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第三千纪是苏美尔人城市国家形成和城邦争霸的重要历史时期，学术界通常将美索不达米亚历史上的这一时期称为苏美尔城邦时期，或苏美尔早王朝时期。

关于苏美尔城邦时期的楔形文字泥板史料非常稀少，而且有些还带有更多的神话色彩，其中著名的《苏美尔王表》（The Sumerian King List）成为我们重建古巴比伦时期以前巴比伦尼亚政治史的主要依据之一。另一类重要的文字史料是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君王记载自己的重大活动或重要事件的铭文，这部分史料既真实又珍贵，苏美尔城邦时期的《吐玛尔铭文》便是其中之一。此外，对我们重建苏美尔城邦政治史给予重要支持的便是考古学资料了，具体来说就是一件件具有说服力的真实文物。

一、原始五城的模糊记忆

古代的很多民族都有自己关于大洪水的故事或神话传说，苏美尔人关于大洪水的故事传说无疑在人类历史上是最早的，《圣经》中的大洪水故事就源于此，这已为学术界所公认。在《苏美尔王表》中，大洪水就作为城市和王权发展的一个界线被记载下来。在大洪水之前，曾经有五座苏美尔城市获得过王权统治，在苏美尔人的文化传统中，王权是由天上的神赐予的，尼普尔城是天神在人间的权力或统治中心。在大洪水之前获得过王权统治的五座城市是埃利都、巴德-提比拉、拉拉克、西帕尔和舒路帕克，对此，《苏美尔王表》这样记载：

当王权自天而降，

王权在埃利都。

（在）埃利都，阿鲁利姆（Alulim）为王，王28，800年[2]；

阿拉勒伽王（Alalgar）王36，000年。

两王共王64，800年。

我放下埃利都（这个题目），

王权被带到巴德提比拉。

（在）巴德提比拉，恩门鲁安那（Enmenluanna）王43，200年；

恩门伽勒安那（Enmengalanna）王28，800年；

神都木吉（Dumuzi），一个牧人，王36，000年。

三王共王108，000年。

我放下巴德提比拉（这个题目），

王权被带到拉拉克。

（在）拉拉克，恩西帕吉安那（Ensipazianna）王28，800年。

一王王28，800年。

我放下拉拉克（这个题目），

王权被带到西帕尔。

（在）西帕尔，恩门杜尔安那（Enmenduranna）为王，王21，000年。

一王王21，000年。

我放下西帕尔（这个题目），

王权被带到淑鲁帕克。

（在）淑鲁帕克，乌巴尔图图（Ubartutu）为王，王18，600年。

一王王18，600年。

五城，八王，王241，200年。

洪水冲过。[3]

在这五座城市中，埃利都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座城市，后来可能由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土地盐碱化等原因，其重要性逐渐丧失，且在苏美尔早王朝以前很久实际上就已被废弃，其在巴比伦尼亚南部的地位被另一座重要城市乌鲁克取代；舒路帕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欧贝德文化时期；西帕尔是楔形文字泥板“矿藏”最丰富的“产地”，但算不上是重要考古发掘地，关于其最早的居住层尚无法确定；拉拉克的地址迄今仍无法确定；巴德-提比拉可能就是现在的马迪内赫遗址（Tell Madineh），这座城市迄今没有被挖掘。

二、基什——第一个强大的城市国家

苏美尔城邦或苏美尔早王朝的重要历史时期开始于大洪水过后，至少目前的史料所勾勒出的大致轮廓如此。大洪水过后，最早在苏美尔取得霸权的城市是基什（Kish）。根据《苏美尔王表》记载，“洪水冲过后，当王权自天而降，王权在基什”，基什王朝“二十三王共王24，510年，3个月，3天半”。[4]

