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万万不可“泥于迹”以定密之之学,既不能以其入佛之行迹,而认之为佛,亦不能因“真如”、“般若”、“空”、“无”等字迹而以其为佛或老庄,更不能以“智每因邵、蔡为嚆矢”之言迹而信其为象数学。同理,我们不能以其有“所以”、“学”等范畴就以为是朱子学。我们知道,方以智所采用的范畴都是经过他“炮制”、“烹饪”过的,其内涵别有新义。为了防止执一家之言,即使有与前人相同意义者,他也另立新词以别之,如“公心”其实就是孟子的“大体”、张载的“天心”、陆九渊的“本心”、阳明的“良知”。这是他“圜三化四,不居一名”的个性特色与学术主张。所以,欲究其学,须通其大旨,于其言外悟其心,不可寻章摘句。
透过方以智著述的用语层面,本著通过对其心性论思想的全面探讨,笔者认为方以智中晚年所论,客观上本《易》讲於穆不已之天道、太极、贯几、公性等,主观上本《论》、《孟》谈仁、公心、潜体、率性等,以“人心即天”著明天人合一、心性一体,自《易》渗透《论》、《孟》,使之一贯无碍而互相发明,其思想亦因此而圆满。以此窥其学,则为牟宗三所言“纵贯系统”。如果就方以智的学术使命而论,则是以《周易》为本,接续阳明心学,补其缺憾,另有以易理会通三教之意。如果单从理学学术史的自身发展脉络来看,方以智的体用论、心性论又有回归北宋诸儒由《周易》和《中庸》为入路的学术特点。程明道“以觉训仁”、“至善无对”、“性无内外”、“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和“天人一本”的思想,以及张载“一故神,二故化”观点,都是方氏学旨的重要思想资源。另外,其“无知”、“无心”、“无意”、“无物”之说,显然亦深受王龙溪“四无”说的影响。以上诸元素并非扞格不融,因为程明道、王阳明、王龙溪本来就是一系[27]。这个结论既合其“提心宗而百家之理皆归一”之论,又不与施闰章“易理”说、黄宗羲的“言河洛之数,另出外意”说相矛盾。
言及于此,笔者想起了熊十力先生,熊先生训“乾元”、“太极”为“仁体”,认为“夫仁体者万物所资始,而以其在人言之,则曰性。以其主乎吾身言之,则曰心”[28],并从“太极”与众爻之关系中体认出“即每一物,皆具太极全体。(自注:譬如众沤,皆揽大海水而成。即每一沤,皆具全大海水。)”[29]如此等等。熊先生以为“余平生之学,颇涉诸宗,卒归本《大易》”[30],且对阳明学多有贬斥,但是,如果有学者认定他是“作为接续思孟——陆王一系的新儒家”[31],也不会有人以此为一己之臆见。
辨方以智之学旨,自然不能忽视其思想的独特性与时代性:第一,他虽然继承了王阳明以心说性的学术传统,然却于阳明学多有修正。如方以智以《周易》、《中庸》为入路,弥补了阳明学契接“於穆不已”之天道处仍嫌弱而其后学之所以有狂态者之不足。再如,他极力寻求从阳明心学体系内,合理的安排“实学”或“质测”之学,其中“质测即藏通几”[32]、“外学多,内学一”、“格合内外”等等即是,此与王阳明深恐“专求诸见闻之末,而已落在第二义”已大不一样。这是对阳明心学的创造性发展,且超出了方以智的时代问题意识(中西文化的会通、对实学的需求等)而具有普遍性意义。第二,方以智喜以三教共法来言说天道、仁心,如“不落”、“无执”,“无思”、“空”等等。但无论如何,他所说的“贯者”就是“於穆不已”之仁,否则,何来“克己者,如果实堕地,震雷一发,孚甲迸裂,千枝万叶敷荣而出”之“全树全仁”说;如果没有“仁”,不是“仁义内在”,又何有“从心率性”之论。佛家能“从心”?道家能“率性”?“执一乎,水济水耳”[33],此即其学的“容遁”性与开放性。第三,其思想特重“以上贯下,即无上下”、“太极非阴阳,而阴阳即太极”之体用圆融观。同时,他又极力维系“一”(道体、心体)的纯粹性与主宰性,以预设道德创造之本心作为实践行为的超越根据,如“刻刻在事物中打滚放赖不沾灰”、“物物而不物于物”、“尘滓不入”、“太极藏身于一切爻,而人不能以一爻限量之”等等,皆是此理。
再者,方以智不是谨守家学者。其曾祖父方学渐“见世之谈心,往往以无善无恶为宗,有忧焉”[34],而方以智却以“称本体为善,犹称本色为素也,非恶所取对也”以及“无善无恶乃至善”来倡其性善论。
总之,方以智的思想很复杂,他是一位自由思考的思想家,如果用一语来概括其学术归旨,确实是一件难事。但若仅以“集大成”来总其学,看似不违他本人之言,其实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消极做法。本文定位虽然还有待于学界指正,但却是基于具体的评价标准与评价视角,非依其“迹”。程伊川说:“圣人本天,释氏本心。”[35]伊川的说法虽然遭到质疑,但自唐韩愈以至宋明诸儒无不以天道、天理、心与性之内涵为标准来甄别儒与二氏,却是事实[36]。即使在儒学内部,如朱陆之异,亦须从二者所论天理、心性处见分晓。本论文以方以智心性论为标准对其思想进行定位,并不悖传统的做法。最后,需要申明的是,笔者决不是先立一意,然后再到方著中寻找相关言辞来完成本论文的。即使在写作之前有一些朦胧的想法,这也是建立在笔者熟读其主要著作,并做了十多万字的分类笔记之基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