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的战争不仅仅是兵器的竞赛,也不仅仅是战士的角力,更不仅仅是将领间的斗智斗勇,它还是国与国的最高决策者之间在邦交策略上的较量,是国与国之间关系的战略谋划的大决斗。战国中期,各国统治者越来越重视邦交形势,为了满足这种需要,社会上出现了一种特殊的职业群体。他们学有师承,术有专攻。他们的职业目的是要掐准各国统治者的脉搏,对他们的所欲和所惧了如指掌,然后奔走其间,施展辩才,把各国间的形势利害编织成有利于进说对象的言辞,极尽渲染和夸张的能事。他们或鼓动,或恫吓,或者把六国联合起来对抗秦,叫作合纵;或者使秦与六国中的某一国联合,叫作连横。主张合纵者力图使连横断裂,主张连横者力图使合纵破解。一直到战国末年,纵与横的斗争波诡云谲,为战争形势的进展设下了总体框架和基本走向,也使剧烈残酷的战争浸染上了更加浓厚的戏剧化色彩。这种有师徒授受,有著作流传,甚至成为一种职业的做法还是一种学术活动,叫作“纵横术”、“辩术”或“策术”。钻研这种技能、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纵横家”,或者叫作“辩士”、“策士”、“智谋之士”。由于少数策士的成功,竟惹得当时的许多士人倾心钻研,投身纵横活动。苏秦和张仪是纵、横两派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行事可以充分展示纵横活动的基本内容和历史作用。范雎则应属于连横派的人物,他建议秦昭王实行远交近攻策略,成为秦国对山东六国实施各个击破战略,并最终走向一统的关键人物。
一、苏秦
苏秦,东周人,家居洛阳乘轩里(今河南省洛阳市东郊太平庄一带),兄弟中苏秦最少,故称季子,生年不详。苏秦东到齐国,跟从鬼谷先生学习纵横术;学成后,在外活动,几年下来,一无所获。回到家乡,兄嫂姊妹妻妾都嘲笑他,说:“周人风俗,治产业,力工商,以追求二分利为营生。如今你却放弃根本,从事口舌活动,一无所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苏秦听了,惭愧而自我怜惜。他闭门不出,把所有的书都拿出来全面浏览,常自言自语道:“士人业已埋头从师受书,如果不能取得尊敬和荣耀,书再多,又有何用!”苏秦得《周书阴符》,据说其书是太公或鬼谷子所做,便伏身研读、悉心揣摩,困了,便用锥子刺伤大腿,血流至脚跟,还自我激励说:“哪有说服人主却不能让他拿出金玉锦绣、以取得卿相之尊的呢?”一年揣摩,成竹在胸,自信有了说服当世君主的本领了。
于是苏秦求见周显王,不过,周显王左右早就知道苏秦的事,都轻视他,不相信他的话。无奈,他便向西入秦。
此时秦孝公已死,秦惠王在位,他便对惠王施展辩术。说辞的大意是:秦国四面严密,有地形上的优势,民众兵强,兵法教授,可以成就帝业。不过,秦国刚诛杀了商鞅,秦惠王不信任辩士,苏秦在秦国没有进展,便又向东来到赵国。
此时赵肃侯在位,大权由赵肃侯的弟弟奉阳君赵成掌握,他不喜欢苏秦,苏秦只得离开,前往燕国。
苏秦在燕国逗留了一年多才得以召见。他向燕文侯展示了一篇辩词,大意是:燕国地形优越,兵力强大,物产丰盈,之所以长久享受和平安全,原因就在于有赵在南面挡住了秦国的兵锋。秦国无法伤害燕国,可赵国却可以。所以他建议燕国与赵国联合,形成纵亲关系,这样燕国就无后患了。燕文侯担心赵国和齐国的威胁,便听从了苏秦的建议,资助他车马金帛,让他出使赵国。
