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称本体为善,犹称本色为素也,非恶所取对也”(1 / 1)

在方以智的善恶论中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善”,即“有善恶对待之善,有不落善恶之善”。其中“不落善恶之善”就是先天性体之至善,而“善恶对待之善”则是后天与“恶”相对的“善”。这两种善并非分别指向两种性,其实只是一性之两面说而已。“不落善恶之善”是极言其体,绝对的性体本身是无相的,不可以相对的善或恶状之,故曰“至善”。按照“源善流恶,至善在善恶中”的说法,性之“至善”会流于后天的相对善与恶,并通过后天的善恶表现出来。“善恶对待之善”亦当指性而言,只不过不是指本体自己,而是本体之表现。方以智论性善的另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他不以《孟子》的“四端之心”来说性善,而是依据《中庸》、《易传》、《诗》等,如“於穆不已,无声无臭,未发之中,称之为善”即是。

(一)“无善无恶乃至善”与“性与善非二也”

在理学传统中,无论理学家的思想如何分歧,孟子的性善论是所有理学家所共许的。在儒释道三教交融日益密切的明清之际,思想家是否坚持性善论的基本立场,成为分判其思想归宗的关键所在。方以智对“至善”的界说,既有阳明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之义,又有回归北宋诸儒(尤其是程明道)由《周易》和《中庸》为入路、紧扣“天命之谓性”与“继善成性”来论性善的思想特征。他基于“一在二中”、“体在用中”所提出的“至善在善恶中”的说法,又显示出独特的个性特色。

先看方以智如何论性善的,他说:

新建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或驳之,非也。无善恶可言者,善至矣。京山曰:“继善成性,非有次第先后也,强分疏之示人耳!”性与善非二也,犹乎理也:於穆不已,无声无臭,未发之中,称之为善可也;无者善之长,曰明善,曰止至善,皆性也。善之浑然即无,无之粹然即善。空中之色,色可无,空可无乎?至善岂有对待乎?言本体者,犹言本色也。本色者,素也;染画加彩,彩不加者,其地也,留其素而已。谓本体为善,犹本色为素也。龙溪专主四无,学单提耳。[1]

这是方著言性善最为集中、主旨最为明确的一段话。这段话明确地阐述了性即是善,是“岂有对待”之“至善”。绝对的性体是至善之善,非与后天的恶相对待;先天至善是“无声无臭”、“粹然”至虚,没有任何后天的种种色彩可言,即“本色者,素也”;后天之善与恶是“至善”染着气者,故生种种颜色而为“彩”。后天的善恶是从有限事或物的表现上来说的,故为相对的善与恶。这种由性体之表现上的相对善与性之自身的“至善”不同,故存在“有善恶对待之善,有不落善恶之善”[2]两种不同的善,即一性之两面观。相对的善与恶是对于有限事或物作一价值判断,中节者为善,不中节者为恶。而作为绝对的性体自身则不是有限物或事,因此无法做出价值判断,此即“无善恶可言者,善至矣”。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至善”,方以智谓之“几”与“神”,如他说:“知止至善而揭之,深几神哉!”[3]“深几神哉”本是《易传》用以形容天道神化不测之特性,方以智在这里用以表示性之至善的超越性与无迹、无相(即“本体为善,犹本色为素”)的特点,直接将“至善”等同于道体、性体,故有“继善成性,非有次第先后也”和“性与善非二也”之说。这种说法显然受到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的影响。相对于有限物之有善相、恶相言,方以智称至善就是“融性相之无性实相”[4],或干脆如王阳明谓之“无善无恶”。由此可见,方以智谓性为“无善恶可言者”并非中性义,中性之性岂可曰“深几神哉”,岂可谓“於穆不已,无声无臭”。称性之善为“无”,并非空无之无,而是“无之粹然即善”。同时,“无”又有“至”的意思,他说:“曰无者至矣,……榜之曰善,犹榜之曰无也。”[5]“至”即是极言无对义。既然至善之性为“粹然”之纯、无一丝之染,又具有至上无对的品格,所以,至善之性不接受善与恶的道德价值判断,因为它本身就是一切道德行为判断的标准和尺度。

