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领土观念的形成
春秋时期,政治人物最关心的不是领土,而是城邑,各个诸侯国争夺的主要不是土地,而是城市和人口。战国时期不同了。城市固然重要,城市以外乡村的土地同样重要。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边界上已建立了关、塞,但平时并不驻兵防守,只有在战时才驻守。战国时期也不同了。各国间边界上的险要之地都设有关塞,而且常年驻军守卫,设立官吏掌管通行和税收。关塞大门开闭有一定时间,进出要检查,通行要凭证件和文书,过关的通行证件是符或节。孟尝君逃离秦国到函谷关时便篡改证件,变换姓名,还因为关口有规定,鸡鸣出客,幸亏门客中有人会学鸡鸣,才提前通关,赢得了时间。货物过关要征税,关塞税收已成为国家的一项重要收入。也有身份地位高的,运送货物可以持免税通行证件,鄂君启节就是封君运送货物过关的免税通行证件。
由于领土的重要和领土观念的形成,战国时期各国纷纷在边界上修筑长城。楚国有方城,春秋时期是指山名,战国时期长城也叫方城了。齐国长城称长城钜防,由堤防联结山脉扩建而成,西起防门(今山东省平阴县),向东经五道岭,绕泰山西北麓的长城岭,经泰沂山区,一直到小朱山(今山东省青岛市黄岛区)入海。魏国的长城一条是利用洛水(北洛水)的堤防扩建而成的,南端起于郑(今陕西省渭南市华州区),越渭水和洛水,经今大荔、澄城、洛川等县,再经洛水东岸的堤防北上。另一条是公元前358年修筑的,为防备秦国的进攻,从黄河边的卷(今河南省原阳县西)开始,向东到阳武(今原阳县东南),折往西南,到密(今河南省新密市东北)。公元前333年,赵国修筑长城,由漳水、滏水(今滏阳河)的堤防联结扩建而成,即从今河北省武安县西南起,东南行沿漳水,到今磁县西南,折而东北,沿着漳水到达今肥乡县南。燕国的南长城,由易水的堤防扩建而成,从今长城门(今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区西北),沿着南易水和滱水(今大清河)向东南。此外,赵国、燕国和秦国都在北方边境上修筑了抵御东胡、匈奴、林胡、楼烦等游牧部落的长城,秦统一后,令蒙恬率众修筑长城就是以赵、燕、秦三国原有的长城为基础而建的。长城的修筑,说明领土观念已经上升到一定高度。
二、军队组织和军事技术的进步
战国时期之所以有那么激烈的战争,还与军事的进步有关。
在战国社会改革过程中,各国的军队完成了制度转型,从过去的贵族武士,变成郡县征兵制下的士卒。这已在变法一章中给予交代。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是兵员大大增加。
春秋时期盛行车战,初年,晋楚城濮之战晋国投入700乘,鞌之战投入800乘,每乘30人,总数不过2万余人;齐国在桓公管仲时有800乘,3万人;公元前666年(鲁庄公二十八年)楚国伐郑之役也只用了600乘。到了春秋后期,随着县制的推行,各国兵员快速增加。鲁昭公时,晋国有49县,每县出兵一百乘,共有4900乘,总兵力达到了15万人;楚灵王时,所属陈、蔡、东西不羹4个大县每县赋皆千乘,若加上申、息等县和其他地方,当有万乘,总兵力达到了30万众。到了战国时期,各国兵力大增,一般在30万到100万之间。
据《战国策》所载策士语,秦国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魏国带甲30万以上,其他10万,车600乘,骑5000匹;赵国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韩国兵卒30万;齐国带甲数十万;楚国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燕国带甲数十万,车七百乘,骑6000匹。