此时奉阳君已死,苏秦便说服赵肃侯,大意是:赵国由于奉阳君遮蔽君主,所以当下政治首要在安民,而安民之本在于择交,这是因为有外患在。所谓外患,即西有秦,东有齐,倚靠任何一个对抗另一个,都无法安民。山东各国,赵国最强,领土广大,兵力强盛,粮食充裕,地形便利,秦国最以为害的是赵国,可为什么不敢举兵伐赵呢?原因在于有魏、韩两国谋攻其后。韩、魏两国实在是赵国南面的屏障啊。可韩、魏两国没有山川屏障,无法抵挡秦国的蚕食,一旦入臣于秦,秦国消除了韩魏的威胁,则祸患就降临到赵国了。诸侯地域5倍于秦,兵力10倍于秦,六国合一,拼力攻秦,秦国就会攻破。主张连横的人都恐吓六国,劝其割地给秦。苏秦建议韩魏齐楚燕赵合而为一,形成纵亲,约天下将相会于洹水(今名安阳河,又名洹河)之上,杀白马而盟誓,相互约定:秦若攻楚,齐魏出锐师帮助楚国,韩国则断绝秦的粮道,赵则涉河、漳相援,燕国则守常山之北。秦若攻韩魏,楚便绝其后,齐楚锐师帮助韩魏,赵涉河、漳相援,燕守云中(今山西省大同市西北)。秦若攻齐,楚绝其后,韩守成皋(今河南省荥阳市),为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帮助齐国。秦攻燕,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渤海救援,韩魏出锐师帮助。秦若攻赵,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帮助。诸侯有不如约的,五国共伐之。赵王听从苏秦计策,资助他车辆百乘,黄金千镒(24两一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这次说辞是最为重要的一次,成果也最为丰硕,对六国合纵的最终形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体现了非凡的政治智慧和修辞技巧。
接着,苏秦来到韩国,对韩惠宣王说:“韩国四方险固(此处有夸饰,说赵时指出韩无山川屏障,故无法抵挡秦国的蚕食),带甲兵士数十万,天下强弓劲弩都出产于韩国,还盛产锋利的剑戟,可以击穿坚固的盔甲,以此等战斗力和大王之贤,却西面事秦,羞辱社稷,为天下笑。如此下去,秦国要求韩国领土,贪得无厌,韩国领土有限,总有尽时。以大王之贤,挟韩国劲旅,却有牛后之名,真为大王羞愧。”韩惠宣王被这话激怒,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剑而仰面长叹,决然宣布加入纵亲。
然后,苏秦来到魏国,说服魏襄王:“魏国四方广阔,人民富庶,是天下强国,大王是天下贤主,却有意臣服秦国,我替大王感到耻辱。古代圣王,常以少数兵力取天下,而大王有20万武士,苍头20万,奋击20万,厮徒10万,战车600乘,骑5000匹,远过于古代圣王,却欲事秦。凡言事秦者,皆是奸臣。如能六国合纵,必然会消除秦国之患。赵王派我来献计,达成明约。”魏襄王欣然听从。
苏秦来到齐国,说服齐宣王:“齐四塞之国,地方广阔,带甲士兵有数十万人,粟如丘山,仅临淄一城,就有7万户,平均每家3个男子,不用征发远县,就可得21万兵卒。临淄富裕殷实,那里的人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一种十二子棋,六白六黑,两人相搏)蹋鞠(古代一种足球),街上车毂撞击,人则摩肩接踵,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以大王之贤,齐国之富,却西面事秦,我真为大王感到羞愧。韩魏之所以畏惧秦,是因为与秦接壤,齐则不然,距离遥远,秦不能害齐,这已很明显了。这种情况下,还要事秦,的确是群臣计谋拙劣啊。”齐宣王听罢,也决计合纵。
最后,苏秦来到楚国,说服楚宣王:“楚,天下之强国;大王,天下之贤主。方圆五千里,带甲上百万,粟支十年,却要西面事秦。秦国最担心的,莫如楚国,秦、楚势不两立,为楚国计,莫如合纵以孤立秦国。大王果真能听臣愚计,必然会受到五国的拥戴。所以,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秦是虎狼之国,有吞并天下之心,是天下的仇雠,主张连横的人都主张割诸侯之地以奉秦国。如果纵亲,则诸侯割地而事楚,横合则楚割地而事秦。此两策相去远矣,大王选择哪一个呢?”楚宣王听了,深以为然,便决计合纵。