上段引语虽然是由王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的触发来谈论性之至善的超越性、无待性与无迹的特征,然接下来却以“继善成性”、“於穆不已,无声无臭”等语显示性体的生动性与形上性,其话语背景还是那超越的“於穆不已”的流行之体,这与他“以名其生机之流注焉,名之曰性”的主张是一致的,而非完全本着阳明的“良知”来说“无善无恶心之体”。这种以《周易》、《中庸》为入路,而又契合《论》、《孟》的做法,显然是融合了北宋诸儒(尤其是程明道)的思想而来,并非直接顺承阳明学下来。阳明学的义理系统主要属于孟子学。孟子言性善,是由反对告子“生之谓性”而贞定“仁义内在”之性和“四端”之心。阳明言“良知”主要是本孟子“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之“良知”、“良能”来说的。方以智虽然始终以“全树全仁”来说心与性的遍有性与无间性,并以“仁,人心也,犹核中之仁,中央谓之心”将人心与仁直接等同起来,但总不忘以“天命之谓性”、“继善成性”之“天地之大德”来说性的至善性。生活于明清之际的方以智难免会受到王阳明及王龙溪“无善无恶”说的浸染,然其“无善恶可言者,善至矣”非全取阳明学,其原因是方以智承王学之流弊而逼迫取《周易》、《中庸》为入路,故有其必然性与理论上的合理性。

其实,程明道早就有了关于至善无对的话头,如他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水之清,则性善之谓也。故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各自出来。”[6]程明道所谓“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及“不是善与恶在性中为两物相对”就是方以智所言“无善恶可言者,善至矣”所要表达的思想内涵。方以智如此说性善,本乎明道“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之义而来,人自生以后,性与气禀混杂,故曰“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性体是“人性而静以上不容说”的“於穆不已,无声无臭”之“本体”。方以智称“本体为善,犹本色为素也”及至善为“无善恶可言者”就是明道“不容说”之性体。程明道以“水之清”喻性善,方以智以“本色为素”喻性善,喻体有异,其义相同。

自程明道提出孟子言性善“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之后,理学家们各有不同的看法。二程弟子杨龟山、湖湘学派等继承了明道的说法,如杨龟山说:“白净无垢,即孟子之言性善是也。言性善,可谓探其本。言善恶混,乃是于善恶已萌处看。”[7]即谓孟子性善是极言其本,这个“白净无垢”与程明道“水之清”、方以智“本色为素”,皆谓本体没有经验内容,无善恶可言,只可谓先验意义上的至善。胡氏父子亦承此说,胡五峰引其父言曰:“孟子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也,不与恶对。”[8]牟宗三解释说:“‘叹美之辞’是称体之自性而叹美之,与判断事相之谓词不同。”[9]朱熹却极力反驳胡氏所论,他说:“龟山往来太学,过庐山,见常摠。摠亦南剑人,与龟山论性,谓本然之善,不与恶对。后胡文定得其说于龟山,至今诸胡谓本然之善不与恶对,与恶为对者又別有一善。常摠之言,初未为失。若论本然之性,只一味是善,安得恶来?人自去坏了,便是恶。既有恶,便与善为对。今他却说有不与恶对底善,又有与恶对底善。……看他说‘善者赞美之辞,不与恶对’,已自差异。”[10]又曰:“因论湖湘学者崇尚《知言》,曰:《知言》固有好处,然亦大有差失,如论性,却曰:不可以善恶辨,不可以是非分。既无善恶,又无是非,则是告子‘湍水’之说尔。”[11]实则程明道已有此论,并非源于杨龟山。朱子讲龟山遇常摠之事,一则将性善是叹美之辞归于异端,一则于明道有讳,只得拿龟山下手。理学家们各护其说,皆有所本,义理细微处固有别,然朱子以告子之“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的自然人性论,等同胡五峰“孟子之道性善云者,叹美之辞,不与恶对也”的性善论,并不合五峰之本意。五峰谓孟子性善为“叹美之辞,不与恶对也”,并非否认“性善”,亦非告子的中性之性,而只是以“叹美之辞”来区别无对之至善与相对之善而已。以“白净无垢”说至善之性体,是“探其本”、充性之极而言。程明道之所以有“澄治之功”,以人性至善如“水之清”而为言也。天道於穆不已、生物无穷,周遍万物而无色彩私意;性峻极于天,“纯亦不已”、施于民而溥薄时出。人能尽性、率性,即率这个“纯亦不已”的粹然之性。

