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宗教特征与人本观念(1 / 1)

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特征——自然崇拜、多神崇拜和功利主义,饱含了人本主义思想或观念,可以说,这一点与传统上对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认识大相径庭。

一、功利主义与信仰缺失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宗教崇拜的功利主义色彩,在很大程度上与信仰缺失密切相关。可以说,尽管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敬神、拜神、祭神,也信神,相信神能够保佑他们,但在他们内心深处还是缺乏一种超越现实和功利主义的真正信仰,至少缺乏他们的后辈基督教徒的超越现实和超越现世现报、只为“赎罪”的那种信仰。

(一)有宗教无信仰

虽然我们不能说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对神的崇拜不够虔诚,却可以说,他们对神灵缺乏超越世俗的绝对的精神信仰。他们所敬、所信之神,都是在他们看来对自己有利和有用之神,而对其他神则态度不一。比如,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每座城市都有属于自己的特有的保护神,他们对自己城市保护神的崇敬、祭拜和信任就往往胜过其他城市的保护神。更有甚者,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城邦和国家的统治者,在征服其他城邦和国家之时,往往对其保护神不但没有表现出足够的敬畏,反而肆意践踏其神庙、侮辱其神灵。

下面是乌尔城被敌人攻陷后,其保护神伊什塔尔女神在遭到亵渎后的哭诉:

我,被敌人奸污了,呀!他连手都没有洗;

那双带血的手,把我吓个半死。

啊!可怜的女人。你的尊严已被禽兽剥夺净尽!

他脱下我的衣裙,去温暖他的妻子,

他抢走我的首饰,去装饰他的女儿。

(现在)我成了他的俘虏——事事得仰其鼻息。

想着那令人发抖的一天,

他闯进我的宫殿,我躲进了夹壁,瑟缩着像只鸽子。

他闯进夹壁,我爬上屋梁,像只飘飘欲坠的小猫头鹰。

他在追,我在逃。逃离神龛,逃离城市,像一只无依的小鸟。

啊!我在叹息:

“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我那遥远的故乡?”[28]

这种对异城或异邦保护神的不敬甚至亵渎,足见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心目中缺乏一种超越现实的,对神灵的一般或普遍的信仰。

不仅如此,即使是自己城邦之神,及其祭司,也有巴比伦人表现出了不信的态度。例如,在一块泥板中,一位饱尝人世辛酸的名叫古巴鲁(Gubarru)的人,在对神进行一番怀疑后,更对祭司进行了抨击,他指责祭司:

他们是一连串谎言的制造者。

他们常以动听的言词为富人辩护。

为了富人的财产,他们可以赴汤蹈火。

在祭司眼中,穷人个个是贼。

他们虐待穷人,他们视穷人为粪土。[29]

这种对神的绝对精神信仰的缺乏,还与他们对神的认识和态度密切相关。在他们看来,神或多或少是有些自私的,“因为在诸神创造人类的时候,他们也为人类预留了死亡,却为他们自己保留了永生”[30]。因此巴比伦人也不相信灵魂不朽,虽然他们“也祈祷,但他们所求的是现世福祉而非永生。神在他们看来并不比坟墓可靠,因此死后,最大的幸福,就是修建一座很好的坟墓”[31]。但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为了使自己死后能够不朽,还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用石头甚至玉石做成雕像,石雕像或玉雕像可以帮助他们实现死后不朽的梦想。因此,石雕和玉雕的发达,包括神像和人像,便成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一大特色和一道风景。

此外,在神灵的特权面前,人类永远都处于谦卑与服从的地位。

(二)不信来世,只认现实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虽然自苏美尔人开始,就具有了“来世”的概念,但他们从来没有对所谓“来世”抱有一丝希望和幻想,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对所谓“来世”的信念和信仰。在他们看来,人生在世有好人和坏人之分,但在死后,好人和坏人却都一样,他们的灵魂都要进入同一个世界,同一个阴风恐怖、血雨腥风的悲惨的地下世界。“坏人的灵魂并不会永远待在像基督教所讲的地狱那种地方受到惩罚,而且好人的灵魂也不会永久地待在天堂里受到褒奖。简而言之,对于美索不达米亚人而言,但丁的拷问,没有任何精神上有益的东西——没有‘地狱’,没有‘天堂’,在两者之间更不会有‘炼狱’。然而阴间的情况却是残酷无情的,那是一个黑暗、遍布灰尘而且孤独的地方,那里聚集着死者的灵魂,而且他们将永远停留在那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活着的人记住他们。”[32]