至此,六国合纵形成,苏秦为纵长,身佩六国相印,北上回报赵王。赵肃侯封苏秦为武安君。于是把六国的纵约书发给秦国,据说秦兵为此有15年不敢越过函谷关。
苏秦回报赵王路过洛阳,随行车骑辎重甚多,都是诸侯派使臣送行的,其排场不亚于王者。周显王听说,甚感恐惧,派人清扫道路,到远郊慰问。苏秦的兄嫂妻子相见,都侧目不敢仰视,端上食物也是伏下身子,供苏秦取食。苏秦笑着问嫂子:“为何从前那样倨傲,如今却这般恭敬?”嫂子伏在地上,像蛇一样,以面掩地,低声说:“因为看到季子位高而金多呀……”苏秦听罢,喟然叹道:“人还是这个人,富贵了连亲戚都畏惧你,贫贱了即使是亲戚也会轻视你,要是其他人,还不定怎样看待你呢!假使我有洛阳城边良田二顷,我岂能佩六国相印呢?”于是,苏秦散千金给宗族朋友。当初,苏秦到燕国时,借了百钱作为资本,富贵后,以百金偿还。遍报曾经有德于他的人。只有一人未报,苏秦对他说:“我没有忘记你,你与我前往燕国,到易水时再三要离开我,当时我正困顿。所以我对你怨恨最深。我虽把你排在后面,但也会让你得到报酬的。”
苏秦创造了六国合纵的局面,充分展示了策士的政治智慧和修辞技巧,是历史上的奇迹。不过,他的说术中隐含着严重的问题,预示着合纵的最终破裂。例如,他的说辞中明显存在着夸饰成分,韩国地形本来不利防守,可为了说服韩王,竟然夸张说韩国四方险固,其他各国地形描述上都有夸饰成分。言论中还有欺骗和制造不平等关系之嫌,如为了说服楚王加入合纵,竟然以五国割地给楚之类的言辞打动楚王,制造不平等,为以后六国不和伏下隐患。他说术中屡次使用激将法,把严肃的邦交大事,比作个人恩怨荣辱这样的私事,多少有愚弄之意。用这些东西打动进说对象,是不牢靠的,一旦遇有风吹草动,形势变化,这些因素将无力应对,建立在这些理由基础上的六国合纵,也难以持久。而待到纵约破坏,他个人将面临怎样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后来,秦派犀首(公孙衍)联络齐、魏,共同伐赵,纵约破裂。赵王责问苏秦,苏秦恐惧,请求出使燕国,一定要报复齐国。苏秦离开赵国,纵约便瓦解了。
再后来,齐国趁燕国君主去世时攻击燕国,夺取10座城池。新即位的燕易王对苏秦说:“当年先生来燕国,先王资助先生出使赵国,然后合纵成功。可是,如今齐国先伐赵,又伐燕,因为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国取回失地吗?”苏秦大为羞愧。便来到齐国,说齐王,所持的理由无非是燕易王乃秦国的女婿,齐国侵占燕国城池,无异于得罪了秦国,燕国为前部,秦国为后援,齐国便危险了。齐王听罢,十分惊骇,忙问计策。苏秦便乘机建议说,如果归还10座城池,秦和燕都会高兴而事齐,这样大王就可以号令天下,天下没有敢不听的。这就是王用虚辞使秦归附,用10座城池取天下,这才是霸王之业啊。齐王听从了建议,便归还了10座城池。
这时有人告发苏秦,说他是“左右卖国,反覆之臣”,将要作乱。苏秦害怕被定罪,便回到燕国。后来,苏秦因与易王母即文侯夫人私通,怕被诛,便又跑到齐国,被齐宣王任命为客卿。再后来,齐大夫多有与苏秦争宠的,派人刺伤苏秦,刺客逃走了,齐王派人捉拿不得。临死前,苏秦对齐王说:“臣死后,车裂臣,并在市场上示众,宣布:‘苏秦替燕国在齐国作乱!’这样,刺杀臣的贼人便可抓到了。”苏秦死后,齐王按照苏秦的嘱咐做了,刺杀苏秦的人果然自动出现,被齐王捕杀了。
苏秦的兄弟苏代、苏厉,也揣摩辩术,在列国间从事合纵活动,但名气都不如苏秦。《汉书·艺文志》纵横流里著录有《苏子》31篇,可见苏秦是有著作的,也许是关于苏秦思想和行事的记录,可惜已经失传了。
二、张仪
张仪,魏人,当初与苏秦一起跟随鬼谷先生学习纵横之术,苏秦自以为不如张仪。学成后,张仪便在诸侯间游说。曾随楚相国饮酒,相国丢了美玉,门下怀疑是张仪偷了去,互相琢磨:“张仪贫穷无行,一定是他偷了相国的美玉。”便一起捉了张仪,打了他数百竹板。张仪不承认偷窃,只得被释放。回到家里,妻子说:“你若不读书、游说,哪里会受这般侮辱!”张仪问妻子道:“看看我的舌头,还在吗?”妻子一看,笑了,说:“还在。”张仪说:“这就够了。”