自有生之后,始说成性,说人性,这并非意味在粹然至善之性体外,另有一种善恶对待之性[12],而只是说人生以后,受气禀(躯壳)的限制,在性体上着了许多色彩,因此表现各不相同,用方以智的话来说,这是“公性寓于独性中”、“至善在善恶中”。继善成性,所成之性仍然是那个於穆不已之性体,“公性”具有普遍性,每个个体都一样。其所别,在于后天习染不同,或曰气质不同,在性体上的着色不同。如果是两种性,何言“澄治之功”呢?方以智又何言“复其初”呢?方以智所谓“称本体为善,犹称本色为素也,非恶所取对也”本乎明道、龟山、五峰所言,自与朱熹有异。作如此分疏,可见方以智虽怀“集大成”之志,然其为学还是有所取舍的,并非杂拈各家数语。

但是,方以智以“称本体为善,犹称本色为素也”来说“无善无恶”之“至善”并非十全十美。“本色”乃自然之色,易落于告子“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之自然人性论,告子所言性之无善无恶乃中性义,此性就是方以智在《性故》中所说的“无记性”。再者,“本色为素”之“素”亦涵有“无记”义,此易被理会为禅。这样一来,就不合性之为“於穆不已,无声无臭,未发之中,称之为善可也”,亦不合他以仁说心、论性的本意。任何比喻都是蹩脚的,程明道和杨龟山分别以“水之清”和“白净无垢”喻性之至善,亦存在类似的难题。他们只是欲藉“本色为素”之类的比喻,表示性之至善的“粹然”性与“深几”之神性。方以智可能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他接着批驳王龙溪的“四无”说,认为“龙溪专主四无,学单提耳”,以此反显“称本体为善,犹称本色为素也”之喻的真实用意。

在上述引文中,方以智批评龙溪“专主四无,学单提耳”,是为了说明“无之粹然即善”和“无”不是“空”的道理。其实,在一般情况下,他不但不反对王龙溪的“无善无恶”之说,相反,他还处处为龙溪辩护,如他说:

理家有沿袭龙溪、海门而不知其本意,壁听禅宗药语,专供无善恶之牌位,生怕说着义利两字,避浅好深,一发好笑![13]

近见人习龙溪、海门之说者,不知其苦心,而竟谓有顿无渐,乃大误也。意在合禅,而禅亦绝非如此。[14]

方以智称引他人之说,并不加以评论,亦不给出赞成与否的理由和根据,这是其著难以领会的原因之一。不过,在这里我们还是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对龙溪“无善无恶”说的态度,他认为近人视龙溪“四无”说为禅者,乃是“不知其本意”、“不知其苦心”。方以智藉驳斥近人不明龙溪“无善无恶”说之“苦心”和“本意”,其实在表明自己之“苦心”。尽管他最终没有详说龙溪“四无”说之“苦心”究竟为何,但仍可见:在方以智心中,龙溪不是“专供无善恶之牌位”的蹈空之学,而是关切“义利”的崇实者。这说明方以智对龙溪学很熟悉,王龙溪本着“显微体用,通一无二”的义理精神,提出要在“实事”、“治民”、“亲民”上用功,如龙溪说:“‘致知在格物’,犹云欲致良知,在天下国家实事上致之云尔。”[15]又曰:“致知工夫在格物上用,犹云《大学》明德在亲民上用,离了亲民更无学也。”[16]方以智的“道寓于艺”、“质测即藏通几”之说,不能说与龙溪的上述义理毫无关系。另外,出现在方著的“无善无恶乃至善也”、“无心以顺物”、“不立一意”、“打通内外”以及“渐无不顿,顿无不渐,本无顿渐,故贯顿渐”[17]等说法,皆可在龙溪之学中找到。