与之相一致,战争期间用兵数量也大大增加。动用10万兵力进行战斗已是常事,有的还超过这个数量。公元前293年,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24万;公元前273年,秦将白起败魏军于华阳,斩首15万人;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国降卒40万人;公元前251年,燕国攻赵,起兵多至60万人;公元前225年,秦派李信率20万众攻楚,失败;次年,又派王翦率60万众攻楚,大破楚军。
兵器进步了。春秋时期,武器都是铜制的。战国时期,一方面青铜兵器有了显著进步,矛的锋部越来越结实,戈的刃部成弧线形,装柄的“内”部有锋刃,绑扎用的“穿”也增多。戟很流行,戟兼有戈、矛的功用,可用来刺和钩。箭镞由双翼变为三棱式。另一方面随着冶铁技术的进步,矛、戟、剑等武器逐渐改用铁制。文献中有许多这方面的记载。例如,《荀子·议兵》有“宛钜铁釶(矛),惨如蜂虿”,宛地以产铁出名;《史记·范雎列传》记载秦昭王的话:“吾闻楚之铁剑利。”《战国策·韩策一》也记载韩国多处出产剑、戟,其锋利“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史家推测也是铁制的;《吕氏春秋·贵卒》篇记载中山的铁杖“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史记·信陵君列传》记载朱亥击杀晋鄙曾用铁椎。
这时弩的使用越来越受到重视。据说弩最早出现在春秋后期的楚国,《孙子兵法》就有关于弩的文字。战国初年中原地区也出现了弩,《墨子》曾提及。战国中期弩的使用就更普遍了。弩是有机械装置的一种弓箭,射程远。弩机的工作原理类似步枪的发射机关。弩机装置在木臂后部,被铁制的“郭”围绕起来,形成一个槽,槽中上有“牙”,可钩住弓弦,下有“悬刀”,作为拨机。发射时,扣动悬刀,牙就缩下,弓弦弹出,把箭镞发射出去。弩的功率以弦的拉力来决定,魏国的武卒有“十二石之弩”,表示弓弦能拉动十二石的重量。战国末年出现了连弩之车,把弩安置在车上发射,功率就加大了。
据说巧匠公输班还发明了云梯和钩拒。云梯是攻城的工具,钩拒是水战的用具,敌人舟船若后退,便可以钩住,若前进,则可以阻挡。新发明的炉橐是一种鼓风设备,可用在地道战中,是一种把炉中的烟火压送到敌人地道中去的武器。总之,兵器的进步大大增强了杀伤威力。
攻、防总是一对矛盾,有攻就有防。冷兵器时代,防御必然有甲胄。战国时期,皮甲继续使用,由犀、兕皮制成,还出现了铁甲和铁胄。《战国策》中已有“铁幕”一词,“谓以铁为臂胫之衣”,即保护手臂和腿部的铁甲;《吕氏春秋·贵卒》篇记载中山国的力士“衣铁甲”。
战法转变了。春秋时期,各国贵族用马车作战。战前,双方排列车阵,然后交战。在古代,这种作战形式,应该有与之相应的礼节,加以约束和规范,即使到了春秋时期,还可见到孑遗。例如,宋襄公等待楚军渡河后排好阵势再发动进攻;即使进攻,遇到受伤的敌方士兵,不能再行攻击;年长者不要擒获;困住敌方主帅,即使擒获,也要行礼致敬。车战以阵势为重,作战有一定程序和仪式。例如,公元前707年,郑国与王师、蔡、卫、陈等国交战,郑用左拒(方阵)当蔡、卫;用右拒当陈;用中军排列成“鱼丽之阵”当王师。邲之战楚以右拒追逐晋下军,左拒追逐晋上军。实际交战时,一方阵脚一乱,就很难重新排列阵势,所以胜负很快就见分晓。史家行文时也极为简单,从交战到“北”和“败绩”,寥寥数语即告完成。春秋时期的大战,如城濮之战、邲之战、鞌之战胜败都在1天之内就已决定;鄢陵之战决定胜负也只要2天;吴军攻入楚国,从柏举一战**郢都,总共也不过10天。