基什位于巴比伦尼亚的北部，其新石器时代的遗迹所揭示出的文化，与产生在南部的美索不达米亚早期文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连城市的艺术和建筑特征与南部城市相比，都表现出了迥异的传统。实际上，基什城所处的北方正是塞姆人活动的中心地带，可能在捷姆迭特·那色文化的晚期，一股塞姆人的迁徙浪潮从阿拉伯或叙利亚开始，逐渐渗透到美索不达米亚和巴比伦尼亚，基什和位于幼发拉底河中游的城市马里成为他们的主要居住和活动中心。没有史料证明塞姆人迁徙至美索不达米亚的过程中始终是与战争相伴的，所以和平共处的民族融合可能成为主流，而民族融合正是统一思想得以产生和统一国家得以建立的社会基础。基什王朝的苏美尔人传统和塞姆人特征，为此提供了很好的注解。在基什王朝的早期统治者之中，很多王都拥有塞姆语的名字，而大多数王同时都拥有美丽而神圣的苏美尔语名字。例如，早王朝时期第一位除《苏美尔王表》外另有文字记载的王麦巴拉吉西（Mebaragesi，约公元前2700年即位），其名字Me-barage-si在苏美尔语中的意思是“自然和人类社会的权力（the me）充满了王座”。幸运的是，麦巴拉吉西留下了两篇铭文，但不幸的是，这两篇铭文的内容除了保留下来他自己的名字和头衔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根据《苏美尔王表》中的记载，他“虏获了埃兰国的武器”[5]，这是有关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兰战争的最早文字记载，虽然它们之间的争斗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而且贯穿西亚早期文明史。

三、乌鲁克初步统一南北

在基什崛起于北方的同时，作为美索不达米亚早期文化中心之一的南部城市乌鲁克继续发展着。两个城市在麦巴拉吉西之子阿伽（Agga）统治时期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争霸战争，这在著名史诗《吉尔伽美什和阿伽》中得到了反映。战争以基什战败、基什王阿伽向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Gilgamesh）投降而结束。在此后一个世纪的时间里（约公元前2660—前2560年），吉尔伽美什的七位继承者享受着对乌鲁克和基什的统治。这一点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这是巴比伦尼亚第一次实现初步的南北统一。基什由于兼具苏美尔人的文化传统和塞姆人的地域特色，其霸权已经具有了“统一”的象征性意义，象征着两个民族和两种语言在同一统治下的“统一”，以至于有学者甚至认为，当时“基什王”的称号与后来频繁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君王铭文中的“苏美尔和阿卡德之王”或“（整个）国家之王”等称号，几乎是同义词。[6]因此，“基什王”的称号一直被其他城邦统治者觊觎。乌鲁克的君王们获取了“基什王”的称号，享有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殊荣，而且由于自身所处的南方的地位，“乌鲁克和基什之王”的称号更具有了“统一”的实际意义。

图4.1 基什王麦萨里姆祭献的权标头。早王朝Ⅲ期，约公元前2550年

在乌鲁克统治时期之后不久，一位出身不明、自称为“基什之王”的麦萨里姆（Mesalim）留下了三块简短的铭文。关于麦萨里姆，虽然《苏美尔王表》中并没有他的名字，更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但历史学家们也不怀疑他的存在，不怀疑他“基什王”的身份。他似乎与拉伽什城市有着较密切的关系，他在那里为宁吉尔苏（Ningirsu）神修建了一座神庙。约在公元前2600年，他还为拉伽什和邻邦乌玛[7]之间的边界之争进行调停，为两个城邦树立了界碑，双方承诺共同遵守。这是迄今所知有文字记载以来人类最早的外交事件，麦萨里姆主持树立的拉伽什和乌玛之间的界碑，其文字内容便随之成为最早的外交条约或外交文件。麦萨里姆调停城邦争端的能力，在某种程度上可能表明了他的权威，表明了基什曾一度恢复了昔日霸主的地位。