在明末,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东林人士就曾对阳明、龙溪“无善无恶”之说提出过批评,如顾宪成说:“夫自古圣人教人,为善去恶而已。为善为其固有,去恶其本无也。本体如是,工夫如是,其致一而已矣。阳明岂不教人为善去恶?然既曰无善无恶,而又曰为善去恶,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也。”[18]黄宗羲说顾宪成“于阳明无善无恶一语,辨难不遗余力,以为坏天下教法,自斯言始”[19]。顾宪成批评“无善无恶”说的原因,显然不在其内涵,而在“无善无恶”会造成“学者执其上一语,不得不忽其下一语”的实际效果,体现东林人士注重为学之实际效用,而反对空谈心性的学术取向。黄宗羲亦认为“孟子性善之说,终是稳当”[20],“阳明言‘无善无恶者心之体’,东林多以此为议论,先生云:‘阳明以之言心,不以之言性也,犹孔子之言无知,无知岂有病乎?’此真得阳明之肯綮也。”[21]黄宗羲旨为王阳明辩护,但其话语背景实在是反对“无善无恶”之说,阳明“无善无恶心之体”岂是在言心“无知”乎?不仅明末清初其他诸大儒在反对“无善无恶”之说,方以智的曾祖父方学渐亦是“见世之谈心,往往以无善无恶为宗,有忧焉”[22]。由此可见方以智思想的独特性,不仅表现在与当时诸大儒有异,而且表现在与其家学传统亦有别。在方以智看来,以上诸儒皆“不知其本意,壁听禅宗药语”。方以智所言的确有一定的道理,要驳龙溪“无善无恶”之说,不能单从实际效果上进行指责,并简单地视之为告子或禅。不仅阳明及其后学如此说性之“至善”无相,程明道、胡五峰等亦如此说,岂皆同为禅哉?

方以智等儒家摒弃性体的经验内容而称之“无之粹然即善”或至善,是合于性体虚明湛寂、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之道德理想的。这纯是从道德意义上而言的,没有理论的证明,亦无私利计算,只是出于对天道的称颂,来“叹美”人性。先秦圣贤在观察世界时,并不满足于自然原因的合目的性,而是给它加上一个至上的道德主宰(天道),使整个自然按照道德原则(仁)繁荣露生。孟子“尽心知性知天”,感受到这种道德法则,并积极地继之为内在的人性。先贤只是就追求“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而言,才断定符合天道这个终极目的人性是至善的、是不与恶对的。这样的人性,才值得人们去追求,并乐于为之献身。惟有如此,儒家的修身工夫才有充足的实在根据。否则,如果将孟子性善之善等同于后天经验行为的相对之善,则只是认阳阴之气为家当,则一切工夫都将无济于事,对善的追求亦无章可循。

(二)“初心即先天之至善”与“无心即是无善无恶”

依方以智,心与性皆为“於穆不已、无声无臭”的道德创造之体,此本体即天道、即贯几,故曰:“自古及今,无时不存,无处不有,即天也,即性也,即命也,即心也。”又曰:“继者,续也。形下之阴阳中,即无形无上下之道也。言交轮之几,于初续见之。”[23]在此,天道、天命之老传统完全打成一片,且与心性贯通而为“交轮之几”,言“交轮”只在明“於穆不已”之几体的遍满性与无间性。言“继”犹言天道与心性有隔,只说“心即是天,天休歇耶?自强不歇,於穆不已”即可,这是由《中庸》“天命之谓性”、《易传》“继善成性”、《孟子》“尽心知性知天”彻底地透显出来。天道、心性所以皆为“於穆不已、无声无臭”者,只在孔子的“仁”;天所以生物,心性所以起道德的创造,几所以能“贯”,亦在仁;“无善无恶”之说所以为儒而不能定为禅或告子者,仍在仁。

自本体上说,由于心性一体,故性之至善亦可曰心之至善。至善之心即是“初心”或《孟子》的“良知”,他说:“谓之良知能者,其未生前之至善,生时与来,相继不失也。故圣人于有生后,惟叮咛教之曰不失其初而已。初即先天之至善。”[24]这里将《孟子》的“良知”与《易传》中“继之者善也”合在一起来说“初心”之至善,这正契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之义理。他说:“以轮言初,则姑示赤子;以德言初,则专表仁义;以贯言初,则征诸时宜。”[25]这是本乎孟子“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告子上》)来说“初心”即是赤子之心、仁义之心、时宜之心。由此可见,方著中“交轮几”之“轮”实为“继善成性”之“继”的意思,不可妄作他说。