旧史家说,张仪之所以能够得到任用、施展抱负,离不开苏秦的暗中相助。苏秦说服赵王实行合纵政策之后,张仪听说了,便赶到赵国,求见苏秦。苏秦告诉门下,不要通报又不让他离开,这样过了好几天,才接见张仪,但是让他坐在堂下,赐给他仆人、女佣的食物,而且还数落着说:“凭您的才能却使自己困顿屈辱到这般地步,我宁肯不说话,也不让你富贵。你不足收留啊。”张仪此来本打算向故人请求进益,没想到却受了侮辱,很是愤怒。想一想诸侯各国,只有秦国能让赵国吃点苦头,便决计入秦。苏秦这时对舍人说:“张仪是天下的贤士,我怕是不如他啊。如今我有幸先得任用,可是能得到秦国权柄的,只有张仪一人。然而,他贫穷,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凭借着得以进见。我怕他乐小利而不能成功,便把他召来而又有意侮辱他,就是想激发他的意志。请你替我暗中资助他。”便请赵王,发金币车马,派人假作与张仪同路,宿时同住一舍,慢慢接近,有需要就把车马金钱供张仪使用,而不告诉他原委。张仪这才得以见到秦惠王,秦惠王任命他为客卿,与他共谋伐诸侯计策。看到任务完成,苏秦的舍人便告辞离去。张仪说:“幸赖先生,我才得以显荣,正待报恩,为什么要离去呢?”舍人说:“知您者,不是我,而是苏君啊。苏君担心秦国伐赵,破坏了纵约,认为非您莫能得到秦国权柄,所以才激怒您,派我暗中资助,都是苏君的计谋。如今君已得到任用,臣请求回报苏君。”张仪听罢,叹息道:“哎呀!这都在我所学之中,我却不悟。我真不如苏君啊!如今我新用,怎能谋划伐赵呢!替我感谢苏君,苏君当政时,张仪何敢言!”
苏秦资助张仪的故事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讲述的,《战国策》未见,但《吕氏春秋·报更》篇有类似情节,出资者却是东周昭文君。两说孰真孰假,不好判断。不过,资助的功劳算在苏秦的头上,倒是颇有深意的。试想,连横的主角,是由合纵的领袖资助的,这不说明,纵横是有人情味的吗?在残酷的战争年代,还能有如此感人的私人情谊,这是多么的难能珍贵啊!当然,历史还有它无情的另一面。最后连横胜利,合纵失败,这种悲剧意味,与历史本身的矛盾性竟是十分的吻合。这样看待历史,不是更有教育意义吗?
张仪担任秦相,便发布檄文给楚相,说:“当初我跟随您饮酒,我没有盗窃您的玉璧,而您却鞭笞我。您好好守住您的国家吧,我要盗窃您的城池哩!”
当政之初,蜀国和苴国相互攻击,韩国也来进攻,究竟是先伐蜀还是先伐韩,秦惠王犹豫未决。张仪与司马错在秦惠王前就先伐蜀还是先伐韩展开论辩。张仪主张先伐韩,认为如果攻占三川和周室(周在韩境内),可挟天子以令天下,取得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效果。司马错则认为,秦国仍处于地小民贫阶段,只能先伐容易对付的敌人,所以主张先伐蜀;而攻韩劫天子,则会激怒诸侯,树敌过多,对秦不利。秦王最后采纳了司马错的建议。由这件事可以看出张仪具有强势的性格,贪求重利,喜欢冒险,不怕身背恶名,是一个干事的人物。
这年10月,秦平定蜀地,贬蜀王为侯,蜀国的资源尽为秦用。
张仪担任秦相的第四年(公元前335年,周显王三十四年,秦惠王三年),秦惠王立为王。两年后,张仪担任魏国相,想让魏国率先事秦,其他诸侯效法,魏王不肯听。秦王便发兵攻取魏国的曲沃(今河南省三门峡市陕州区有曲沃故城)、平周(今山西省介休市),暗中更加厚待张仪。张仪感到惭愧没有回报。四年后,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说哀王,不听,张仪便暗中让秦伐魏,魏败。次年,齐国又败魏于观津(今河北省武邑县东南25里),秦攻击韩申差军,斩首8万,并准备攻魏,这时诸侯震恐。
