙理性和崇拜科技的神话,也超越了庸俗世界沉溺于商品消费的物质桎梏,以此维护个体生命的神圣性和作为一个诗人的历史责任感。“诗歌不会拯救世界,但是诗歌能够迫使灵魂进入最后的逃避领域,能够肃清骄傲的最后残余,能够暴露灵魂的不完善,及其在充满罪和悲剧的世界之中的处境。”[9]桂林并非基督徒,也非异教徒,作为一个充满宗教情感的当代诗人,他只是从个人的人生体验出发,透过耶路撒冷的悲情历史和受难肉身而体悟到一种深刻的信仰情怀;他只是真诚地暴露自身灵魂的匮乏、缺失与罪性,在“我—你”的关系中进行交流对话,敞开心灵,仰望上帝(绝对精神、真理、公义),寻求精神的再生和灵魂的皈依。这在缺乏精神信仰和自我反思能力的当代中国人中是一种罕见的诗性品质。

很久以来,中国当代诗坛泛滥着形而下的各种欲望、身体、日常琐屑与**裸的享乐,精神萎靡不振。我们的心灵深陷于机械技术与商业资本的泥潭,生命在空虚、猥琐、虚假、谎言、腐败、失落中毫无方向地沉沦,丧失了对自由、美善、真理、公义的仰望与叩问。然而,一个缺乏信仰或灵魂的民族,其心灵与精神将是贫瘠荒芜的,也是极为危险可怕的。舍斯托夫说:“渴求普遍和必然的真理的理性引向死亡,而生命之路要通过信仰。”[10]《我的耶路撒冷》以诗人的见证与言说,指明了一条抵达心灵家园、世界和平的救赎之道。或许,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安静下来,仰望黑暗中高高耸立的祭坛,扪心自问:我的耶路撒冷在哪里?

(作者单位: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

附录:

《我的耶路撒冷》(12首组诗)

王桂林

1.耶路撒冷

死去他们仍怀抱仇恨

山坡上埋着不一样的信仰

这样几个词把他们分开:

上帝,耶稣,穆罕默德

都是神的儿子却各自宣称

基督,犹太,伊斯兰

他们在天空深处接吻

带着满脸无辜的神情

耶路撒冷

墙上仍留有新鲜的弹孔

2.以色列

坐在山上的以色列

面向空中的以色列

加利利湖水洗不白的以色列

死海淹不死的以色列

是世界喉咙里的钻石

阿拉伯肋骨中的钉子

3.祷告

双手和脸颊紧贴着石头

指缝里漏出满山墓园

不能用谜语解释谜语

死去灵魂才开口说话

4.地中海的阳光

太阳将我和大海同时照亮

诺大的地中海没有阴影

乌鸦从堤岸上飞过

正午的地中海不能遥望

5.客西马尼园

你回到你主的身边,

我没有主,只能徒生艳羡。

你满脸祥和,静穆,

一如橄榄山正听见圣谕。

多么羞愧!我,来到此处,

甚至算不上异教徒!

从前的悲苦无处哭诉,

只能借诗行铺展灵魂的出路。

此刻闭上双眼向内心张望——

主啊,我看见血液翻飞,

在你的穹窿里轰然炸响。

怀疑的尘灰纷纷

掉落阶前。我忍住泪水,

和你跪倒在客西马尼园。

6.我是

更高的空中有更高的律令

更高的光雪亮我眼睛

当众人心甘情愿地瞎掉

——我是

我是说出真相之人

是我显圣迹以上帝之名

即使刽子手不问我我也会主动回答

——我是

不要责备将我出卖之人

是我给他勇气让他自己吊死

他做的事他自己也不明白

——我是

橄榄山的石头背对着我

善良的妇女为我流泪

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承担这一切

——我是

十字架一定要我来背

耶路撒冷不能永远哀哭

我流着血走向高处,高处的死

——我是

7.重返耶路撒冷

是什么让我再一次回到这里

久久地,久久地不愿离去

我用泪水擦拭哭墙上的泪水

一把刀深深地插进心里

没有缘由的苦痛降临体内

当我重返朝圣之路

心中原有的十字架

突然歪倒,破碎——

贪婪地吮吸一切,将橄榄山的石头

抱进怀里

再一次,再一次抬起谦卑的头

密密的十字架在山顶发光

我低声说:我爱

即使此生再不回来

8.竖瑟

贝塔巴拉的约翰弹奏过你

他在沙漠中呼喊

在弹奏中等待

拿撒勒的木匠弹奏过你

以火与圣灵

鸽子从天而降

如今我来到这里

风中一阵密语

肯纳瑞特的湖水清澈又沁凉……

9.哭墙

这座哭泣的墙上

时间的眼睛依旧流血

上帝未醒

他的儿子们仍在仇恨

一边祷告

一边更深地陷落

在自己的阴影里——

10.今夜

今夜我不思念大地

不思念河流

今夜我不思念蟋蟀

不思念祖国

今夜我思念明月

大脸庞的明月

它挂在圣殿山的左边

像一面旧镜子

11.死海之盐

死海之盐在海里

如同骨头在肉中

风拂过水面

如同老乌鸦穿越树林

手和墨和笔

在纸上同时枯萎

一个词:沧桑

不能向时间之瓮提取

盐,在大地上会老去

肉中之肉

骨中之骨

在死海里一起发白

12.你就在那里

——兼致伊甸

我燃烧

还是冰冷

你就在那里

写五十首赞美诗

或者紧紧地抱着自己

你就在那里

穿过长江,黄河

向北,再向北

直到滩涂荒芜,海水寒凉

你就在那里

白昼用它的光

刺穿所有谎言和错觉

你就在那里

黄昏拉起幕布

只露出背影,沙粒,挽歌声

你就在那里

你就在那里

不愠,不怒,不喜,不悲

黑暗中高高的祭坛竖起

又不为人所见

你,就在那里

[1] 王桂林(1952—):笔名杜衡,当代诗人,祖籍山东,黄河口诗人部落发起人,《黄河口诗人部落》主编,著有诗集《草叶上的海》《变幻的河水》《内省与远骛》《以一棵矮小的松树的方式》《新绝句:沙与沫》《我的耶路撒冷》和随笔集《自己的池塘》等。

[2] 王桂林:《我的耶路撒冷》(中英双语),北塔译,62页,香港:青桐国际出版公司,2013。

[3] 王桂林:《我的耶路撒冷》(中英双语),北塔译,63页。

[4] Seamus Heaney,“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in 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Selected Prose 1978—1987,London & New York:Faber,1988,p.107.

[5] 汉乐逸:《发现卞之琳:一位西方学者的探索之旅》,李永毅译,汉译本序,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0。

[6] [德]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纲译,26~27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

[7] [德]马丁·布伯:《我与你》,陈维纲译,87页。

[8] [俄]舍斯托夫:《舍斯托夫集》,方珊编选,491页,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9] [美]斯坦利·罗迈·霍珀:《信仰的危机》,瞿旭彤译,145~146页,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

[10] [俄]舍斯托夫:《舍斯托夫集》,方珊编选,4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