至善之“初心”,其实就是方以智所谓的无染之“公心”。此心可自两个方面来看:一是从本体方面来说,心为“从天降从中出者”。此心与“以名其生机之流注焉,名之曰性”之性同为超越的形上之道体、仁体。既然心性同体,“性与善非二也”,同样可以来说“初心”或“公心”与善为一,则“称本体为善,犹言本色为素”之“本体”就非单指性,亦指“初心”。二是从实践方面说,心为道德之“觉”义,即“必言心者,贵人也,人能弘道者心”。心之所以异于性者即由此义贞定,人之所以贵亦在此。就心之第二义,即“觉”来说,“无善无恶乃至善”就是“无心以顺有”之圣境。方以智除了自本体上来说“无善无恶”、直视“至善”为体之外,尤重心之“明”与“觉”义,以揭明“无善无恶”之“初心”既不落于“善”,亦不落于“恶”的“不落有无”之境。从这个方面来说,“初心”即是“直心”,“直心者,初心也”[26],直心亦曰“无心”,如他说:

问“忠信”?曰:直也。直即古真字,……无心即是直心,无意即是忠信,无意者诚意之至。无字即是化字,无善恶者善之至矣。空处即是实地,化处即是不变易处。……惟无思虑,直而行之。知天下何思何虑,即知所以主忠信矣。[27]

“无心”不是说心体空如白板,这是就心体之无声无臭、无方所、无形迹、一尘不染、纯一不杂而言的。“仁,人心也”,先天的道德本心即是仁,岂可曰无有,故曰“无心即是直心”、“空处即是实地”。另外,“空”还有工夫上的空却私欲、私意以见仁之意。“惟无思虑,直而行之”即是不立私意而“率性”,直心而为,此“直”乃直人之生化流行之本心,而非情识承当。圣人顺仁心而动,德行皆由此出。同时,仁心、直心亦是衡量道德行为的标准,他说:“闲者,矩也。矩者,直也。”[28]又曰:“心本虚明无意,鉴空衡平,有何不正?”[29]此即《大学》所言“惟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其中,“无意”与“无思虑”是指仁心之自然流行,无造作、无臆度、无执着,故曰:“无意为之则善,有意为之则恶。”[30]又曰:“若先立一意,惟恐其不贯,惟悲其不一,则先碍矣。”[31]此乃全任仁心之流行而不执一意于善恶,无用思虑,一用思虑则善恶起而至善灭。无用思虑即是“无心”,他说:“老子曰:‘惟容乃公’,公则平,平则无心,无心则明,是即般若无知无所不知。今人捉着一个死无知、死无意,正寿昌谓东苑,莫落此大险坑者也。”[32]“无心”是不执于一隅、不累于物、不用心于善恶,而非空洞的“死无知”与“死无意”。“般若无知,无所不知”,此虽套用佛学“般若无知”,实乃儒家的神知、神应,亦即方以智所谓的“圣知”与“神识”。六祖慧能云:“若欲求佛,即心是佛;若欲会道,无心为道。”其实,三教皆有此“般若”之用,不惟佛家独有,嵇康《释私论》曰:“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明道《定性书》云:“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33]以上皆为“无心”之说,就字面而言,三教可通。但其体则不同,佛家言“即心是佛”是顺“佛性之体”而来;嵇康“任心无措”乃就“道法自然”之“道”而言;程明道言“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以及方以智言“无心则明”乃本“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於此”(《系辞上》)之超越的“於穆不已”的易体、道体言。三教“无心”字面意义虽同,但亦不可以同灭异,此不可不辨,更不可直以方以智言“般若无知,无所不知”为禅,因为这是方以智在“惟在知仁,万念皆融”[34]的意境中圆成。通观《东西均》、《药地炮庄》等著,可知方以智所言“无心则明,是即般若无知”实为摄佛归儒,其说远本《易传》,近本“程伯子之所谓识仁”而深透其《定性书》,亦与王阳明“良知本无知”相通。如王阳明曰:“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的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35]王阳明说“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就是方以智所言“今人捉着一个死无知、死无意”。“无知”是从本心良知处立言,“信不及”自然是“一个死无知”;没有识仁之工夫,而骤然“但曰不虑而知者良知也,业也蔽矣”[36]。