就在这个当口,张仪开始游说魏王,说辞大意如下:魏国地方不至千里,兵卒不过30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辏,没有名山大川作为界限,首都大梁,距离不远,不论车驰,还是人走,都不用费力就可到达。南与楚国、西与韩国、北与赵国、东与齐国接境,光是戍卫四方亭鄣的就不下10万;梁国的地势其实就是战场啊。南面与楚国亲善,则齐国攻其东面;东面与齐国亲善,则赵国攻其北;与韩国不合,则韩国攻其西;不亲于楚国则楚国攻其南。这就是所谓四分五裂之道啊。诸侯搞什么合纵,相约为昆弟,在洹水之上杀白马盟誓。而同一父母生的亲兄弟尚且有争钱财的,要靠诈伪的苏秦余谋,不能成事不是很明显的吗?大王若不事秦,则秦会采取各种办法攻魏,那样魏国就危险了。替大王考虑,莫如事秦。事秦,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秦国欲弱者,楚国也,而能弱楚国的,就是魏国。楚国虽号称富大,其实空虚,兵卒虽多,但轻易就会逃跑和败北,不能坚持战斗。魏国向南伐楚,一定取胜。削弱楚国而增益魏国,亏楚国而适秦国,嫁祸而安国,这是好事啊。主张合纵的人的话是不可信的,请大王审定计策。
哀王于是背纵约,通过张仪请求与秦讲和。张仪因此回到秦国,担任相国。
次年,秦国欲伐齐,齐楚两国合纵,于是张仪前往楚国。楚怀王听说张仪来,虚上舍而亲自前往拜见,说:“这里是僻陋之国,先生此来,何以教我?”张仪说楚怀王曰:“大王若能听臣的建议,就请与齐国闭关绝约,臣请献秦地600里给楚。楚秦通婚,长为兄弟之国。”楚怀王大悦,答应张仪的要求。群臣都祝贺楚王。唯独陈轸指出张仪的建议是阴谋,不可轻信。楚怀王不听,宣布与齐绝交。派一将军随张仪到秦国接收献地。到了秦国,张仪谎称不小心从车上摔下受伤,3个月不上朝。楚怀王以为张仪不相信楚国与齐国真的绝交,便想做出样子给他看。因楚国已与齐国绝交,只得派勇士到宋国,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与秦国结盟。张仪知道后,立刻上朝,对楚使说:“臣有奉邑6里,愿意献给大王。”楚国使者说:“臣受令于王,有地600里。没听说是6里!”楚怀王知道后,大怒,发兵进攻秦国。秦齐联合攻击楚军,斩首8万,杀统帅屈匄,占领丹阳(今河南省内乡县)、汉中(今陕西省勉县到湖北省竹山县一带)。楚国又发兵攻秦,在蓝田(今陕西省蓝田县西)展开大战,楚军大败。楚国愿意割2座城池与秦讲和。秦国不答应,希望用武关以外之地换取楚的黔中(今湖南西部及贵州东北部)。楚怀王不答应,说:“不愿换地,只希望得到张仪,宁愿献出黔中。”张仪欣然前往,到达楚国,便被囚禁,后经故交靳尚通过楚王夫人郑袖得以释放。
张仪没有立即离开楚国,而是继续说楚怀王,说辞部分内容大意如下:秦国之地占天下之半,四塞险固,虎贲之士百余万,积粟如山,法令严明,士卒用命,君主贤明,将军智勇,主张合纵,无异于驱赶群羊而攻猛虎。如今大王不与猛虎结盟,却与群羊结盟,臣以为大王的计策有过失啊。天下强国,除了秦国就是楚国,两国相争,势不两立,大王若与秦国对抗,秦国可轻易地联合韩、魏两国,秦国攻楚国的西面,韩、魏两国攻楚国的北面,楚国社稷怎能不危险呢?所谓合纵,聚群弱而攻至强,不了解敌人而轻易开战,国贫而数举兵,这是危亡之术啊。臣听说:“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主张合纵的人只言其利,不言其害,一旦有秦祸,来不及做任何事了。希望大王深思熟虑啊!秦国西有巴蜀,至楚国3000余里,一船载50人与3月食,一日300余里,不到10天,就到达扞关(今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西);此外,秦军还可出武关,从北面进攻楚国。秦军进攻楚国,危难就在3月之内;而楚国等待诸侯救兵,则要半年开外。其势不及也。而待弱国之救,忘强秦之祸,这就是臣替大王感到忧虑的啊!
