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情由性发、性因情显”的性情观(1 / 1)

道不孤悬,性非寂寞之体,“有一必有二”,当“一”代表先天至善时,“二”就是后天相对的善与恶;当“一”为“性”时,“二”就是“情”。也就是说,“情”是由“性”所发生。反之,则“离二无一”,无迹、无相的性须藉情以显,方以智说:

“情”由性地发生,东方之色青,丹生于土,故因其声;性因情显,犹火附木生也。[1]

如何理解“情由性发”?方以智在这里以生“色”来说明这种生意。不管他所说“东方之色青,丹生于土,故因其声”是否合理,但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依附孟子“其生色也”来说情由性之所发。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孟子·尽心上》)其中“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就是心之发、性之用,亦为性之呈现。用方以智的话来说,情由性所发生,是性之必然,如“决江河”之妙,他说:“摹写若决江河、确不可拔之潜体妙湛,可谓极致丹青手矣。”[2]儒家建立性体,就在由性体引发道德行为之用,由生的力量定一道德行为方向;有此体必然有此用,有此用则可显此体,即“一不住一,而二即一者也”。

以体用言,这种“情由性发、性因情显”的性情关系,就是“于体处见用,而后知全用是体也”,他说:“孔子独于亢龙称两圣人,而子思举遁世以赞圣者之能,正唤醒人于体处见用,而后知全用是体也。子思真神于读《易》,透悟乃祖《杂卦传》结尾颠倒《夬》、《过》之旨者乎!”[3]依《中庸》、《易传》所言天道、性、神,“体”乃是道德创造之实体。体生万物且流行于其所创生者中,万物皆由此贯体“於穆不已”地创生和妙用,亦皆由此体所成就。所谓“于体处见用,而后知全用是体也”者,就体言,仁体、性体无所不在,而创生妙运一切事,这就是“碎其体以与之同处者也”[4]或“仁贯全树”,此之谓“于体处见用”;就用言,则全部实事皆是体之神用之所呈现,这就是方以智所说的“全树全仁”或“九十九万毛窍皆太极也”,此之谓“全用是体”。由此体用圆融关系即可言称体致用、即用见体。就性与情言,即是“情由性发、性因情显”。《易传》所谓“显诸仁,藏诸用”即此义。“显诸仁”是言道体显于仁,由仁心、仁德证验道之实;“藏诸用”是言道体藏于用中,而亦可即用以显。《中庸》所谓“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亦包含这种意思。

以内外言,性为内,为未发之体,情为外发之用,性情的关系遂转化为“一多相贯”、“内外合一”。他说:

食色谓性者,昧性之德而外之,必至殉形而失性。索隐者,遗形色而内之,必至黜形而凿性。惟知形色天性为一,而后广大精微,高明中庸,无妄大畜,一多相贯,而更不作有无之见矣![5]

从“情由性发、性因情显”的性情、内外圆融关系来说,未尝不能说“食色谓性”。不过,“食色谓性者”以致于“殉形而失性”,则不是性情圆融上“谓”,而是直接把食色等同于性,其结果是“失性”。“昧性之德而外之”与“遗形色而内之”是体用、内外、性情之两橛。所谓“昧性之德而外之”,即是任情恣欲,外逐物欲而蔽性,自私而不知内也。用胡宏的话来说,“昧性之德而外之”就是:“杨朱、墨翟之贤而有禽兽之累,惟安于耳目形器,不知觉之过也。”[6]用陈白沙的话来说,这种“殉形而失性”者就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是“禽兽”,他说:“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饥能食,渴能饮,能著衣服,能行**欲。贫贱而思富贵,富贵而贪权势,忿而争,忧而悲,穷则滥,乐则**。凡百所为,一信气血,老死而后已,则命之曰‘禽兽’可也。”[7]所谓“遗形色而内之”,正与上述相反,即是悬空求性、一味务内,索隐求微,否定合理的情欲,不知外皆内也,实乃“黜形”又“凿性”。用程明道的话来说,这种“遗形色而内之”就是:“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8]方以智则斥“遗形色而内之”者曰:“欲离外以言内,则学道人当先从不许学饭始!”[9]如果深透“一多相贯”、“内外合一”的道理,便知“形色天性为一”、性情圆融之境。上文“一多相贯,而更不作有无之见”之“有无”,不能作道家之“有无”解,“有”即是“外”、“多”、“情”等气一层的事相;“无”是“内”、“一”、“性”、“仁”等是超越层之体。如此解,方合“中以内摄外,庸以外摄内。无内外而不坏内外,乃为中庸”[10]一语之义。“无内外”即是“体用一源”,如“全树全仁”状;“不坏内外”是以解析的方式来说性自是性、情自是情。“殉形而失性”者不见性而以情为性,方以智不得不以“不坏内外”来定住“性”。这种将性情分开说“不坏内外”、说内性外情,就是“善用分别之智”,他说:“辟如全树体其全仁,而根干枝花,各中其节,岂必执树未生前之核哉。……惟以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分别之智,使天下各各安分正用而已。”[11]在程朱,“格物”是穷理见道;在方以智,“格物”则达到“心物不二”、“打通内外”之境,他说:“吾师此指,若决江河。物物而不物于物,格物物格,心物不二,即可谓之无物,无物即是无心。践形、复礼、博文,俱是打通内外,不作两橛。”[12]如此,则“外皆是内,一破即通”[13],即内即外、即性即情。上述引文可用胡五峰一语概之,《知言》曰:“道充乎其身,塞乎天地,而拘于躯者不见其大;存乎饮食男女之事,而溺于流者不知其精。”[14]