四、乌尔第一王朝

另一个获得短暂霸权的城市是乌尔[8]。从史前时期起，乌尔就一直是苏美尔的文化和宗教中心，而地处幼发拉底河河口的优越的交通运输位置，使得乌尔城的经济发展尤其是对外贸易相比之下更为发达。而就在北方的基什和南方的乌鲁克争雄的同时，与东方国家的航海贸易使得乌尔城及其统治者迅速富强起来，这一点在大致属于同一时期的著名的乌尔王陵（约公元前2600年）的随葬财宝中得到了具体的体现。约公元前2560年，麦桑尼帕达（Mesannepadda，天神安所选中的英雄）创建了乌尔第一王朝。他的势力迅速膨胀，一举推翻了乌鲁克的末代王以及与他同时代的基什王麦萨里姆。麦桑尼帕达似乎也取得了对尼普尔的控制权，因为他和他的第二位后继者麦什基亚格努那（Me?kiagnunna）重修了尼普尔城的吐玛尔（Tummal）神庙，该神庙最初是由基什王麦巴拉吉西修建的。吐玛尔是尼普尔的一个城区，是苏美尔主神、尼普尔城的守护神恩利尔（Enlil）的妻子——宁利尔（Ninlil）女神的神龛所在地。此后，吐玛尔神庙多次受到破坏，又多次得到重修。在苏美尔，君王向神敬献贡品和敬修庙宇是国之大事，通常要镌刻铭文以资纪念。《吐玛尔铭文》记载了吐玛尔神庙不断遭破坏又不断被重建的过程，它是苏美尔人历史上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建庙铭文之一，可以弥补《苏美尔王表》在年代学方面的局限性，与《苏美尔王表》一起成为重建苏美尔城邦早期历史的最主要文献。关于神庙修建和第一次重建，《吐玛尔铭文》这样记载：

恩[9]麦巴拉吉西，王，

就在本城（指尼普尔）建造了恩利尔之屋。

阿伽，恩麦巴拉吉西之子，

使吐玛尔繁荣，

把宁利尔带来吐玛尔。

第一次，吐玛尔沦为废墟。

麦桑尼帕达建造了恩利尔之屋“布尔苏苏阿”。

麦什基亚格努那，麦桑尼帕达之子，

使吐玛尔繁荣，

把宁利尔带来吐玛尔。[10]

五、拉伽什与乌玛之争

如前所述，我们得知苏美尔城邦早期统治者的名字主要是通过《苏美尔王表》和君王铭文的记载，在这方面，我们有关拉伽什城邦的资料最为丰富。至于拉伽什的遗址，有学者认为就是现在的特罗[11]，也有的学者认为，特罗是吉尔苏—拉伽什的一个宗教中心，阿尔希巴丘才是拉伽什城邦的拉伽什城，如同纽约州的纽约城一样。[12]拉伽什是苏美尔城邦中经济最繁荣者之一，因为它地处两条灌溉运河的交汇口，最肥沃土地的中心地带。这两条运河中的一条是连接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沙特-埃尔-哈伊（Shatt-el-Hai）运河，另一条则是鲁玛-吉尔努恩（Lumma-girnun）运河。这两条运河不仅为拉伽什带来了丰富的粮食，而且促进了内河贸易的发展，使拉伽什成为物质富庶的城邦。经济繁荣和社会稳定为乌尔南什（Ur-Nanshe）开创拉伽什王朝的新时代创造了条件。他利用与邻邦乌玛暂时修好的时机，在经济建设方面，积极挖掘运河，发展对外贸易；在宗教文化方面，大力兴建神庙；在外交方面，与远处的马里保持友好关系。在南方霸主乌尔的主持下，苏美尔城邦的和平持续了100余年。

图4.2 拉伽什王乌尔南什（Ur-Nanshe）许愿浮雕。约公元前2550—前2490年。出自特罗（古代吉尔苏）

这种和平在乌尔南什的孙子安那吐姆（Eannatum）的统治时期（约公元前2455—前2425年）被打破。安那吐姆也是一个励精图治、雄心勃勃的君王。他大兴土木，修建神庙；开凿运河，发展经济；“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他不仅把侵占苏美尔部分领土的埃兰人赶回老家去，还至少征服了一些位于边境上的埃兰人城镇。他推翻了乌尔和乌鲁克的统治，加强了自己的王权统治，与邻邦乌玛重开战火。战争源于对两个城邦边境的一块肥沃土地的争夺，这块土地名叫古伊丁（Gu-edin），双方都宣称对该块土地拥有所有权。乌玛率先采取了军事行动：乌玛的恩西在其保护神的命令下，洗劫和吞噬了古伊丁——“灌溉良好的土地，宁吉尔苏所宠爱的土地……他拔除了（麦萨里姆所竖立的）界碑，进入了拉伽什的平原。”

