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也无风雨也无晴——《C小调32首变奏曲》
贝多芬《C小调32首变奏曲》(woO80)创作于贝多芬的中年时期。该曲的主题凝练短小,开始的动机是节奏鲜明的附点节奏,整个主题乃至全曲的乐思皆围绕这一核心展开。在主题中,上声部以快速的音阶向上冲击,连续模进,而低声部的和弦根音却以半音下行,在这一进一退的变化中,戏剧化的感情效果喷薄而出。在创作这部作品的1806年,贝多芬早已知道了自己的耳聋无法医治,他写下《海利根施塔特遗嘱》,而在遭遇逼仄的时候,他的作品依旧炽热。
著名钢琴大师安妮·菲舍尔、佩拉夏、古尔德、霍洛维茨、吉列尔斯等都录过这部作品。虽然与奏鸣曲比起来,它并不够宏大,但是作品本身发挥了德国作曲家以曲式严谨,结构宏观之美著称的优势。它的动人不在于精美的旋律和绚丽的华彩,而在于“吾将囊括大块,浩然与溟涬同科”的气质;它并没有采用繁复艰深的技术,但是却以真挚、热烈的情感,描摹了瞬间的绵绵蜜意与不可抑制的孤独复杂,体现出多样的变奏性格。总之,《C小调32首变奏曲》不能简单地被看作为一部为创作而创作的单纯变奏,它也不同于《悲怆》、《热情》,不是横眉冷对的誓词或者战斗者的号角,而是始终未脱出口的一段复杂的心理变化。
古尔德在1966年的演奏录像相当精彩,虽然仍有人会认为他过分夸张,但是这位生性内向腼腆的钢琴演奏大师却绝不会将这部作品弹得寡淡。主题和32个变奏丝丝入扣,展现出作曲家心底爱恨、孤独、思索、甜蜜的纠缠。
前三个变奏中,一种对比与抗衡的力量就已经被凸显出来。典型的贝多芬式的气氛在音乐开始时就笼罩了整部作品。16分音符构成的音群在右手、左手、双手中相继出现,像是两支力量的汇集与融合。虽然是这样,但贝多芬仍然在谱面标记中提示强弱始终如一,甚至收尾时依旧保持。三个变奏都不甚明亮,带有压抑、不安的感觉,这其中暗喻着急流涌动,积蓄、凝集力量,期待着爆发的瞬间。
接下来的段落渐渐舒缓,四变奏中声部的三连音构成旋律,而上下两个声部则如蜻蜓点水,在休止的伴随下戛然而止。在不间断地进入到第五变奏后,音乐出现了急切的期盼。一段暴风骤雨在第六变奏中出现,密实的音符如雨点般打来,急促而有力。这种转变是突如其来的,让人猝不及防。
进入第七变奏,乐曲重新开始了新的部分,轻而连贯下行的八度音构成旋律,在左手的震音下流淌,语气稍有无奈,仿佛叹息而略带焦急的诉说。接下去的一个变奏是在此基础上的变形与扩展,语气明显加强,音型也变得更加密集。在连贯而急切的语气中,八度的模进如同追问。
乐曲在第八个变奏中沉静下来,低、中声部“三对二”的音型和高声部时隐时现的旋律是呢喃的窃语。很容易让人想起阴天的夏日,外面云黑而低沉,这个音型仿佛树上战战兢兢的蝉鸣。忽然,下一个变奏的进入有如雷动,左手是狂风掠过的雨,铺天盖地地袭来。雨过天晴,下面是明亮、温暖的和声,乐曲也由C小调转为C大调,主和弦的进入一扫前面的阴霾,颇有“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境。在后面的连续两个变奏中,旋律始终保持在左手,谱子上写有这样的提示:“右手如小提琴低诉。”在随后的一个变奏中,同样有编者的标注:“所有的三度双音都用二、四指演奏。”为了把所有的双音弹成非连音(no legato)。
十五变奏与十六变奏的组合颇具趣味。十五变奏中左右手同时演奏规整的三连音,而十六变奏中,左右依旧,右手则变成每拍四个音符。这可能会让人想起中国的一种文字游戏,将“五言”古诗扩为“七言”。贝多芬似乎也有如诗的情趣,在节奏微妙的变化中,韵律仍显得颇为自然。
乐曲进入了新的段落,第十七变奏中,两条旋律线此起彼伏,仿佛是幻想中为爱的甜蜜歌唱。贝多芬虽然一生未婚,但是,他绝非没有挚爱。也正是因为他伤情于无果,所以,在很多作品中,都会流露出对温暖、甜蜜的眷恋。
经过音阶式跑动、三连音上行和波音上行等几个变奏的段落,主题旋律不断隐现、跳跃。终于第二十四变奏明亮地奏出,带着明显的贝多芬气质。古尔德将第二十五变奏弹出了令人惊羡的效果,不仅速度和力度堪叹,隐藏在和弦中的旋律也清晰可见,恰如雪中梅树的风骨。
最后三十一变奏与三十二变奏是一气呵成的,也是具有哲理性的尾奏。左右音型不断变化,是寂静中思维空间中的斗争,音乐非常安静,右手奏出最接近主题的旋律,但仿佛来自遥远的空间中。在主题的旋律结束后,右手变为音阶式跑动,每拍七个音符与每拍八个音符交错,加之左手不断变幻的音型,节奏变得异常复杂。而在这样的复杂中,旋律却轻松单纯的以半音向上模进,情绪也逐渐变得激化,直至最后力度上升至ff,高音C冲破一切。音乐开始渐缓下行,在重新经过了饱有生趣的几次爬升后,尾奏放开了舒展的歌喉,像登高临远时的振臂高歌,旋律一路带着熠熠神采与热情走到曲终,最后以属到主的和弦干脆收尾,不加一点拖沓。这种从酝酿到斗争,再到振臂高呼的欢歌充满了戏剧性的情感,在那干脆果断的结尾处,他也丝毫不留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