此番说辞有夸饰成分,虽有威逼利诱之嫌,但也的确有具体而合理的内容,特别是关于秦军水陆两路进攻楚国的分析,还是有一定可信度的。楚怀王大概是害怕了,所以才不顾屈原的提醒,执意与秦国结盟。
张仪这才离开楚国,来到韩国。对韩王说:“韩国地方狭小,险恶山居,物产不丰,无二年之粮,全国军事人员都算起来,不过30万人,除了守卫边界亭鄣要塞的,能征调的军队不过20万而已。而秦带甲百余万,勇猛异常。山东之士,披甲蒙胄才能会战,秦人则弃甲肉袒以趋敌,他们左手提着人头,右手挟着活人。比较起来,秦人和山东之卒,就像孟贲(古代勇士)和怯夫,若以力量比况,则犹如乌获(古代大力士)与婴儿。以乌获孟贲这样的士卒,进攻不服从的弱国,无异于垂千钧之重于鸟卵之上,其势可知。大王若不事秦,就危险了。秦国的目的是弱楚,能弱楚的,莫如韩国,攻楚既能取得楚国的土地,还能取悦于秦国,没有比这更好的计策了。”
韩王听从了张仪的计策。张仪回报秦王,受封五邑,号为武信君。
秦惠王又派张仪去说服齐湣王:天下强国无过于齐的,但倡导合纵的却夸大齐国的安全,秦国无可奈何。但秦国大,齐国小。赵国屡次战胜秦国,但四战之后,赵国的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啊。为什么呢?因为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啊。如今秦国与楚国通婚,为兄弟之国,韩国献宜阳,梁国献河外,赵国入朝,割河间以事秦。大王若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使赵军渡清河,直指博关(今山东省茌平县西北),临淄、即墨就不是大王所有的了。国家一旦被攻,再想事秦,就不可能了。
齐湣王听罢,便决计听从张仪。
张仪又来到赵国,对赵王说:“大王收率天下以抵制秦国,秦国不敢越过函谷关15年。但正是由于大王的作为,使秦国恐惧慑服,不得不整修武备,发展农业,不敢怠慢。结果,吞并巴蜀汉中。秦军心含愤怒,盼望能与大王会战于邯郸城下。大王信合纵,听苏秦,苏秦连自己都无法保护,怎能保护赵国?诸侯无法合一,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如今楚与秦结为兄弟之国,韩、魏称东藩之臣,齐国进献鱼盐之地,这无异于断了赵国的右臂,右臂断了还与人斗,其危险可知。今秦派三支大军,约四国为一以攻赵,制服赵国,就四分其地。替大王考虑,莫如会见秦王,请求按兵而不要攻击。”
赵王决计听从张仪。
张仪便向北赶赴燕国。对燕昭王说:“大王与赵国相亲,赵襄子为了夺取代国,竟不顾自己姐姐的幸福,杀死姐夫代王。赵王狠戾无亲,大王所明见啊。赵王可亲吗?赵兴兵攻燕,两次围困燕都而劫持大王,大王割10城以报答。如今赵王已入朝渑池,献出河间地以服事秦。大王若不事秦,秦军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就非大王所有了。如今赵国对于秦来说犹如郡县,不敢轻易兴师攻伐。如果大王事秦,秦必喜,赵国又不敢妄动,这就西有强秦的援助,南无齐赵之患了。”
燕昭王也欣然听命,献恒山之东五城而事秦。
至此,张仪的活动大获全胜,合纵瓦解,山东六国成为秦连横政策的玩偶。看来张仪应该心满意足,可以安享福禄了。
就在回报秦惠王的途中,还未到咸阳,而秦惠王崩,武王即位。武王当太子时就不太喜欢张仪,这时群臣多有进谗言的,说他无信,左右卖国,秦国再用他,必为天下笑。六国听说张仪与武王有隙,便又背叛连横,重新合纵。这时,群臣日夜批评张仪不断,齐国又责备秦国用张仪,张仪害怕被诛,便对武王说:“齐国恨张仪,张仪可以到魏国,这样,齐国必兴师伐魏,当齐魏战斗之时,王便乘机伐韩,临周,这样就可以挟天子按图籍,这才是王业啊。”武王同意,便派他到魏国。齐国果然伐魏。梁哀王恐惧,张仪又出计谋,令舍人冯喜到楚国,转道使齐。把张仪与武王的谋划向齐王和盘托出,说如果张仪到了哪国,齐就兴师攻伐,那就正好中了武王的计策,给武王机会。齐王听罢,立即下令停止进攻魏国。