儒者言“无心”皆有无私、无意、不累于物之义,在方以智,则多以“无执”、“不落”来说“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说“无心”,如他说:

《大学》“身有所”,是有病;“心不在”,是无病。去健羡,无适莫,无可无不可,则不落有无矣。执则俱病,化则双妙。[37]

不思善,不思恶,而不碍公符之思善究竟,适得至善之平。[38]

“《大学》‘身有所’,是有病”,是指其中“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与“致知在格物”等用知、用虑语,此亦足显方以智不以《大学》为然,而以《易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和《中庸》“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为入路,又契合于《孟子》、《论语》的仁义内在之理路。再如他解释“格物”时说:“一觉则万虑自清,而石火电光一曲之明,作不得主,透不过事,转不动物,为势所眩,利害所阻,表里不洞达,心境不圆通,施为不恰当,即是知不能格物矣。”[39]“格物”即是除去外诱、利害之私心,让道德“公心”作主,而知心无内外,此即“心境圆通”的最高至善。此与王阳明训“格”为“正”,为同一理路。“心有所,是有病”与“心不用而用小心”并不矛盾,“心不在,是无病”不是从本体上来说不要道德本心,而是从作用层上来说本心不偏执、无所、无迹。“心不在”即道德本心不执于一隅,不在于有、不在于无,不执于生、亦不执于死,不执于善、亦不执于恶,如此方可保任“无心”或“真心”如“石火电光一曲之明”,“明”者“明此无善恶、不生灭之心”[40],使“无善无恶”之本心通透、至善显露。

方以智的“初心”或“真心”说,从表面上看似与李贽(1527~1602,号卓吾)的“童心”或“真心”说相类,但二者的内涵却大不同。李贽虽亦视“童心”为“最初一念之本心”[41],然其“本心”有两层涵义:其一即是人的生存欲望和自我保护意识,并且与人的所欲之心相关联,因而是主体物质层面的内在需求;其二是感于外物初起的第一念头,即真实的想法。如力田者“私获私藏”之类的获利的思想。[42]可见,李贽的“本心”虽沿用传统超越的道德创造之本心的范畴,然其作为超越之“体”的道德意义已完全丧失,纯属气一层的最初一念。方以智批评他说:“每叹李卓吾自负尖快小才,纵其偏见,欲一手抹天下,作第一人。而官不称意,遂发愤噀血,助以穿魔之杖,益颠倒其说以快意,一切不顾。”[43]如果从社会历史发展的角度来看,方以智虽在李贽之后,然相对李贽“童心”和“真心”所具有的革新意义,方以智的“真心”或“初心”说显然更具有维护传统价值的保守性。但这种保守性只是表现在他能够守住传统文化信仰方面,并不意味其思想的封闭性与排他性,所谓“借远西为剡子”即是。

相对而言,方以智以“无心”或“真心”揭至善本心不落于善、不落于恶的思想特点,更似程明道“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之说。当然,其与王阳明据“良知”之“明莹无滞”而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亦相近,如王阳明在征思田前与汝中、德洪论“四句教”时说:“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44]《年谱》记载他与二弟子“论为学宗旨”时说得更为明白,他说:“有只是你自有,良知本体原来无有,本体只是太虚。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气,何物不有?而又何一物得为太虚之障?人心本体亦复如是。太虚无形,一过而化,亦何费纤毫气力?”[45]根据王阳明的解释,他主要是从本心的“明莹无滞”来说“无善无恶”,这种无滞性如同太虚应物,一过而化。如果用力于一隅(或一物),即是障,即是有意,即有善、有恶,这与方以智所谓“无善无恶乃至善也,有善可为,即兼恶德矣”[46]的意义相同,惟其特以“不落有无”示之。