战国时期则不同了,步骑兵的野战和包围战代替了过去的车战,战争的机动性、持久性和残酷性都大大增强了。春秋时期,戎狄居住在山林,所以徒步作战;南方的吴越也用步兵。中原各国,郑晋率先使用步兵。郑国是为了对付萑苻之泽(今河南省中牟县内)的“盗”,而晋国则是为了抵御狄人。春秋后期,郡县征兵制兴起,参军的人员从过去的贵族变为农民。随着田制和赋制的改革,不论贵族还是农民都无法装备车马,战争的机动性,铁兵器和弩的威力,也使车马战阵越来越失去优势,不得不让位于步兵和骑兵作战。据史书记载,魏国考选武卒“日中而趋百里”,速度是重要指标之一;楚国军队“轻利僄速,卒如飘风”[2];齐国的军队“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3];“后之发,先之至”成为“用兵之要术”;“急疾捷先,此所以决义兵之胜也”[4];迂回的运动战略也开始应用,长平之战,“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后,又一万五千骑绝赵壁间”[5]。
春秋时期也曾有较持久的战役。例如,宣公十五年,楚围宋9月,城内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战国时代,战争持续的时间更久。一般情况下,七国“能具数十万之兵,旷日持久数岁”[6]。据记载,魏惠王围邯郸3年而不能取;赵武灵王用20万众攻中山,5年才归;齐相孟尝君联合韩魏用20万众攻楚,5年才停下来;继而又攻秦函谷关,困秦3年,民憔悴。
这些情况说明,战国时期,战争较比从前不知要复杂多少倍。这就必然地促使军事学得到了快速发展。
三、军事学说的发达
春秋时期列国争霸,军事也是重要的方面,军事著作也已出现。当时叫作“军志”。春秋时常有人引用,后世由此了解到一些古代的军事原则,如“有德不可敌”、“允当则归”、“知难而退”等,体现了当时的军事伦理思想。还有,“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7],先发制人可以起“夺人之心”的作用;如果敌人先发,就得等待敌军疲惫之后再反攻,涉及具体的战术原则。
战国时期,军事理论和战术学说得以迅速发展。据《汉书·艺文志》所录,春秋战国之际,有齐孙武的《孙子兵法》,此后,有《齐孙子》(《孙膑兵法》)、《公孙鞅》、《吴起》、《庞煖》、《倪良》、《魏公子》;《史记》还记有《司马穰苴兵法》。按照《汉书·艺文志》的学术分类,兵家有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兵技巧家。所谓兵权谋家讲求战略战术的运用,是兵家的主要一派,以《孙子兵法》和《孙膑兵法》最为著名。兵形势家讲求军事行动的运动性和灵活性,属于战略战术,但重点在于确立必胜的形势。《孙子兵法》和《荀子·议兵》中临武君论兵法的内容与之相符,《尉缭子》是其代表。兵阴阳家讲求“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五行相胜),假鬼神而为助”[8],有一定的迷信色彩,《汉书·艺文志》著录兵阴阳家多假托黄帝君臣的作品。兵技巧家讲求武艺的训练和体育锻炼。
战国时代的军事理论,有许多与当时的战争形势相关的内容。孙膑兵法集中代表了当时的军事理论。孙膑是战国时期齐国人,孙武的后裔。史书上说他曾与庞涓一道学习兵法,庞涓自以为不如孙膑。后来,庞涓在魏国当上了将军,便把孙膑骗到魏国,借故处以膑刑(去掉膝盖骨),并软禁起来。之后,在齐国使节的帮助下,孙膑秘密逃回齐国,由将军田忌推荐,被齐威王任命为军师。史书说他曾协助田忌与威王赛马,用上马对威王的中马,用中马对威王的下马,以下马对威王的上马,结果以三比二获得胜利。后来又多次协助田忌指挥作战,最著名的是成功地策划了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取得围魏救赵的胜利。孙膑著有兵法98篇传世,曾佚。1973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中发现了一批兵学竹简,专家考证系《孙膑兵法》,共有30篇,有残缺。从现有文字看,孙膑兵法重视攻城,把难以攻取的城市叫作“雄城”,把易于攻取的城市叫作“牝城”。其中有一篇《雄牝城》,集中论述了两种城市地形的特点,反映了城市攻防战成为当时战争中重要内容的现实。《孙膑兵法》中还有一种关于进攻的理论,认为兵家重要的是进攻,而不是防守。