张仪在魏国担任相一年去世。《汉书·艺文志》纵横流著录《张子》10篇。
此后,有陈轸、公孙衍等在列国间游说,以成名。
凌约说,苏秦欲六国合纵以摈秦,所以极力夸张六国之强;张仪欲六国为横以事秦,所以极力强调六国之弱。六国之王为什么没有一句责难的话,便言听计从呢?原因在于他们都害怕秦的威势,只求苟安之计,所以不能审视自己到底多强多弱,任凭二人施展辩术。
史籍中记载的苏秦、张仪的故事,读起来更像是传奇,而非历史,特别是在时间上,很难与当时的历史过程完全一致,这大概与史料缺乏有关。不过,这类传奇倒与纵横斗争的波诡云谲大体吻合,所以仍把它们转录于此,供读者品味。至于苏张两人孰优孰劣?则未足以议之也。苏秦曾赴秦,未得任用,结果转向合纵;张仪到赵,苏秦合纵已然成功,不得已而赴秦,结果成就连横事业。合纵连横的是非成败,主要以时势为转移,不必全系之于两人。当然,张仪性格张扬无赖,更适合连横,苏秦反复无常,夸饰而奸诈,未见得适于合纵,两人事业不同,行事也就有了不同的色彩,他们都从各自的角度展示了历史的精神风貌。
三、范雎
范雎的故事生动地表现了战国后期纵横家的风貌。
范雎也是魏国人,游说诸侯,想说魏王,但家贫,没有资本,便投到中大夫须贾门下。须贾受命魏昭王出使齐国,范雎随行。留齐数月。齐襄王听说范雎有辩才,派人赐范雎金10斤及牛酒,范雎辞谢不敢接受。须贾知道了大怒,以为范雎把魏国秘密告诉了齐国,所以才得到如此的馈赠。他命范雎将牛酒留下,退还黄金。回国后,还余怒未消,把这件事告诉了魏相。担任魏相的是魏国的诸公子魏齐。魏齐大怒,命舍人笞击范雎,打折了肋骨,拉断了牙齿。范雎假装死了,被人用竹席卷了,丢在厕所里。宾客饮酒,喝醉了便往他身上撒尿,相当于侮辱尸体,以惩戒下属不要妄言。看到四下无人,范雎便在竹席中对看守说:“公若能放我,我必当厚谢!”看守便请求抛弃竹席中的死人。魏齐喝醉了,便说“可以”。范雎这才得以逃出。后来魏齐后悔了,又召求范雎。魏人郑安平听说了,便带着范雎逃走,隐伏藏匿,更名换姓,叫张禄。
正当此时,秦昭王派谒者王稽出使魏国,郑安平假作小卒伺候王稽,王稽问:“魏国有贤人可以一起西行的吗?”郑安平答曰:“臣邻居有个叫张禄的,想见君言说天下大事。但他有人寻仇,不可白天相见。”王稽说:“那就晚上和他一起来吧。”到了晚上郑安平与范雎一起来见王稽。话未说完,王稽已知范雎有才能。便与他约定。王稽辞别魏国,载范雎回到秦国。
范雎来到秦国,开始并未受到重视。后来上书秦昭王,指出秦国政治为秦昭王母宣太后和穰侯把持,妨碍君权,利用秦国的公家势力,使私家富厚,危害国家。这篇上书说到秦昭王的心坎上,秦昭王感谢王稽,下令派传车接范雎到离宫相见。两人在宫中密谈。范雎慷慨陈词,指出秦国的地形便利,军事实力,却因太后、穰侯的原因,而使私家势力得以膨胀。重要的是,他指出穰侯越韩魏而攻齐国,出兵少了,无法战胜齐国,出兵多了伤害秦国的国本。越人之国而攻击另一国,不是良策。最好的办法莫如远交而近攻,得一寸土地,便是大王得了一寸;得一尺土地,也是大王得了一尺。
秦昭王十分赞赏范雎的建议,完全采纳。很快,范雎被任命为相,封为应侯。而穰侯之印被秦昭王收回。这是公元前266年(昭王四十一年)的事。
魏国听说秦国要伐韩魏,便派须贾出使秦国。范雎知道后,便微服从小路来见须贾。须贾见到范雎,甚是诧异,忙问:“范叔原来无恙乎?”范雎说:“是啊。”须贾笑谓:“范叔有说于秦吗?”范雎说:“非也。范雎当初得罪魏相,逃到这里,哪敢有说呢?”须贾问:“今天范叔来此有何事情?”范雎说:“臣为人庸赁。”须贾略感怜悯,与范雎同坐吃喝,说“没想到范叔贫寒如此啊”。便取出一件绨袍,送给范雎。须贾顺便问道:“秦相张君,公认识吗?我听说他得幸秦王,天下大事都由他决定。如今我的事情也由他决定。你有朋友与他关系好吗?”范雎说:“我家主人与他相熟。就是我也能见到他。我请帮您见到张君。”须贾又说:“我的马有病,车轴也断了。没有大车四马,我是不会出行的。”范雎说:“我愿替您向我家主人借大车四马。”