“全用是体”与“打通内外,不作两橛”就是“全身滚入事中,事即是理”[15],这是体用一滚地总说整个“树”,然并不坏分别地说根干花实(“情”)与仁(“性”),他说:

贯核仁根干花实者,生理在生气中,犹不性耶?或姑舍其分名,而会其总耳。或剔出其气中之理而标之,或详举其统理气之理而一之。向者外理于气而执其名,**者执一而荒逞矣。即依汝云:性无不是,宁许执嗜欲而芟仁义于性中乎?万物一体之仁,各得其所之义,乃本具也。不昧同体之仁,善用差别之智,所谓致仁也。[16]

仁“贯”根干花实,生理在生气中,总起来说,万物皆为性体之流行。“剔出”气中之理,“详举”理与气之“分名”乃是不得已之事,此即王夫之所谓“礼虽纯为天理之节文,而必寓于人欲以见。……惟然,故终不离人而别有天,终不离欲而别有理也”[17],亦即程明道所谓“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18]。只是应在人欲中识得天理在,其中有个天理作主宰,不可“执嗜欲而芟仁义”,顺着人欲滚下去而被物化为禽兽。

“性因情显”,情为形著、表现的原则。他在解《庄子·则阳》篇中“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一节中的三个“性也”时说:

绸缪,犹缠绵也。一体,天也。命,名也。此亦从情上说性,圣人以情之中节处表性天之理。[19]

性虚不可言,必待用显,这是情识的积极意义。情以显性,亦只在“情之中节处表性天之理”,此“表”即为“表现”、“显”之意。然“情”并非处处有此积极意义,从“务纵其情,缘情起嚣,不识本心”[20]以及“殉形而失性”处说,专以情为务,情又反为一种限制的原则,阻碍“性”的实现。“显”与“失性”的区别,只在情之“中节”与“不中节”,情欲中节即是天理,纵其情即是灭失本心。张横渠亦以“中节”与“不中节”定善恶,他说:“孟子之言性情皆一也,亦观其文势如何。情未必为恶,哀乐喜怒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不中节则为恶。”[21]“中节”是合于天道,不是牵己以合天道,而是无心以应物,直心而为。牵己而从道,犹是以己性为外。

反之,灭情则性亦无从显,舍用亦无从见体,此即“离二则一死”。他在入佛前的《旷达论》一文中说:

仲尼不贵诡异之行,名教本非苦难之事。拘守苦难以守礼法,与好作诡异以超礼法者,皆好名之徒,桎梏其至性为之者也。好名已甚,则必不近人情以取之。乌有不近人情而能不拂其性者乎?[22]

名教不是苦难之事,不近人情,何以见性;灭绝情识,亦必桎梏其性,故有“乌有不近人情而能不拂其性者乎”之问。此正如胡宏所言:“夫妇之道,人丑之者,以**欲为事也;圣人安之者,以保合为义也。接而知有礼焉,交而知有道焉,惟敬者为能守而勿失也。”[23]外在礼法与内在至性,于“夫妇之道”可见之。以**欲为事者是禽兽;敬而安之,礼道见焉,则为圣人。绝灭人情,好言道术,只是好名、矜高无学之徒,方以智说:“言道术者,百分之九十八皆矜高而厌学者。”[24]

在中晚年,方以智尤反对灭情之论,如他说:“随之,是禽兽之也;凿而教之,则恶有过于禽兽者。是故圣人之教,随而宥之。”[25]此语没有胡宏“圣人安之者,以保合为义也”说得好,从不见性方面来说,无所谓“凿情”有甚于“随情”者,二者皆不见性也,惟在以“有过于禽兽”反显“凿情”之害甚。正宗儒者没有反对情识者,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按牟宗三的理解,此“性”应为“发自感性(动物性)之本性自然如此,无人得而否认”[26]。孟子并不否认声色味臭与安佚等自然人欲,只是由于气命所限,不可妄求。

宋明理学家在各自义理上虽然有不同之处,但于“情由性发、性因情显”的观点上,却少生争执。张横渠曰:“情犹言用也。六爻拟议,各正性命,故乾德旁通,不失太和而利且贞也。”[27]朱熹说得更清楚,他说:“有这性,便发出这情;因这情,便见得这性。因今日有这情,便见得本来有这性。性不可言。所以言性善者,只看他恻隐、辞逊四端之善则可以见其性之善,如见水流之清,则知源头必清矣。四端,情也,性则理也。发者,情也,其本则性也,如见影知形之意。”[28]王阳明虽然没有如朱子那样强调性情之别,但亦认为情乃良知之用,他说:“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着方所;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勘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功夫。”[29]尽管理学家们对“心”与“性”的内涵的理解上存在分歧,但皆不会反对“情由性发、性由情显”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