对此,威尔·杜兰也提供了类似的描述:

一般而言,巴比伦人对于来世的构想,和希腊人是差不多的。在他们心目中,人无论贤愚贵贱,均必有死,而死后,惟一的去处,就是阴风惨惨的地狱。巴比伦人想像中也有天堂,不过天堂是专给神住的。人只有入地狱,入地狱是去受罪。在可怕的地狱中,不但毫无欢乐可言,而人到了那里,大都系戴着脚镣手铐,永远生活在饥寒状态中。要想少受罪,惟一的办法,就是靠儿孙在其墓地的四时祀祭。[33]

所以,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绝对不会为“来世”而活,绝对不会为“来世”的信仰而活,他们只会为眼前的现实生活而活。这一点与基督教为人们所描绘的天堂美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仅如此,正是这种对天堂美景的无限憧憬和追求,才使得中世纪的人们甘愿忍受教会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精神奴役,“因为统治者和人民都深深地相信教会掌握着升天堂的钥匙的权力”[34]。而在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精神世界中,根本不存在对天堂的幻想,因此他们也不必为此受到神灵或其人间代表过度的物质束缚和精神奴役。

(三)罪恶感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尤其是古巴比伦人也有罪恶感,甚至有很深的罪恶感,但他们的罪恶感来源于自身现实状况的“不妙”,因此他们的“悔罪”完全出于功利的目的,旨在能够得到神灵的赦免,以改变自身不好的状况。在这一点上,他们与基督教徒们的“原罪说”,有着本质的不同。还是威尔·杜兰说得好:

巴比伦人的罪恶感,似较任何时代的人更为深切。在他们,罪恶感不仅是一种精神状态,而且是一种具有切肤之痛的东西。在巴比伦人观念中,宇宙间凡是阴暗地方都有鬼。这些鬼,一有机会就要扑人。鬼到了人身上,这个人不是得病,就是发狂。平常,鬼为什么不敢扑人?因为人有神庇佑。但人若犯罪,神便会弃他而去。神既去,人失掉保障,因此随时都有碰到鬼的危险。去鬼有治标治本两种方法:治本,就是诚心忏悔,求神赦罪,神若回来,鬼便去了;治标,就是使用种种避邪的东西。[35]

功利主义与信仰本来就构成一对矛盾,这个哲学矛盾在拜金主义的当今社会,显得尤其突出。

二、人本主义——一种无神的宗教

人本主义自欧洲文艺复兴以来,无论是就其本身的概念而言,还是就参与其中的人物,以及构成人文主义的活动和事件而言,都具有复杂性和广泛性,以至于人们至今无法对人本主义给出统一的,哪怕是大多数人认同的概念。当然,这并不妨碍学者们在这一领域的研究与探索。

一位当代学者对人本主义做出了这样的解释:“今天的人本主义可以归类为一种运动,一种生活哲学或世界观,或许和我一样,你更情愿使用 ‘生活态度’这个欧洲术语。它是一种综合哲学与世界传统和深刻的实践伦理以及社会承诺的融合。无论如何,无论是更好还是更坏,现代兴起的人本主义,在发起者的心目中,或多或少都只是一种无神的宗教。”[36]

事实上,不仅现代的人本主义观念是无神或排斥神的,人本主义和人本主义运动从其欧洲文艺复兴的发源时期起,就是与排斥和反抗神的生活、社会和精神束缚密切相关的。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和人本主义运动所针对的就是在中世纪盛行的神学和经院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把它称为神本主义,即由神主宰人类社会,主宰人类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生活,更重要的是主宰人的精神或灵魂,正是在拒斥和反抗神的精神束缚、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的过程中,人本主义观念和思想得以不断传播,并最终作为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启蒙思想,在资本主义推翻封建统治,建立世界新秩序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通过上面我们对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主要特征的论述,不难看出,在古代的两河流域,人们的崇拜仅仅停留在自然崇拜的状态,并没有出现超越自然的神,即超越自然的,法力无所不能、无所不及的精神领袖。对自然神的畏惧,源于人类对自然现象的无力和无奈,而不是源于人类对自然神的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精神信仰。