图4.3 这件陶器上的铭文记载了乌玛与拉伽什的长期边界之争。早王朝Ⅲ期，公元前2350年。出自乌玛

拉伽什的军队以长矛和盾牌迎战，安那吐姆最终获得了胜利。

“根据恩利尔的指示，他向他们撒开了大网，在平原上堆积起他们的躯体……幸存者转向安那吐姆，他们跪在地上求生，他们哭泣……”

战争以双方缔结和平条约而结束。安那吐姆与乌玛的恩西埃那卡利（Enakalli）划定了边界，他恢复了麦萨里姆原先竖立的界碑，向乌玛征收大麦作为繁重的赋税。安那吐姆的这次胜利被以苏美尔文雕刻的形式记载了下来，并成为这类作品中的杰作，它就是著名的鹫碑（the Stele of the Vultures）。之所以称为“鹫碑”，是因为石碑上面刻有秃鹫啄食敌人尸体的细节场面。遗憾的是，鹫碑的碑文只保留下来一些残片。

在安那吐姆统治的晚期，他与基什和马里联军展开了一场战争。虽然安那吐姆最终获得了胜利，但其国力消耗也很大。约公元前2425年安那吐姆死后，巴比伦尼亚陷入了混乱之中。乌鲁克之王恩沙库什安那（En-shakush-anna）和阿达布[13]之王卢伽尔安那穆恩杜（Lugal-anne-mundu）相继占领了基什和尼普尔，成为两地之王。在拉伽什，在安那吐姆的侄子恩铁美那（Entemena）统治时期，拉伽什与乌玛的战争又一次爆发。恩铁美那与强大的邻邦乌鲁克之王卢伽尔吉尼舍穆恩杜（Lugal-kinishe-mundu）结成了兄弟联盟，后者更是把乌尔和乌鲁克统一在了一个王国之下。根据他自己的铭文记载，“他屠戮乌玛的军队，直至乌玛境内”[14]，坚决反击乌玛新恩西的侵略企图，在拉伽什和乌玛的边界处挖掘了一条很深的壕沟作为边界线。几年以后，拉伽什国内的局势发生了变化，宁吉尔苏神庙的祭司攫取王位达20年之久，恩铁美那的战争进行得也比较顺利，他们利用神庙的活动大肆为自己聚敛财富。以祭司为代表的宗教势力与以恩西为代表的世俗势力展开了激烈的较量，特别是恩西卢伽尔安达（Lugalanda，公元前2384—前2378年在位）实行暴政，使拉伽什城邦的经济和社会秩序受到了很大的破坏，经济衰退，民不聊生，社会矛盾日趋尖锐。在这种形势下，拉伽什出现了一位古代苏美尔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乌鲁卡基那（Urukagina；一译作乌鲁伊尼马基那，Uruinimagina），他一举推翻了祭司的统治，实施了一系列有利于经济发展和促进社会公平的经济和社会改革。关于乌鲁卡基那的改革，我们将在后面的篇章专门论述。乌鲁卡基那的统治仅仅持续了8年（约公元前2378—前2371年），这时乌玛出现了一位雄心勃勃且强有力的恩西卢伽尔扎吉西（Lugalzagesi），他进军吉尔苏，一举攻克并将之摧毁，报了200年前乌玛战败之仇。不仅如此，卢伽尔扎吉西继征服拉伽什之后，又攫取了乌鲁克，宣称自己为乌鲁克之王，把乌鲁克城作为自己的首都。他乘胜前进，征服了整个苏美尔地区。卢伽尔扎吉西甚至宣称，他征服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以及叙利亚，“沿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从波斯湾到地中海”，“所有依附于他的苏美尔统治者，以及所有独立国家的恩西，都前来乌鲁克城，跪倒在他面前，听候他的发落”。[15]卢伽尔扎吉西的统治仅仅维持了24年（约公元前2340—前2316年），因为另一位更强有力的君王——阿卡德的萨尔贡（Sargon of Akkad）出现了，并给了他致命的一击。卢伽尔扎吉西依靠军事征服所建立起的“苏美尔帝国”也随之让位给了另一个更像“帝国”的帝国——阿卡德帝国。

图4.4 拉伽什王安那吐姆胜利纪念碑即“鹫碑”断片。约公元前2450年。出自特罗（古代吉尔苏）

图4.5 刻有乌鲁卡基那改革内容的黏土锥铭。约公元前2350年。出自特罗（古代吉尔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