范雎回来,取大车四马,亲自替须贾驾车,进入相府。府中有人认识的,都赶忙回避。须贾感到奇怪。到了相舍门前,范雎对须贾说:“请稍等,我替君先入通报于相君。”须贾等了许久,问门下:“范叔不出,是为什么?”门下说:“这里没有范叔。”须贾说:“刚才和我一同乘车的人就是范叔呀。”门下说:“那是我相张君。”须贾大惊,自知被骗了。便脱光了上身,跪着前行,通过看门下人前往谢罪。于是范雎盛陈帷帐,侍者众多,接见须贾。须贾叩头自称死罪,说:“须贾没想到君能自己达到青云之上,贾再也不敢读天下之书了,再也不敢过问天下之事了。贾有入汤锅之罪,请自己远发胡貉之地,死生唯听君相发落了。”范雎问:“你罪有几?”答曰:“拔光须贾的头发用来数贾的罪过,也不够计算的。”范雎说:“你罪有三:当初你以为我有外心于齐,而向魏齐诬告,一罪也;当魏齐在厕所侮辱我时,你不制止,二罪也;醉而撒尿于我身,你于心何忍啊,三罪也。尽管如此,你得以不死,因为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所以我要释放你。”于是入宫向昭王禀报,送回须贾。须贾向范雎辞行,范雎大摆宴席,宴请所有的诸侯使者,与他们坐在堂上,吃的喝的非常讲究,唯独让须贾坐在堂下,只把给仆役和牛马食用的杂豆摆在他面前,命两个黥徒夹在两边,像喂马一样地让他吃,范雎还数落他说:“替我告诉魏王,快拿魏齐头来,否则我要屠了大梁城!”
须贾回到魏国,告诉魏齐,魏齐恐惧,逃到赵国,藏在平原君家里。
范雎为了报答王稽和郑安平的恩情,向秦昭王举荐,任命王稽为河东守,三年不上计,即三年不向中央上报交纳收入;保举郑安平为将军。范雎散家财,报答困厄时曾经有德于己者。正所谓“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秦昭王听说魏齐在平原君家里,便要替范雎报仇。他致书平原君,邀他来秦国共饮,趁机强迫他献魏齐首级给秦国。平原君到了秦国,但不为所动。秦昭王又致书赵王,赵孝成王下令围平原君家,魏齐和赵相虞卿一同逃往魏国信陵君处。信陵君犹豫,不知见否,魏齐进退失据,便自杀而死,赵王即取其头,献给秦国。秦昭王这才放了平原君回国。
范雎担任秦相期间,执行远交近攻战略,伐韩,取城多座;使反间计,打赢长平之战,坑杀赵军40万人;为秦国立了大功。
当然,范雎也因与武安君白起有嫌隙,而进言杀了白起;所保举的郑安平伐赵被围,率2万众投降赵国;按秦国法律,被保举的人犯了罪,保举人也要按被保举人所犯的罪判刑。秦昭王力保范雎。后来王稽也因与诸侯交通,被诛。范雎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这时年少的策士蔡泽来到秦国,范雎听从他的建议,以史为鉴,吸取商鞅、吴起、大夫种、范蠡等人的经验教训,推荐蔡泽为相,自己则功成身退,明哲保身。
范雎的故事,不但反映了战国时代的纵横形势和斗争策略,还生动地表现了当时的社会风尚。对于史学著作来说,智士遭受困厄,终得明主知遇,命运发生戏剧性转变,最后成为改变历史的大人物。这几乎成了一种叙事套路。史家钟爱这样一种套路,是因为这种写法最能反映社会矛盾的本质,也最能表现关注命运的人类本性,所以才最能抓住读者和听众。这就是为什么不论古今中外,史家都热衷于描写这类故事,这也是这类故事最能打动人心的原因所在。
合纵和连横,是战国时期各国间军事斗争背后的政治谋略的较量,决定了战争形势的走向,也是由分裂走向一统的一种内在驱动力。
[1] 《论语》卷10《尧曰》。
[2] (战国)荀子:《荀子》卷10《议兵》。
[3] 《战国策》卷8《齐一》。
[4] (战国)吕不韦编:《吕氏春秋》卷19《离俗览》。
[5] (西汉)司马迁:《史记》卷73《白起王翦列传》。
[6] 《战国策》卷19《赵二》。
[7] (春秋)左丘明:《左传》昭公二十一年。
[8] (宋)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21《经籍考》。
[9] (战国)孙膑:《孙膑兵法·十问》。
[10] (战国)韩非:《韩非子》卷19《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