多神教源于神的弱点甚至无能,由于没有出现万能的唯一神,人类不得不依赖于众多之神来帮助自己解决众多的问题,因此也就不得不祭拜如此众多之神。因此,多神教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的恰恰是对神灵的不信任,对其弱点的不信任,对其为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的不信任。“有病”乱投医,对谁都信任,实际上对谁都不信任。因此,在多神教的情况下,不可能产生纯粹的心理依托和精神信仰。这与中世纪上帝统治人类精神世界的状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所以可以说,虽然古代美索不达米亚拥有众多的神灵,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几乎崇拜所有的神灵,但在他们的心中是没有对神的真正信仰的,因此是没有神的。

三、现实主义、世俗主义和个人主义

现实主义、世俗主义和个人主义构成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本主义的三大要素,而这三大要素都能在美索不达米亚宗教中找到其印记。

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宗教崇拜的功利主义特征,也可以说是很现实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生活在很现实的世界中,他们没有对来世的信仰,也没有对“上帝”的幻想和期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还是生活在世俗的世界中。首先,这一点与基督教的信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督教是一种纯精神的宗教,一心只关怀天上的事物;基督徒的祖国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37]。其次,这一点与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某些特征有相似之处,因为根据彼得·伯克的研究,“现实主义、世俗主义和个人主义通常被视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艺术的三个特征”,而这三大艺术特征通常被认为反映了“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文化的三个特点”。[38]

纵观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的宗教发展史,可以明显看出苏美尔人和巴比伦人的宗教在功利主义和现实主义方面的两大重要表现——“城市—国家性”和“私人性”,即城市—国家祈求神灵保护的国家宗教和个人祈求神灵帮助的个人宗教。而后者即个人宗教具有特别的意义,这种特别意义正与人本主义思想的主旨之一——个人主义相吻合。对此,《世界文明史》的作者一语中的:“单个古巴比伦人狂热地向个人神祇祈祷,这一事实之所以引人注意,还在于它说明在一个其他方面正热心推行一体化的社会中,古巴比伦文化还容忍一定程度的个人主义存在。”[39]

退一步讲,虽然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拜神、敬神甚至信神,但他们所拜、所敬和所信的神并没有超越自然属性和人性的范围,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人神关系中,神性和人性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所以他们拜神、敬神和信神与中世纪神统治人、支配人的人神关系是有本质不同的。本来从宗教发展的历史来考察,从多神教发展到一神教,从自然崇拜发展到超越自然、超越自我的精神信仰,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人类思维和意识的进步。在中世纪以前的古典世界,人类已经懂得把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进行区分。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类的思维和智慧还没有被神所控制,人们虽仍然畏惧神灵、畏惧自然,但已经把神灵的知识和人类的知识区分开来,希腊哲学家西蒙尼德斯(Simonides,公元前556—前468年)曾说过这样的话:“自然的秘密只许神知道。”[40]亚里士多德对此进一步阐释道:“人类应安分于人间的知识,不宜上窥天机。”[41]

但这种思维和意识的进步到中世纪发展到极盛之时,便开始走向其反面,正所谓物极必反,中世纪的人们主张人的知识和思维是不可靠的,人的一切都是不可靠的,人只能听信全能的上帝,只能听从神意的安排,从而完全否定了人类的知识、思维和意识。奥古斯丁等人更认为,人是不能离开神而独立存在的,从而全面抹杀了人的客观存在,抹杀了人的思维、智慧和人性。正如他对天主所说:“一切来自你,一切通过你,一切在你之中”,“我除非在你之中,否则不能存在”。[42]所以,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本主义思想“与中世纪的思想相比较”,“被称为是以人为中心的,而不是以神为中心的”,甚至有学者走得更远,认为“文艺复兴就是去掉了上帝的中世纪”。[43]当然,上帝不仅在当时没有被去掉,即使是到了科学技术和思想观念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社会也没有被去掉。

总之,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宗教特征至少反映出,他们拜神、敬神甚至信神,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畏神,是被动的,并没有形成发自内心的精神信仰。从另一方面来说,从来没有出现超越自然和人性的精神领袖统治过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心灵,这使得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现实之中,生活在世俗之中,生活在自我之中。这便构成了古巴比伦社会人本观念的文化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