《十问》篇就敌我力量对比,提出多种进攻策略。其中强调对于凭坚固守之敌,要“攻其所必救”,这是孙武的理论,孙膑给予强调和发挥:“攻其所必救,使离其固,以揆其虑,施伏设援,击其移庶。”[9]桂陵之战和马陵之战都是这个思想的具体实行。《孙膑兵法》还阐述了“任势”的理论。主张创造有利的作战态势,掌握主动,因势利导。《地形》篇和《行军》篇中提出利用地形行军作战的原则。根据各种不同地形创造有利的作战态势,地形平坦则增加战车;地势险阻则增加奇兵;两旁高峻而狭长的地形则增设弓弩。总之,要占据有利地形,使敌人居于不利地形,造成有利于我的态势。这些都与战国时期的战略战术相关。
四、相马学的兴起
由于马在战争中作用的增大,战国时期又兴起了相马法,即根据马的口齿、颊、目、頾、尻、胸肋、唇、吻、股脚等部位来确定马的优劣。这就是马的外形学。在冷兵器时代,马是重要的战争工具。一个民族能否成功地安定内部,抵御外来侵略,有没有好马是十分重要的。中国古代历史上,养马的历史值得认真研究。战国时期,随着中央集权制度的确立,各国纷纷设立驿传制度;随着兼并战争的扩大,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侵扰,中原地区兴起骑兵,良马的需求量突然增大。寻找、驯养、培育、训练、驾驭良马成为当时新兴的专门技术。相马法就在这种形势下产生了。春秋中后期,秦国和晋国先后出现了两个伯乐。秦穆公的臣子孙阳是个相马专家。春秋战国之际赵简子家臣邮无恤(一作邮无正),字子良,又称王良,也是个杰出的驭马者和相马专家。王良善于相马,所以也沿用伯乐这个称号。关于如何相马,传世文献有一些记载极为精彩。《淮南子·道应》篇说,伯乐和秦穆公讨论相马,伯乐认为,一般良马可从“形容筋骨”来观察,但对于“天下之马”,却必须考察到“天机”,要“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即由表及里,去粗取精。精和内怎样才能得到呢?《韩非子》曾讲述了伯乐相马的故事,可帮助理解。伯乐教人相“踶马”(后足能踢的马),带两人到赵简子的马厩中,一个相马的后足,认定其中一匹是踶马;另一人却相马的前足,指出这匹马的前足不堪全身的重量,后足就不能踢。可见,伯乐教人相马要看到全面,防止片面性。韩非还认为,“发齿吻,相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马”[10]。光看马的口齿外形,伯乐也不一定能断定马的优劣。但是让马驾着车子,跑到路途的终点,就是厮役也能分清马的优劣。这正是由表及里、去粗取精的具体表现。
图12.2 马王堆汉墓帛书。西汉。1973年湖南省长沙市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湖南省博物馆藏
20世纪70年代,湖南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了大量帛书典籍,其中有一种是相马经。有学者认为是战国晚期楚国人的作品。全书5200字,分3篇,无书名和篇目,主要内容是关于马的目、睫、眉骨等部位的相法,其中谈到相马不仅要注意眼睛,还要注意头、肩、耳、盹、颈、膺、鬐、脊等部位。该书还把良马分为“良马”、“国马”和“天下马”三等,与《庄子·徐无鬼》中所说一致。
总之,军制的改革、兵员的增加、武器的进步、战法的发展、良马的驯养和兵法的研究,这些很难分出先后,往往是前后交错,相互渗透,互相作用的。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些因素互相作用的基础上,战国时期的战争要比从前更巨大、更持久、更诡谲、更残酷、更惨烈、更可怕,其结果也更加难以预测。从史学的角度看,战国的历史无疑是异彩纷呈的,是摄人心魄的,可是这种精彩和迷人,却是建立在如此的血腥和残酷的基础上,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